苏合将最后一捆药包放进药筐之中,然后无奈的笑了笑。
“但也不错,楠木城还是我睡前的模样,或许再过不久,师姐就会回来了。”
李牧沉默不语,他没有再看那个眼神清澈,但瞳孔深处埋葬着一缕茫然的黑袍青年,而是看着手里的药包,沉默了很久很久。
苏合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他记忆里楠木城的故事。
但却并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因为在苏合的故事里面,缺少了很多的细节,也刻意避开了自己不愿意提及的部分。
比如城中的纸人是怎么来的?
比如身为捕快的二哥到底染没染上那个病?
比如为什么药铺里面只有他们三人,那个小丫头和娃子去了哪里?
为什么那递给李牧包子的小丫头不敢见苏合,她……是她吗?
再比如李牧现在手里的药方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字迹如此的眼熟?
如此的……跳脱?
李牧很聪明,也很谨慎。
他有许多事情要做,天上的月亮还很大,自己还过于渺小。所以他要隐忍,要沉默。不该管的事情,就尽量不要插手。
可他还是觉得,楠木城的结局不应该如此。m.χIùmЬ.CǒM
太无力,太憋屈了,就像是自己一样。
那个破破烂烂的故事,让李牧很不适。或者说李牧很讨厌这种无辜的死亡和无力的挣扎。
如果患病的不是楠木,而是长安,自己又会如何?
或者说不是长安,而是……【牧城】呢?
李牧知道自己这次没那么平静了,他有些疲惫,不想再置身事外。如果已经逃避了如此漫长的时间,不然就在这里,就在楠木城。
看一眼自己本心的选择。
苏合站起身来,将手里磨好的草药倒入壶中,却看到那个身穿青衣的清秀少年,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胖狗趴伏在他的脚边,将软乎乎的肚子盖在李牧的脚上。然后耸拉着耳朵,就这么怔怔出神的看着自己。
苏合温和的笑了笑,然后转过身继续安静的煎药。他很熟悉很熟悉这些事情,因为他已经做了很久,久到已经忘记了……多久。
李牧眼帘微微抖动,他并没有睡。
只是听着门外呼啸的秋风,和药铺里面轻轻崩裂的干草声,眯着眼睛想起了以前的事。
——
是长安,恰好也是春天。
伴生书院中迎来了许多新的教习,有名满京都的文人才子,有陛下派人从深山老林中揪出来的隐居老人。
有孔武强健冷血干练的将军教官,也有……唐国的四位大家。
伴生书院,一十三屋,从音律、古文到马术、兵法。唐国为这些年幼的伴生郎,传闻中天资横溢的天才们,准备好了世人难以想象的资源和修行环境。
李牧作为东城文道首名,自然是有资格挑选自己想要的课业。
彼时恰好他的神识出了问题,所以他选择了琴律,来想办法消耗或是割裂自己越来越臌胀的神识。
从楠木城里被传召回来的老琴师,带着自己的徒弟从祀月国赶了回来。
也是那时候,也是李牧第一次见到那个清秀干净的绿裙少女。
【我叫许清雅,是谷老头儿的弟子。】
她是这么说的,只对李牧,只对他一个人。
李牧并不明白为什么许清雅在那么多人里,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自己坐的那么偏僻,还是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个同桌。
【师傅说陛下选定的孩子,会是很了不起的人。我很尊重师傅,也很尊重陛下,所以我一直觉得你们应该是那种惊才绝世的天才,也因此他老人家才会被请来给你们上课。】
许清雅看着学堂里面七扭八歪,各自出神的年轻天才们,不自觉的眯起了眼睛。
【可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
李牧当时什么都不知道,他却能隐约感觉到少女言语中的讥讽和嘲弄。
那个女生就坐在自己的身旁,默默的看着学堂里面的“酒囊饭袋”们。
像是看着……某种猎物一样。
这些猎物,一无所知,甚至还会对这个漂亮的猎人,投去各种各样的目光。
是无知和好奇?还是肮脏和调戏?
李牧并不清楚,只希望不要把自己牵扯进去。
一天接着一天,一日又是一日,从初春到夏至,从秋末到年关。
老琴师教的很好,或者说他敷衍的毫无破绽。
那老头儿偶尔也会在课堂上走神,但转念却无奈的叹了口气。
许清雅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冷漠的看着那些一无所知的伴生郎们。
师徒二人离不开这里,离不开长安。
因为那是陛下的旨意,也是杜首辅的安排。
唐国将这些天资横溢的少年们,当做珍宝一样捧在手心。而许清雅却自始至终觉得很难过,也很……不甘心。
【人和人之间有高贵卑贱之分吗?】
【为什么会为了这些无所事事,生于云端的废物们,舍弃掉一座城池的命运?】
【他们是天才?】
【什么样的天才?在富丽堂皇的宫廷中,在笔墨纸香的学堂里,混混度日,不知人间疾苦的天才?】
【他们……都是废物啊。】
许清雅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这一切都很可笑,这一切都错了。
长安城不需要他们,这些废物也不需要他们。楠木城……却很需要。
那些善良无辜的病人们,很需要。
如果人真的有高贵低贱之分,那么高贵的应该是人性中的善良和温柔,低贱的是无知和自负。
师傅在这个可笑的地方,陪着一帮可笑的天才们,进行一场可悲的游戏。
而这个游戏的代价,是那些生不如死,无辜可怜的楠木城百姓们。
多活一日,那些病人便多在炼狱中煎熬一日。而这些酒囊饭袋,就安于享乐的混过一日。
【是师祖错了,人都会错的。】
那日黄昏,绿裙少女通过一个小纸人得到了万里之外的一条消息。她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踉踉跄跄的笑出了声。
【师傅,都晚了啊。这个可笑的游戏,我已经忍了很久很久了。】
那天老琴师被召进了御书房里。
而那个干净漂亮的绿裙少女,将学堂里高居在云端的酒囊饭袋们冷漠地扯了下来,拧坏了他们的关节和腿脚,一个个的踩进了泥土之中。
哀鸿遍野,只有李牧一人幸免。他看着满地疮痍,慢慢的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然后离开了学堂,就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样。
那个有着一双很漂亮眼睛的少女,离开了长安,顾不上什么天子震怒和师祖责备。
她很悲伤,那天,在万里之外的老城里……她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师弟。
那个温温和和,笨手笨脚的自卑少年,死在了楠木城的某个冬日。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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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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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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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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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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