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竟从椅上滑了下去,蜷在地上,却依旧一边笑得喘不上气,一边泪流不止。
唐治看得好生不忍,上前想搀他起来,扯了两把没有扯动,干脆将他抱起,放回椅上。
唐治道:“这世间万事,从来没有‘一定’二字,没有一定疼爱子女的父母,也没有一定孝顺的子女。”
想到唐仲平和韦氏把他唤进房去,哄骗他去朔北的往事,唐治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缓缓道:“我曾见过一个孩子……”
唐治把唐仲平忽悠他去朔北替他自己挡灾的事儿说了一遍,只不过是用了“我有一个朋友”的话术。
但小高公公显然听懂了,他不再哭了,怔怔地看着唐治。
他以为,这世间只有他一个人如此不幸,只有他一个人有这样狼心狗肺的一对爹娘。
十岁时那一晚,正要兴奋地喊爹的他,听到那句话时,简直如五雷轰顶。
他知道自己一直不像弟弟那般受宠,但他从无怨言。
可他从未想过,自己已经被爹娘厌憎到了如此地步。
他跌跌撞撞地跑开了,他拼命地自残,他只想死。
给了他生命的人都如此厌憎他,他还活个什么劲儿?
他越折磨自己,就越有一种舒坦的感觉,只有极剧的肉体的痛苦,才能分散他心上的痛苦。
直到……他碰到毕开旭毕公公……
可他没想到,原来这世上还有和他一样不幸的人,
而且这个人在他心目中,本该是上天眷顾的骄子。
唐治道:“小高公公,你确实不幸,碰上了大多数人不会碰上的混账事。但是,别人带给你越多不幸,你就该越努力活得好,要比他还好。
我那个被亲爹毫不犹豫诳去送死的朋友,他和你的遭遇大致相仿,但是,他和你的选择恰恰相反,他偏不要如那人的意!
我明白,你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你太在意他们。能做了一件事,却伤害你一辈子的人,一定是你最在意的人,可是,他在意过你么?
我不在意他,所以,他就伤害不了我。我最应该做的,就是不按他的预期走。我对他最大的宽容,就是我不去报复他。”
唐治说着说着,“我的一个朋友”就变成“我”了,但是也动了情的他,却并未察觉。
小高公公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感激地道:“大王说的对,咱家这些不堪事,让你见笑了。”
唐治道:“哪有见笑,唯心中戚戚罢了。”
二人相视一笑,因着同病相怜的缘故,便觉彼此亲近了许多。
其实这小高公公,心理也真是够强大了。
唐治不在乎唐仲平对他的设计,其实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是五年前才变成“他”的,他本也没把唐仲平当成自己的生父。
而小高公公则不然。
但不管如何,这一番交心,却是让他们双方的关系,陡然亲近了许多。
唐治见他情绪稳定下来,这才回座,刚刚坐下,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
从小在洛河中摸鱼儿,水性极好!
吃着一串糖葫芦……
唐治蓦然道:“小高公公,曾有一位无名氏,将姬军戎与十七公主结党的证物,一条勾络带送给我,你……”
小高公公一惊,没想到自己只透露了一些身世之秘,他居然就从中联想到了那条勾络带。
小高公公在宫里做事,谨小慎微惯了,本不想这么早就承认这件事。
但是想到方才唐治为了安抚他,所说出的“我的一个朋友”那件秘辛,不由得心中一热。琇書蛧
汝阳王如此把我当朋友,我怎可对他再抱私心?
