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阵,才彻底清醒过来,仿佛不记得自己刚才说过什么,呆了片刻,满面惶然:“你杀了阿翁!莺奴杀了阿翁!你们杀了大唐的宰相!哼,难道你们以为蚀月教的生意还做得下去吗,今日不是阿翁接手,以后也有永阳公主接手、有太子的大都督接手!这是长生丸,这是杀人刀啊,鱼真人,鱼真人……”
他爬到鱼玄机面前,瞪大了眼:“把我带出去,我帮你们洗罪,我认识中书侍郎!我,我还认识……真人,长安不能再待下去了,朝廷来要钱了,武宅要完了!”
鱼玄机把怀中的阿寿搂紧了一些,一脸的不耐烦:“你想要什么?”
浑壁把脸稍稍退回了半寸,眼神飘忽:“你,你有丹吗?我,我给真人讲个故事,你爱听。一个故事换一两!”
他没等鱼玄机答应,端坐了身子,双目死死地盯着前方。过往的幻象浮现在他眼前,似乎还是昨日。
“——去年这时候,祖君病了。好多的、大官来瞧祖君,真人还记得么?那日我带你去、去浑宅里看的。其实祖君根本没病,他只是和我现在一样、好多天没有丹药用了。他打柳夫人,打得好惨呐,衣服下面没有一寸好肉!但是没有用,打死了也没有用,丹药都在我手里。我说一,祖君不会说二。”m.χIùmЬ.CǒM
“我说,我说阿翁,你给我个官做做!真人……你知道么,他答应得好爽快……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这么轻松地,就从阿翁手里得到过什么……阿翁说我没用……是,是,我的阿娘只是个奴婢,壁儿没有用……还不是因为那粗使妈子,见识短浅,一定要把我从雅州带回来?!说什么长安比雅州好,说什么阿翁疼孙……骗子,骗子……”他说到这里,狂乱地扬起手来,海怪一般。他的脸扭曲着,仿佛头被夹在磨盘里的什么动物。
舞了好一会儿,忽然安静下来,接着说道:
“阿翁答应我了,他给我个六品官儿……我满意了,给了他两颗药。阿翁的病马上就好了,就像从没得过病。我真的是亲眼看见他好的,结果那夜里,他在榻上拆那些大官小官们给他送的礼物,其中有一盒,大理寺送的,红绸包的檀木盒子,阿翁打开来,满盒红通通的极乐丹,哗啦啦洒下来,好像下雨……好像下雨……阿翁吓得失手摔了盒子,丹药在地上满地的滚……阿翁就病了,真的病了……”
“大理寺的人知道他滥用丹药,想恐吓他!那下作东西,乘着阿翁病、想要阿翁命呐,鱼真人,阿翁吓得手脚冰凉,一翻身就差咽气,大理寺那狗养的贼种啊!——他是生怕阿翁不知道我背后告这一状是不是?!他是嫌我们浑家太受宠,官儿做得太好!狗养的贼种啊——”
“鱼真人,你道那东西是谁送的?!红绸包的檀木盒子,上面题着个‘康’字……康南平,臭屎里爬出来的奴才,他怎么如此下作……谁晓得我那天已经找了蔡霖却案子,他狗奴才,急着攀咬我,给他逼急了,把蔡霖给杀了呀……这么个奴才,他竟想、竟想攀附阿翁,他是不是嫌阿翁那日没有死!阿翁死了……阿翁死了……狗奴才啊……”
鱼玄机知道那盒子里的东西是房瑜偷天换日,蔡霖也不是康南平杀的。浑壁已然失心疯了,对他来说真相也已经没有意义。
她什么也没说,听完他这最后一个故事,将胸前衣裳拢回去,仿佛一座高山般徐徐站起。毒瘾狂乱中,她的身影盖住了背后的那座神像,变得无比硕大,宛如巨人。浑壁觉得那好像菩萨、像女娲,又像是水里的鱼看岸上的钓客,一根无形的钓线从天上落下,只等愿者上钩。
“拿好了,离开长安。”
浑瑊暴死之夜,房瑜未经莺奴同意,就将相府中所有的极乐丹全数搬运出来,现在又送回旧神观了。她伸手向红拂示意,红拂触动厅中的一个机关,只听到两人头顶发出微微吱呀,血红的极乐丹就像米浪谷雨一般,从房顶的暗格中倾泻而下。
丹丸叮当而下,宛如神秘的小雨落在旧神观,又像太湖石舫上那场红雨。红雨淅沥,顷刻落满了三清殿的砖地。莺奴黯然藏在门后,丹药落地瑟瑟然,这声音令她不住地回忆起那年骊鲛二奴的神话。石刻上的故事彼此重叠,画面打碎之后又重组,八象循循,可以解释这俗世上任何一件荒唐无稽的事情。
浑壁癫狂,扑在地上,大把大把地收集着药丸,吃饭似的送进嘴里。他的双颊塞得像松鼠般鼓胀,满得连眼球都要从脸上挤出。鱼玄机只是漠无表情地看着他吃,随后看着他往袖子和衣带里揣满了丹药,连滚带爬地冲进雪里,钻出山门,一路大笑不止。他高声喊着:
“我要告状……我要告御状,蚀月教勾结太子!毒死我阿翁……毒死我阿翁呐……极乐丹,是我的!谁也别,别想捞好处!……”
“茫茫……帝王州,……萋、萋萋远行客!”
鱼玄机踱到山门前,看着这绝望之人一路滚到半山,忽然一趔趄摔进雪堆,再也没爬起来。他一次服了太多药物,显然救不活了。
莺奴还是像他第一天来旧神观那时一样,从后面无声地走出来,拿着鱼玄机的那柄拂尘。回想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骏马靓装,还是个野心勃勃的健全青年,一生的终局却比不过乞丐。
“我原本没想到宰相会死。是柳爱。”
“房瑜对我说了。他难过了一夜。”
“劝他节哀。其实他也估得到这一天。”
“可他还不是把柳爱娘嫁去?……爱娘也是个可怜人。”
莺奴垂了眼睫,颤声道:“她已超越我了。”
鱼玄机看着她在殿前缓慢而局促地挪动了一会儿步子。
“我最后一次见宰相,他对我说了一段话。他说,‘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都很聪明,难道他们不知道极乐丹是毒药?”
“极乐丹不是毒药,只是药引,他们的聪明才是真的带毒。”
莺奴笑意中带着一丝无奈。“没有药引,药是不会生效的。你常说世人皆是自业自得,就算没有你在其中操纵,依然堕入深渊。然而真是如此?……”
鱼玄机冷冷道:“如若没有我在其中操纵,恶人行恶甚至没有苦果。在此间,你还想让我做什么?难道你看不得他死?”
莺奴叹道:“只是想起不过两年的工夫,许多事都已面目全非。刺骨刻薄终伤己,玄机,你不在乎,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与你无干,若你的亲人为此身陷泥潭,你也能这般冷酷吗?……”
鱼玄机喉头吞咽了两下,似乎是想逞强的,可想到自己如今也有了弱点,忽然不再说话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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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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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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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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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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