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舍不得舒舒受这份委屈,遂让绿俏带舒舒去街上挑些头花。
小丫头岁数还小,贪美爱玩儿却一样也没落下。满周岁的时候还颤颤巍巍不会走路呢,抓阄儿的时候径自去了娘亲怀里讨要嘟嘟嘟的,会闪闪发光的流苏簪。
原本打算着绿俏给她带出去解解乏闷也就罢了,孰知带出个半把时辰也未回来,寻人去找也说不个踪迹。
“小娘子。”
“可有舒舒的消息了?”
阿东气喘吁吁道,“奴婢寻见了。绿俏与小小姐爬去了五醉门。”
五醉门为此城之要塞,虽不至于将外头的人一一阻拦之,却又凶神恶煞的官兵往来巡逻,舒舒最是害怕。
“平白无故的,去那里做什么?”
阿东欲言又止,“听说从五醉门往后望去,可观穆林草场;奴婢也听说五醉门可纳百景,方圆百里的山川鸟兽皆可入目。”
“你觉着舒舒难不成是去观景了?”
阿东讷讷道,“依奴婢看来也不是未有可能……”
眼见着侯佳音匆匆朝外跑出,阿东忙在后面大喊,“外边风大着,您好歹也要披件衣裳走!”
……
五醉门距住处算不上远。只是墙垣曲折耗力、费时费心,也不知舒舒是怎么攀上去的。
残阳如血。大漠的苍穹既无长安喧嚣沸腾的人声灯盏映衬,也无江南夜雨的袅袅愁波。寒而冷的朔气可吞金柝,溯溯流光照拂将士铁衣。
这里太野也太闷了,只适合自由驰骋的骏马、豪迈健朗的悍汉。侯佳音也惊觉自己一刻也不属于这里。
她远远就看见了斑斓余赭下孤孤单单挺立肩背的小小身影,不知在愁叹思索些什么,“舒舒。”
舒舒回神,呆呆叫了声“娘亲”。
“在瞧什么新奇东西呢,怎这样入了迷?”侯佳音快步走上前,把舒舒温温柔柔揽到怀里,嗔怪道,“手这样凉也不知道回家啊。”
“舒舒要回从前的家。”末了,她又补充一句道,“这里的家一点也不好。”
从前的家里啊,什么东西都是舒舒的;可是这里的家,没有一样物件儿是舒舒的。
下人们说,院子里的红叶景天,是汲清小姐亲自栽种的,小小姐不可以采摘;林苑里的花架秋千,是汲清姐姐的,娘亲说用的时候还需与她商量;绿俏和阿东都说,这里有一个疼爱舒舒的爹爹,可那个爹爹很少对她理睬。就连娘亲——娘亲会做好吃的糕点送去给汲清和爹爹,很少再陪自己玩儿。
“可是你爹爹在这里呢。”侯佳音摸摸女儿的脑袋,“舒舒不喜欢爹爹嘛。”
舒舒的声儿闷闷的,“喜欢,可舒舒还是要回家。”
侯佳音摸摸舒舒光秃秃的两只发髫,扭头去与绿俏问道,“可曾带舒舒去街铺里买发饰了罢。”
“小小姐不依,只道要来此地赏景。说是什么从这里可望到江南去,让那边的祖父母看见她在这里过得挺好。”
“一直都在这?”
“奴婢实在劝不动她,后面奴婢见风起大了,只得托附近的汉子捎了口信回去告知。还有……”
绿俏结结巴巴的话顿时被乍起的稚儿欢喜喊叫打断了。
她看了眼侯佳音渐渐沉下去脸色,慢腾腾地补充道,“还有……小小姐在这里呆了一下午,偷偷看郎君与汲清小姐驯马。”
五醉门圈了一个马料场,地方不算大,实打实豢养了不少出生不久的小马驹,想来裴韫是给汲清带这里玩了。
侯佳音垂目俯瞰,见裴韫小心翼翼地扶着汲清坐在一匹半个成人高的小马驹身上,父女俩欢声笑语,倒是其乐融融。
小马驹浑身雪白,远远看上去像是一团雪球儿在滚动。间或温驯地伏首去蹭主人的衣领,伸出舌头讨好地舔汲清的脸蛋。
“舒舒要小马驹吗,娘亲也带舒舒去坐小马。”
舒舒连连摇头,“我不要。”
小丫头年岁渐长,知道自己不受自家爹爹的喜欢,也不会巴巴地凑上去讨人嫌弃。
“娘亲。”舒舒拽了拽侯佳音的小指,“舒舒饿了,我们回去吧。”
……
略显破落的院落顾不得什么用餐的礼仪规矩,只是一家人团团围在一张桌上用膳。
菜式也简单,不过是照着平日里的来,外加了舒舒与汲清烹煮得精细的粥点。
一天胡玩下来,舒舒的精神也是怠倦,困顿地窝在娘亲怀里打瞌睡。
“绿俏,你来抱着舒舒。”侯佳音蹙眉,“我怕是又吹了几口寒气,总觉得身子不太舒朗。”
“等您用完膳,奴婢就去给您煎药去。莫要等病状真的出来了,到时候晚了可就迟了。”绿俏语气微顿,下意识看了侯佳音一眼,“方才庆俞过来说,郎君与汲清小姐已在外用过膳了,叫你不必再等。”
“……知道了,你且带舒舒下去罢。”
绿俏刚从侯佳音手中接过舒舒,膳食房里忽就哒哒哒地跑进一个小身影,手中还捧着根鲜亮的糖葫芦,“舒舒妹妹!”