小高公公便点点头,道:“是我!有时,我会回到洛河边,吃着糖葫芦,也不想做什么,就是……喜欢那样。那天,许诺姑娘在河边抛下一条腰带,我看见了,好奇之下,就去捞了出来……”
唐治恍然:“原来如此,小高公公,多谢相助。”
虽然,他把那条腰带转送给了来济尘,让来济尘充当了那个捅马蜂窝的人,但他又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
当然,他也没有直接说给皇祖母听。
他是趁请竹小春吃饭的时候,装作无意地说给竹小春听的……
这时,舱中姗姗地走出两个女人来。
一个玉腰奴、一个绿扇。
玉腰奴脸上明显带着些不情愿,一出了舱门,便有些迟疑。
绿扇则是双眼一亮,奔着唐治就要过去,却被岳御史一把拉住,向小高公公那边呶了呶嘴儿。
绿扇颇为不情愿,但还是悻悻然地走过去,一双柔荑往小高公公肩上软绵绵地一搭,昵声道:“有劳高中官为了我等冤屈辛苦跋涉,奴奴给您松松肩。”
岳小洛满脸谄笑,回过头去,却是狠狠地瞪了玉腰奴一眼。
玉腰奴略一迟疑,心想,只是做丫环奴婢侍候侍候他,若他真能为我许氏一家报了血海深仇,这也不算什么。
便走过去,也将双手放在了唐治的肩上。
岳小洛双手交叉,美美地站在一旁,像做了多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
其实在他看来,绿扇妖娆又风骚,更会侍候人。
至于她不是清倌儿,那算什么?
不管是为奴还是为妾,要的是姿色风情,要的是她侍候人的手段,又不是正室,谁在乎这个?
不过,很显然大王对玉腰奴更青睐一些,这个,从他观察唐治的目光就知道了。
一个人看到不只一个人时,第一眼看的,一定是在他心中更有份量的人。
岳御史只要观察,唐治看二女时,第一眼目光是落在玉腰奴腰上,还是落在绿扇的胸上,他就知道了。
岳御史陪着唐治走路时,看的可不是他自己身前的路,而是唐治的目光。
所以,岳御史早咂摸出味道来了。
唐治本想拒绝,倒不是他想装什么正人君子,而是这是个女犯,不是他随行的丫环侍婢,虽然这只是小节,可还是容易遭人诟病的。
不过,刚才小高公公哭得不能自己,此刻被绿扇一捏肩,那手法又极好,气血一通,竟尔长长地打了个气嗝儿。
看起来,他还挺享受。
唐治若是正颜厉色地斥退玉腰奴,那小高公公势必也不好再接受绿扇的按摩。
小高公公可是御前的人,唐治正有心与他亲近。
所以唐治心思一转,便也泰然受之了。
……
狄窈娘怏怏地回了府,无精打采的。
这些时日,她听了祖父的话,待在闺阁里,不曾出府。
随祖父去鸾州期间,也是拘在爷爷身边,不够自在。
如今十七公主案已尘埃落定,她终于可以出去撒欢儿了。
狄窈娘马上兴冲冲地奔了冀王府。
结果她在冀王府门口,碰见了唐小棠和她的两位兄长。
狄窈娘这才知道,他们是去长街送唐治刚刚回来,而唐治去了南方。
狄窈娘表面不好说什么,可那一颗心,却似猫在挠着似的,刺挠啊。
勉强装作无事地与唐小棠相聚了一个半时辰,狄窈娘便告辞回府了。
下了牛车,刚刚跨过仪门儿,后边老管事便领着一个头戴幞头、身穿圆领长衫,一脸风尘的男子跟了上来。
狄窈娘听见脚步声,一回头,那满面风尘的男子便已陪笑道:“狄姑娘好啊。”
狄窈娘看着他有点面熟,迟疑道:“你是……”
那人点头哈腰地道:“小人是广陵王府的三管事赵四儿,狄姑娘去广陵做客的时候,小的见过姑娘您。”
狄窈娘恍然道:“啊,我想起来了,你怎来洛邑了?”
