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奴也有了一些退缩。他对自己的秘密本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十多年来,他一直带着这个秘密生存着,也用这副身体去杀人,这变异对他来说早就不再是羞耻,而是他手中的利刃。但莺奴那直截了当的验证方式使他应激般地害怕起来,嘴唇也变得迟钝了,抖抖索索地停在了半空。
他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可笑,就像是最熟门熟路的车夫在半途忽然忘了道路。莺奴的手触碰到那个秘密的时刻,他便完全停了下来,好像被什么尖刀刺中脊背一般不能动弹。
莺奴的手指也停在原处不动了。正如她方才所猜想的一样,她的指尖碰到的,是一具既男又女的身体。少男和少女的特征同时生长在眼前这名年轻人的身上,这件华服下的人既是西平公主李玄华,也是真正的唐室皇子。
他出生即被遗弃,就是因为这怪异的雌雄同体的身体,他就像蜗牛、海贝和蚯蚓一样,出现在皇室是不合适的,只能栖居在湿冷的暗处,以死人的身份歆享荣华富贵;他也不能以男儿身获得一个皇子的称号,只能得到地位稍低的公主名分。
她早该知道!她早该知道!鲛奴能在长安城内拥有那样一小支皇家的侍卫和车队,是因为皇帝允许了他拥有这种特权;不但如此,他还拥有其他不能广而告之、却也无伤大雅的特权,只因为这样他才能更像是个透明或隐形的人。只要安于现状,他就可以挥霍王室的钱财,也可以安然地坐着翠辇出入街坊,他和王室已经形成了这对彼此视而不见的相安局面。皇家知道他的存在,却没有人会来过问西平公主过得好不好,也不会在看到街道上走过这一支小小的仪仗时有任何疑问,因为鲛奴是唐室的禁忌,他是长安城永远的幽灵公主,死了竟还活着,活着却也死了。
她发觉鲛奴的身体不再挪动,肩膀和头颅却发出微微的震颤,因为终于在人前泄露了这机密,所以喉中因害怕而不停地漏出断续的、急促的哭声。从他眼中落下的珍珠在莺奴枕边越积越多,仿佛莺奴刚才这触碰实是打碎了什么珍宝盒。她极为心痛地将他的头搂过来,轻声地说道:“没关系,没关系,都没关系了。”
他听到这安慰,更加不知所措,竟痛苦地大哭起来。莺奴连忙用手去堵他的嘴,就像才做母亲的女子安抚幼儿一般,焦急地劝告他收声。他不听话,她就抬起头去轻柔地如雨点般吻他的嘴唇和脸颊,好让他立刻安静下来。
这一招奏效了,然而莺奴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觉连自己也流了满面的眼泪。鲛奴直起身,束手坐在她身前,眼角还不停地滑下珍珠来,目光中似乎包含着什么诉求。她小心地用锦被隔开彼此,好避免鲛奴发动法术。她也还在慌张之中,只是迟疑地盯着那双眼睛,不敢主动开口询问他的请求。
鲛奴的长发散落在肩上,模样显得十分凌乱;他的表情也同样凌乱,仿佛是想不好此刻应该露出哪张面具,因此扭曲着脸上的每一块肌肉。
这情状使莺奴更加心痛,她不知自己还能如何安抚这迷途的小动物了!
这时候,对方终于缓缓地翕动了一下嘴唇。莺奴眯着眼睛去看他的唇形,发觉从那双嘴唇里吐露出来的是无声的呼救:
“帮帮我,帮帮我,莺——”琇書蛧
她略有些惊讶地半张着嘴。对面的少年脸上的表情则越加焦虑,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弯下腰来伏在莺奴面前,原本就歪歪斜斜的幞头顺着长发落在了床上,从里面掉出一只小小的檀木盒来。
莺奴认得这只盒子,那是装着骊奴丹药的盒子!
她曾想为了这只盒子重返玉真观,被上官武严词拒绝,没想到鲛奴却带着它回到她的房里。可是他怎么会了解这只盒子的价值,怎么会独独带着它回来找她?!
看到这只盒子的瞬间,莺奴马上就将方才被她忽略的那个小细节与眼前的画面接续起来了。她在进入房间之前,在太湖水面上看到的那个黑影,不是别人,是骊奴龙马观中的那匹越目炎骏,是驮着她来到长安、又消失在巷中,最后莫名出现在玉真观里的那匹越目炎骏!带着鲛奴从长安城外追到太湖上的就是骊奴,将她的敌人送到她的床上的人就是骊奴,她依然相信莺奴能够抵御诱惑。
莺奴立刻扑上去抓住了那只盒子,用颤抖的声音对鲛奴说着,也像是自言自语:“找回来了,找回来了!这个盒子我不能丢,我差点把它丢了!”
鲛奴也很快地扑上来,一只手将她刚刚握到手心的丹盒夺走,一只手将她整个撑开,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他的脸急速地贴近莺奴的眼睛,口中发出急切而痛苦的呼告:“帮帮我,先帮帮我,莺奴!”
莺奴也吓得一时呆了,好一刻才反应过来,连连轻声嘘他,要他别发出那么响的声音。她用眼神示意鲛奴说出自己的要求,鲛奴浑身的肌肉才像是崩断的弦一样松了下来。他的长发顺着脸颊滑落,尽数盖到莺奴的额上,就像一只遭遇虐待的狮子,十分伤感地用伤痕累累的前肢按住外人投来的食物;若是食用,就等同于投降。
然而他还是投降了,那惨白的双唇里再一次吐出一声呼救——
帮帮我,快帮帮我,我忍不住。
随后那昏天暗地的渴望即刻赶到,如同大海的波涛一般在这小小的锦帐里翻腾。莺奴马上就明白了他口中的帮助到底是什么,但那法术如此无懈可击,只要触碰到对方的肌肤就等于判了死刑。
她也完全明白,他忍不住,是因为自己的身上也有法术,而且这种法术不像他的法术一样能够随时关闭,她的法术就像一个诅咒一样依附在她的身上,只要触碰到她的人,也一样不能逃出她的掌心。而此时讽刺的却是,她这种无敌的特质正是替她招来灾祸的原因。
——正如很久以前,她抱着庸玛家的小弟时,心中所担忧的一样。这令所有人都爱她的特质终将为她带来痛苦,因为这世上不该有谁有这样的特权。
她在那超越一切的欲望中迅速迷失,但也因此进入了对方的心想之中,她现在能感到的就是鲛奴心中所想的。莺奴惊奇地发觉在这五光十色的幻想中,对方与她实际上同样昏聩,这颗杀手的心此时也是混沌的。她不禁为鲛奴感到一丝可怜,就像看到路旁交合的小狗时那样的可怜;那本是人之常情,在他身上却扭曲成这样一种动物般野蛮的杀人之力,他竟然只能服从。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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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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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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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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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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