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予手着一把油纸伞,一边谨慎小心地避让脚下的积水泥潭。逢个下人就去问道,“舒舒呢,可曾见到舒舒?”
打巧儿见绿俏从庭阶上经过,又拉住她急切地问,“天上飘了雨,她又不知躲在哪个旮旯角落戏耍去了,本来早产落了病根,要是真受了风寒可怎么好?”
绿俏略一福身,恭声道,“奴婢也有一天也不见小小姐了,等奴婢忙活完手里的事儿一道与夫人去寻。”
侯家的庭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可要真在这繁复的花木里寻出个小人儿
也是件焦头烂额的事儿。
姜宇气打不过一处来,对着一间房破口大骂道,“什么脾气不好,偏学了她娘的臭德行,贪玩撒泼一样不落下!”
说起来,侯氏夫妇与侯佳音近两年来闹得不可开交。每逢雨季时分、过节过年,甭管大事小事都要闹上好一阵。
姜宇又是气又是急,偏偏又拿自个的女儿没办法,只得执伞继续寻。终于在一堆假山石里找到个低头玩泥巴的身影。
“舒舒!你可让我好找!”
蜷缩在洞内的身影一瑟缩,咻地瞪着小腿蹦得老远,“祖母。”
“落雨了,去屋里陪陪你娘亲。”
舒舒瘪嘴委屈道,“不要。”
三岁大的奶娃娃暂且还没有屋里那位祖宗的能耐,姜宇三两步上前就轻而易举擒住她的双手,“不听话。”
“你娘亲喜爱听漂亮话,等你进屋子里就说些好哄她开心知道不知道?”姜予捏了帕子去擦舒舒的脸,“也别提你爹爹的事。”
舒舒迷迷糊糊地问,“爹爹在哪里呢。”
姜宇哑然,声音蓦然软了一个调,“在远地方做事呢,等以后就会回来了。”
“噢。”
舒舒在侯佳音腹里才七月半的时候便产下了,身形较同龄的孩子矮小些。只是这三年来被侯氏夫妇捧在手心里长大,被喂得胖嘟嘟了。
她吃力地爬上门槛,鬼鬼祟祟地从半掩的门缝里探进半个脑袋喊道,“娘亲。”
房里的绿俏听到声响,急忙过来抱住沉甸甸的舒舒,“小娘子正午睡呢,劳烦小小姐动静小些。”
舒舒点点头,温顺地坐在另一端的榻上。再在怀里揣上份糕点盘子,然后开始发呆。
舒舒已经习惯了被抱到沉默寡言的娘亲身边,也习惯了自己娘亲一年四季地躺在榻上。
听祖母说娘亲是生了重病,才迫不得已地躺在榻上,否则这里早就关不住她了。
舒舒皱着眉头想得入迷,回过神时发现娘亲已经醒了,正有点高兴地看着自己。
还没开口问,就被香香软软的娘亲搂到怀里面,还温温柔柔地亲了亲她的脸,“舒舒来了。”
舒舒与侯佳音不大亲近。从小被侯氏夫妇带大是一回事,加之小孩子爱玩闹不拘于一室,双方也少了许多交流感情的机会。
此刻忽然被那么一抱,舒舒有些局促又有那么点羞涩。脑海里顿时又浮现了祖母交给自己的任务,她连忙道,“娘亲,漂亮。”
侯佳音笑,“舒舒也漂亮。”
舒舒的眉目随了自己,然而面部轮廓却神似裴韫。就好比方才垂目沉思的模样,一派的恬然纯净,想必日后也会出落成个标标志志的大美人。
舒舒猛然之间想起怀里捧着的一大盘山楂搞,忙拈起一块往娘亲嘴里送。
“娘亲不吃,舒舒自己吃。”
母女俩的话头也就此止住了。
侯佳音拍拍舒舒的屁.股,“若是房间里待不住,就出去玩罢。”
舒舒却趴在自家娘亲的怀里,隔着迷蒙的雨雾去看清朗苍穹里藏着的脉脉青山,“爹爹。”
“……嗯?”
“爹爹是什么样子的?”
隔壁的从高哥哥有个严厉的爹爹,但会教他读书识字;东街的阿柔姐姐也有爹爹,会给她骑大马;就连慕有哥哥也有爹爹。
慕有哥哥是屈姨母的孩子,比自己年长一岁。小半月前屈姨娘带了慕有哥哥过来探望娘亲,她才知道慕有哥哥也有爹爹。
娘亲与屈姨娘说的话舒舒也听不懂,只隐隐约约记得屈姨娘放肆得意的笑容要把房子掀翻了,还把屋檐下蹑手蹑脚的雀雀吓跑掉。
“哈——我就知道有他林倪风这么根搅屎棍,宋昶能坐上王位多久?屁.股都还没有捂热就巴巴被宋歇赶下去了!”