饶是舒舒睡得迷蒙,也被这嘹亮的嗓儿给惊醒了。她瘪瘪嘴,有点儿闹起床气。
“姐姐给你买了糖葫芦。”
汲清的身后也小跑着跟了个奴婢,侯佳音倒是与她有过三四次的照面,隐约记得名字唤作解兰。
解兰在后头着急道,“小姐,明明是郎君特意卖给您的,您自己都未尝一口,这又是何必呢。”
“住嘴!主子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了?”汲清扭头训斥一声,与舒舒柔声问道,“父亲给我们买了匹小马驹,你要不要与我一道去看看?”
舒舒有点儿心动,可舒舒还是摇摇头,顺带着把面前晶莹剔透的糖葫芦推开了,“我不要。”
汲清的就是汲清的,舒舒能够分辨得清楚。
舒舒也不知道是哄自己还是在哄汲清,“娘亲说吃多了糖,牙里边儿要长小虫子。”
汲清见此不免有些失望。索幸她是个能想得开的,也不便继续坚持,“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了,等改日再过来寻你玩儿。”
眼见舒舒醒了,干脆让绿俏顺带喂了饭,方允准她去睡。小丫头憨态可掬,就连吃饭的时候也是半眯着眼儿用下的。
“那婢子就先带小小姐下去了。”绿俏已捧了一盏哭哇哇的药来,“您记得吃药。”
“知道了,且先放着罢。”
侯佳音心中郁结,看着桌案上黑棕的药也愈发不顺眼。索性扶窗远望,经空荡荡的院里去望头顶的星月。
“今日你去草场时,为何不顺便把舒舒带上?”
潜伏在草木中的人影微晃,方低声絮语,“舒舒年岁还小,我恐她害怕。”www.xiumb.com
“听说汲清都有一头小马驹,怎么就我的舒舒没有?难道她就不是你的女儿吗?”侯佳音反斥道,“舒舒只比汲清小一岁。即便她总是说不要,可我瞧得出来她眼馋得紧。你怨我憎我,何必用那等招数往舒舒身上使?”
迎面而来的冷风霎时间呛入侯佳音的肺腑,至于她的声儿到后面分了岔,渐渐泯灭在暗中。
远处忽明忽暗起了红光,像是成千上百只野兽的瞳仁,在窸窣的幽僻野地复苏。
侯佳音心里咯噔一惊,就听到绿俏从游廊尽头磕磕碰碰地冲撞而来,噗通一声跪在侯佳音的脚边,“小娘子,是奴婢失职——可奴婢明明看小小姐睡下了的,一转头就不见了。”
“院里都找过了?”
“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就是寻不出一丝踪迹……”
绿俏见面前的人儿歇了声,期期艾艾地抬眸看去。见她的身姿在风里轻轻颤动着,双膝蜷曲着往下软去。
暗里,横伸出一只臂膀揽过侯佳音削弱的肩背。
裴韫接过绿俏手中的红纱灯,吩咐道,“你扶她去房里。”
此时,寒露重。
侯佳音脸上凉苏苏的触感,竟不知是泪珠还是露珠,经朔风吹拂下已然作了把刀刃,凌迟于腮颊。
她怨怼地推开裴韫的臂膀,“我要去寻舒舒,不必你来管我女儿!”
恰逢庆俞打灯笼自二人面前过,“郎君,院里房间每处都寻过了,就是找不到小小姐。”
“后院新辟的马厩也找过了?”
庆俞略显吃惊,“那地方刚修葺过,处处都是碎钉木刺,平日里躲猫猫也劝她别往那处儿跑,奴才原以为她哪里会往那儿去……”
裴韫不容置喙道,“过去看看罢。”
马厩是特意为汲清的小马驹建造的。新木的尘屑混合着污霉腐味涌入呼吸,不像是有人会来的地儿。
探灯一照,果不其然见泥泞的土地上接连着一串串小脚印,徐徐朝前面递过去。
黑黢黢的空间里不难瞧见里边儿藏匿着的孩童。侯佳音温声唤道,“舒舒乖,快点出来。”
舒舒搂着小马驹不肯,“娘亲。”
“嗯?”
“舒舒之前与你撒谎了,舒舒也要骑小马。”
“那娘亲明日带你去马场看小马,选一只最漂亮最神气的小马,好不好?”
舒舒在狭窄的空间里动了动。身畔那匹马驹倒是也乖顺,竟然半伏下身任由她攀爬上去。
“舒舒今晚可不可以和小马睡?它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好可怜。”
“那你先出来,娘亲才能好好考虑考虑。”
舒舒半挂在马背,由小马慢慢地驼了出来。
众人半吊着心缓缓松下去。然胸腔内的一股浊气尚未吐纳出,只听得呦呦的一声嘶鸣,马驹似利箭般重开人群冲了出去。
“舒舒!”
即便此刻驱马赶上已是来不及,裴韫厉声呵道,“庆俞,去取箭来!”
侯佳音不依,侧身挡在他的面前道,“你要是敢拿箭对着我的女儿,我断不会教你好过。”
裴韫一怔,而后策马直追。
“舒舒也是我的女儿。”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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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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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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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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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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