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坊门已落,他即便从这个房间逃出去,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踉踉跄跄跌下楼梯,在花阁柳馆间落寞地穿行了一阵。今夜不知为何,平康坊的馆子不如平日热闹,连着经过好几家都不见有人开窗迎客,给他心里平添几分萧条。
以自己的俸禄,高级青楼馆子一年逛上两回,口袋便要见底。去年来过两次都是房瑜请客,那时候接待过自己的姐儿他方才瞥见了,人家压根不记得自己。商人类妓,他忽明白房瑜原是个婊子,本就人尽可夫,一时的恩情乃是局势所迫,回头便当他不存在。
他恨得咬牙切齿,年前在宰相府里受的那种屈辱如今成倍地朝他压来,既让他愤怒,又使他双腿打软。一想到宰相府,房瑜方才对他说起的话就如巨鼓一般敲响,他说攀附右相的路并不好走。
虽则房瑜现在早已对自己弃之如敝履,他还是得攀着房瑜。他知道自己会读诗书,但人情世故上还不够聪明,有些事非得请教三遍才会懂。卢校三在大理寺十六年,凭这十六年的历练才有这般聪明,他不要消耗十六年那么长,只要一个良师。
这般想着,他决定今夜即便倾囊,也要留在平康坊,缠上房瑜。
循着人声走,他总算知道今夜平康坊别处这般宁静是为何。翠馆门前张了好大一片场子,明灯高挂,人潮涌动,都是从四处赶来看花魁竞选的男男女女。此时已到了最后一轮,这台上且歌且舞的妙龄女子个个美艳绝伦,一颦一笑均使得台下一片叫好。花与美人鲜艳辉煌,他站在黑压压的人群后,视野模糊,看不得十分真切,却也不得不赞叹这平康的春色。这平康的一点春色,或许就是大唐盛世唯剩的桃花源。
从怀里掏出了大理寺令,他一路从最外圈挤到场内,热汗淋漓时正听得妓中状元的花名从台上高声报出,一圈一圈地散播开去,恍如潮水。人人都抬头去张望那年度之魁、向她投去红绫和铜钱时,康南平只是冷笑着从人头里钻出来,松了一口气——
这平康坊没有真正的花魁,平康坊的花魁是房瑜。
房瑜就和那群高官显贵一起站在竞选台下最好的位置,此刻谈笑间正兴尽欲归,要再续方才那场酒席。他径直走上前,拍了拍房瑜的肩,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武宅……有暗桩。”
正月已毕,春忙的日子来了。
蚀月教如今的田地分为两种,一种是拿钱租的佃田,一种是丹药主顾们自愿典当的职田。
有唐一代,朝中官员对佃农剥削之重,以至于无人愿意耕种他们的职田。而这田地又是朝廷赏赐,不能典卖,闲着就是浪费。今上登基初,元载为相以降,京官俸禄锐减,百官惯过豪华休闲的日子,手上没钱,但还有点田地,自然是钻营尽了。这典职田的案例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三司人尽皆知,但也只有需要扳倒某官的时候才拿这事出来附和说道,平日里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也典,我也典。
到旧神观求丹问药的高官显贵们舍不得拿出铜钱,有时便把自己名下的田地押给鱼玄机,每年换取定量的极乐丹。给了鱼玄机便是给了莺奴,如今蚀月教在京郊的农田更是广袤无边,普通人根本难以想象,长安眼看着就被蚀月教徒的地盘包围了。李深薇在湖州占山为王的时候,都未曾有过这等风光。
至于莺奴,比起西市武宅那片地盘,更喜欢到田上去,和耕种的教徒们相处。农、商二事是蚀月教的大事,至少是莺奴的大事。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自有房瑜、鱼玄机替她完成——至少今年开春之前,都是这样的。
这日有空,她坐车到京郊来,是为了问春种的情况。去年雪大,即使到了二月,田间积雪也还未消完,放眼望去,长安城外满山馀白,寒气森森,仿佛今岁的春不会再来似的。
农人教徒对她埋怨,只说虽然知道这十年气候确不如祖辈那般暖和,却也没想过遇上这样的寒冬。想十年前还有载入史书的丰收,今年的亏空大概就是为了补那年的丰产。现在距平日里播种的时间已经差了一旬,而土地冰冻,连四邻里力气最大的牛都犁不起,何谈春忙。www.xiumb.com
莺奴从田埂的积雪间直起腰,闻了闻手上沾着的泥土,也沉思了许久。想来也奇妙,刚做上教主那两年,她志气如云,最热情的那段时间,霜棠阁仓廪丰实,秋来藏粮之满堪比国库。现在她意气已消,惆怅欲归之际,连长安的天都寒了。
玄机暗示过万物都是她的心想,这无疑又是明证。
“阿伯莫急,今岁粮食减产已是定局,但你们缺漏的税金我自会替你们补缴。若是田上有余粮,全数售卖给武宅,每斗不会低于六十钱。”
“六十钱!这有些高了。莺夫人不怕亏了?”江淮米丰年价格才四十几,长安米价零售六十算是高的了,从农家进货很少上这个数,莺夫人出这个价岂不是自甘做冤大头?
莺奴正色道:“全数卖给我,无论别人出什么价都不要贪。粮食能救命,千万不要看一时价高,就脱手出去。”而武宅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填补这些教徒的税金当然不在话下,不作此用反倒没处去。但农民若是把粮食出卖给了别人,再买回来就难了。
那老农颤颤地道一声是。又说,这圣人也是奇怪,收税光要铜钱不要白米,难道圣人真的是铜炉金丹喂饱的?自言自语地回屋去了。
自建中年间到现在,两税法已经实行近二十年了。纳税不收米帛,只取官铸,使得铜钱源源不断地存入国库,更令全国物价畸形。富人囤积居奇,只是更富;贫户卖子鬻女,依然更穷。税法这把刀,莺奴用过,在杭州一剑斩了紫阁,所以知道此律险恶,皇帝是在亲手葬送大唐的国运。
若不是武宅虽大仍有尽时,她确实想大庇天下寒士,只是做不到。而这主意若是说给鱼玄机听,她必又要大笑她痴心妄想,皇帝自掘坟墓,满国臣民均是陪葬,难道要她这么一个田野的邪圣去救?救得了谁,为何要救?
玄机出自深山,心中当然没有国计,就好比当年师父来自海岛,她的心中也没有皇帝,但莺奴是在长安长大的。国运衰颓之际,式微式微胡不归,所以莺奴才这般疲累。
从京郊回来,前后的人都觉察教主不高兴,不敢与她说话。谢阁主来商量长子成婚的事宜,她脸上才挤出一点笑意。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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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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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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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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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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