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前,也是在这柄游动的软剑下,那女人放过了自己。
郭药师记得那好像是个春天,雪刚刚化了开去,道路翻浆泥泞不堪。他就在野地里骤然遭袭,卫护的兄弟少说也有十来个,却被这柄毒蛇信子一样的剑锋一个接一个地挑了。
他之所以没有当场死掉纯粹是运气,那天上午他刚刚巡视完部众,穿了一身骑兵重铠,还少见地带了护颈。这原本只是为巡视部众立威的细小举动,没曾想却一时保住了自己性命。那剑锋绕开自己的刀咬噬过来,被护颈挡住。可那刺客也并不气馁,一击不成便改变策略,眨眼间划过他手腕、打落他的刀剑,将他逼到一颗树下只能坐而待毙。Χiυmъ.cοΜ
可是最后那一下的时候,剑却只是稳稳地停在自己眼前,并没有真正刺下来。
“动手啊!动手啊!是不是董小丑那个疯子雇你来的!他手里那么多营头还不知足,非要吃了我这千把人才肯甘心么!怨军这些老兄弟让他带着,几千儿郎早晚被卖个干净!”当年的愤恨与不甘又被从沉淀的心底搅了起来,郭药师记得年轻的自己嘶吼着——他不害怕死亡,辽东怨军与女真攻伐了那么多年,他见过太多死人。可是他真的不甘心啊!刚刚掌了这千把人的队伍,还没来得及去挣一份功业,便要如一只野狗一样被杀死在这泥泞的道路旁。
如今,他在燕京城的府衙里,又看到了那柄停在自己眼前的软剑,剑刃如蛇一样游动、耀眼如初。他知道,是那个女人又回来了。
——当年郭药师不过是辽东怨军中的一个小头领,手下是一群吃不到饭的老兄弟,缺衣少粮,甚至连御寒的厚衣都要从死人身上拔下来。一众人推举着他坐这个位置,立了营头,也只是想带大伙乱世中拿命讨口吃的。奈何怨军之中势力最大的董小丑一直在动他们这营人马的心思,也不知在哪请动这样一位杀神,几个回合便把他逼到了绝路上。
他不过是这北地里挣扎求活的万千儿郎中一个,可没有那宋辽名臣从容赴死的气度,眼见死到临头,只想骂个痛快。既然刀剑上拼不过这身手诡异卓绝的刺客,总不能再口头上输了。因而当时也是把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短短功夫不但骂便了那董小丑的祖宗,还连带着把那杀手的女性亲属给问候了个变。
可那杀手只是拿剑指着他,没有动手,也不放他走。
直到最后他也骂累了,便干脆鼓起余勇淬了口血沫,声嘶力竭吼道:“是男人就给我个痛快的!我先到地底下去等着董小丑那个腌臜的东西!我倒要看看这贼老天的报应,要多久才会降到他的身上!”
谁知道,那杀手竟嗤嗤地笑了出声,反倒是蹲下身来扯下面罩,露出一张清丽的联孔。
“我不是男人,跟你亦无仇怨,杀你也只是为讨口饭吃。”她眯着眼睛,语气温和而平静。
郭药师记事时起就在辽东的死人堆里摸爬滚打,何曾见过这样的女人。哪怕她其实已算不上年轻,可那柳梢样的眉毛、狐媚似的眼睛带着些许笑意看着他,更加上到底是剑下留了情,也让他原本心里的那股怨气消散大半。
“那如何又不杀了?”他直愣愣地瞪着那一袭黑衣的女杀手,魔怔似地又问了一句。问完便索性靠在树上,将自己一条性命完全交到了对方手里。
“不知道,可能是好久没有接这杀人的活计,手生了吧。”女人倒也干脆,既然已经没有了杀意,便耸耸肩,收起她那柄软剑转身离开——那是郭药师第一次听见刀剑的声音可以如水一样流动。
他没料想那杀手一念之间就放过了自己,反倒是好奇起来,牵上一匹无主的马便追了上去,也不管那些泥泞之中,可能还有没死透的兄弟能救得回来。
“你不是手生,你是心软了。”追上女人后,郭药师压慢了马速与她同行,燕地早春的风还是很冷,可是他心里却好像有一团火,撩拨得即便刚刚死里逃生,都有些按捺不住。
“算是吧。”女人的眼睛被斗笠遮住了,从上面看去只能看到半张白皙的脸和天鹅样的脖颈。如果只是在官道上寻常偶遇,怕根本不会想到她是举手之间便屠尽整队骑兵的杀手。
“你有如此伸手,为何要给董小丑卖命?”他骑在马上,那时可能是被惊艳的剑光迷了心窍,可能也确实心存了招揽的心思吧。
“本也不是为他卖命,不过是笔生意。”
“那他许给你什么?”