舒舒当时正握着一枝柳条戳落漆的墙皮儿玩,闻言也鹦鹉学舌道,“林倪风,搅屎棍!”
小孩子好奇心重,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一样不落地学。侯佳音当即瞪了屈寻枝一眼,“说话注意些。”
屈寻枝给舒舒搂到怀里“砸吧”一口,笑着打趣侯佳音,“怀着舒舒的时候天天见你要男娃娃不要女娃娃,如今还不是给她疼得没边儿。”
侯佳音岔开话题,“我现在远离京都消息闭塞,那里的乱子尚未牵连至地,不知道境况如何了?”
“也就那样。这宋歇是个打不定主意的莽夫,把柄都叫高洪海那阉贼拿捏着不说,颁布圣旨也要那厮点头同意。知道的晓得这是宋氏的江山,不知道的还以为……”
“近来你兄长可有与你通信?”
屈寻枝看了侯佳音一眼,踟躇道,“我兄长说宋歇如今由高洪海把控,军队兵力又远不可及,还不是时候。”
见对案的小妇人的面容黯淡下去,屈寻枝又开口哄道,“最迟也不过一两年啦,很快的。你看我的慕有,从前还是个奶孩子,现在天天拿了木剑追着下人砍。”
“是该找个先生教书了。”
“找什么先生教书!”屈寻枝英眉一簇,“学那狗东西的样子,日日呆捧着书读,最后给自己弄成个身败名裂的下场罢!”
窝在侯佳音怀里的舒舒又捏着强调学,“狗东西!”
这一回是屈寻枝有点听不下去了。她偏头去喊来外边的慕有,“你来带你舒舒妹妹去外边玩会儿,若人家看得上你,娘亲尽量给她押来做媳妇儿。”
大户人家人多嘴杂,慕有渐渐也从婢女嘴里得知什么是媳妇什么是成婚。他遥遥望了一眼侯佳音怀里粉雕玉琢的小人儿,禁不住了生出几分卖弄的心思,摇头晃脑地赋诗一首。
难度尚大,是艰涩吃力的一首《离骚》。
舒舒只觉得慕有哥哥厉害,身畔的侯佳音也称赞其好学不倦。唯有屈寻枝忽而就咋呼了毛,训斥问道,“谁教你这种东西的?”
慕有略显慌张,但还是背着手恭恭敬敬地与屈寻枝回答道,“父亲。”
屈寻枝眼峰严厉地一扫,反诘道,“我一手把你养到大,你哪里来的父亲啊?”
“对街里新支起了一家摊贩,里面有个专卖书法字画的先生就是我的父亲。前些日子慕有见摊子清冷,便想着去照顾生意,这才得知他是我父亲。”
慕有说完,又大肆赞扬了宋倪风一通,称他如何学识渊博,言辞眼界又如何如何宽阔厉害。xiumb.com
想到这里,舒舒不禁有那么点儿艳羡。
舒舒往嘴里塞着糕点,期冀地看着眼前面容苍白的娘亲问道,“我的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就回来了。”侯佳音避开舒舒的视线,从榻下的木盒里拎出一沓笺纸。
缓缓打开,又细细地看。探出指尖描摹着挥洒流畅的字迹,好像在触摸他的脸。
这物件儿舒舒见惯不惯了,她已经有成千上万遍地看娘亲捏着信纸翻来覆去地读。
“爹爹是什么样子的呢。”
舒舒又好惆怅。
听说慕有哥哥的爹爹长得很好看,又读过很多很多的书,世上没有一件事是他不知道的。万一自己的爹爹被比下去了可怎么办才好呢。
侯佳音摸摸舒舒红通通的脸颊,“爹爹和舒舒一样生得好看,也知道很多很多的事情,爹爹也很喜欢很喜欢舒舒,恨不得把世上最最漂亮的物件儿给舒舒。”
舒舒有点害羞地掩住面颊,“真的啊?”
侯佳音轻轻应了一声,“你扶着娘亲下榻走走好不好?”
舒舒还是头一回见娘亲这样从容开心,也头一次见娘亲萌生了去外边走走的心思。
“好。”
侯佳音几年里削瘦了不少,遵医嘱又不得沾一丝儿寒。入冬后都会在被窝里塞上好几个汤婆子,否则吹个风都能倒了。
“你替娘亲把祖母叫过来好不好?”
舒舒懵懵懂懂,“好。”
一看到舒舒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姜宇整颗心都提起来了,“小祖宗,可别跌倒了,怕是有鬼怪在后头跟着呐。”
“娘亲叫你。”舒舒眼睛晶晶亮,好像在完成一件特别重要的使命,“说是有大事情要商量。”
姜宇的心咯噔一跳——
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完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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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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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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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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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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