赵四笑道:“我们家姑娘觅得一位佳婿,下月初九便结赘婚,小人是给老相公送请帖来的。”
狄窈娘开心起来,笑道:“表姐要成亲了么?我那姐夫什么模样,家世如何?咱们走着说。”
赵四便将安如意的身材相貌描述了一遍。而关于安如意的出身,却是按照金元宝的说法讲的。
狄窈娘听了也替表姐高兴。
她带着赵四去了爷爷书房,也不敲门,便跑进去,开心地道:“爷爷,广陵王家沐惜表姐要成亲了,遣人给您送请柬来了呢。”
正在写书法的狄老爷子搁下笔,笑道:“哦?大喜事啊,王庆觅得佳婿,可喜可贺。”
随着狄窈娘进来的赵四儿连忙双手将请柬奉上,将王家办喜事,邀请亲朋友好友的话儿说了一遍。
狄公身居要职,他要在京里“装死”,贺兰曌也不去管他,但是他想离京,哪有那么容易。
至于窈娘的父亲,如今也去了地方任职,自然不可能为了亲友的婚礼便千里奔波前去祝贺。
而窈娘的母亲,本是王家人,照理来说,她可以去。
但是,丈夫不在,做媳妇的是要负责照料公婆起居饮食、以尽孝心的。
虽然说狄家这等门庭,根本用不着儿媳妇去操劳这些具体事务,但是那也没有抛下公婆自己回娘家参加婚宴的道理。
要知道这一趟来回怎么也得一个多月,又不是亲生父母过大寿,而是本家哥哥招女婿。公婆长辈尚在的话,这媳妇不好久离的。
所以,王家送这请柬,也只是礼数,狄家只需要准备一份礼金,再加上狄窈娘的母亲准备的一份体己钱,由送信人带回即可。
狄阁老便笑道:“王家办喜事,老夫也该表示一番心意。狄春呐,你去准备一份礼物,等赵四回去的时候,把咱们狄家的心意捎上。窈娘,去跟你母亲说一声,赵四啊,你也去见见你家姑娘吧。”
“哎!”赵四拱手一揖,狄窈娘身子一蹦,掉转了身去,跟只小兔子似的,但还没有迈向门口,突然又“嗖”地一下蹦转了回来。
她忽然想到,唐治去了江南!去了江南诶!
狄阁老嗔怪道:“你这丫头,没个沉稳的气势,这一惊一乍的是做什么?”
狄窈娘笑眯眯地凑了上去:“爷爷呀~~~”
这一声叫的那叫一个甜,狄阁老浑身的汗毛都提起了警觉:“你又要干什么了?”
狄窈娘抱住他手臂,娇娇柔柔、细声细气儿地道:“爷爷,人家跟沐惜表姐可亲着呢。你说表姐她成亲,我好意思不去么?”
狄阁老道:“你这疯丫头,才从广陵回来多久啊,这又要去?”
“爷爷~~,爷爷你不是说过么,礼尚往来。表姐她一辈子也就成一次亲,这么重要的事,我能不去?我今儿不去表姐的婚礼,那有朝一日,你的孙女嫁人那天,表姐要不要来呢?”
“你一个女孩儿家,跑这么远的路,你哪次出门,爷爷不担心?哪回不是等你回来,我这心里才踏实?王家这喜事嘛,我让你兄长……”
“哎呀,爷爷~,王家可是我表姐成亲,又不是表哥,我哥去了,也就是吃顿喜酒,我主要是……表姐的大日子,我得去陪陪她嘛。”
“你这不是刚回来么,来来回回的折腾,来日方长,不如……”
“爷爷~,爷爷你是说过么,人间的饭,吃一碗,少一碗,人间的面,见一面,少一面。人生并不长远,来日并不方长。那表姐嫁作人妇,与未出阁的姑娘家,是一回事儿嘛。你就让我去嘛……”
狄窈娘可怜兮兮地看着狄阁老,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就像一只讨骨头的小狗狗。
狄阁老心软了:“你要去……那也成。但是,这一次不要住太久了,等你表姐成了亲,你就……”
“好!成交!”
狄窈娘不等他说完,已然欢欢喜喜地转了身,喜孜孜地对赵四儿道:“走,我带你去见我娘!”说完就风风火火地跑出去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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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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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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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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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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