“银子,五十两。”
听到这个数字,郭药师咳嗽了一下,尴尬地岔开了话题。他全军上下尽是一帮穷汉,再加上这被战火燎过的北地苦寒,别说五十两银子,怕是连碗肉汤都难搞到。
好在女人的声音虽然冷淡,可好像也并不拒绝和他闲聊。于是这原本应是杀人者和被杀者的两个人竟如久别重逢的故友一般,沿着泥泞的道路走了下去。女人说她是从很远的南方来的,那里有永远下不完的雨,视线永远被雾气蒙着,不像这边大部分时候都天高辽远。她这一次也是想挣了董小丑的银子便回燕京去,在那城里还有个侄女与她相依为命。可这原本简单的活计,却在看那些护卫一个个舍命相抗之后犹豫了。
女人在北地行走已有些时日,知道怨军是饥民成军、知道这军中人命轻贱、更知道派系倾轧、互相厮杀火并是常有的事。只不曾想,郭药师这看起来寻常军汉的模样,也能让人为之效死。
“你刚才骂那董小丑,同为怨军,你又比他强到哪去呢?”他记得女人当年这样问他,让那原本正兴奋地讲着什么宋、辽、女真,什么大业皇图的小小裨将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作答。
是啊,能强到哪里去呢?他和董小丑最大的不一样,也许只在于他还愿意装一副豪爽的做派、愿意与穷兄弟们共富贵。而那混账却是吃相难看得紧,想把每一个有威胁的人统统剪除干净。最后他仰头长叹一声,也不知自己究竟几分真心、几分演绎,亦或只是想在这个好看的女人面前不要丢了太多的面子——
“可这乱世之中,管他宋人、契丹、渤海、女真,不杀人就得被人杀。我只是想攥住这些老兄弟,给大家找个容身之所、找条能活下去的出路,这又有什么错呢?”他骑在马上,喃喃自语般说道。
听到这里,女人停了步。她驻足在北地早春的一片新绿中,扶起斗笠,身前是骑着黑马的年轻人,他铁甲上面还挂着满身的泥泞,显得落魄又狼狈。
“郭药师,这一次我助你。因为你想带人活,而那董小丑只想让人死。”她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听起来声音也没那么冷了,“你比他更有些人样、比那些把杀人当功业的大人物们更像个人!”
“我怕是付不起这钱……”这位怨军裨将虽骑在马上,神色间却是难掩的窘迫。
可女人用那狐媚似的眼睛打量着他,似乎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不用,有朝一日,若是我也走投无路,给我个容身之所便可以了。”
再后来董小丑不明不白地死掉,他顺理成章地吞掉那四千颇具规模的营头,终于有了些被宋人、辽人甚至是金人拉拢的本钱。只是旌旗流转,如今已被宋庭许诺一方镇守的他,还有几分像许多年前——那早春官道上年轻又不知所措的黑马骑士呢?
“才五十两银子,我的命那时候还真是贱啊!”郭药师最后闭上眼,缓缓收起了剑,软剑入鞘的声音依然悦耳,如同一池被搅动的春水……
“都管,你说什么?”甄五臣黑着一张老脸,按刀一直跟在他身边,忽然听到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也不知自己这大哥又想到了什么。
今天这事情被层层报上来的时候,他就觉得很不对劲,来之前还特意找来那城门守将仔细盘问过,也没问出来什么。只知道那两个奇怪的女人与燕京陷落之前红遍全城的花魁有些干系。可看郭药师那魂不守舍的样子,怕是战乱里流散在外的婆娘和女儿找上门来都有可能!
“没什么。备马——我们去一趟水云居!”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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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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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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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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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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