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沉重脑袋的脑袋抵在青玉案几上,下意识地放空脑海中各类繁琐心事,迷迷糊糊里来回放着柳月与她说得话。
轿辇设计精巧,青铜火炉里蒸腾着微弱暖流,渡着漆碗里头醇绵香甜的温热羊奶。
“小娘子这几日夜里总难寐,奴婢特地去问了郎中先生,将草药与羊奶熬制可助睡眠。”
侯佳音抵住上颚咕咚咚饮下。凝滞丰厚的羊奶全然盖住了草药的涩然甘苦,卷着寡淡的甜。
丝丝缕缕的甜消散于安宁的夜,一呼一吸之间捡拾起不可遏制的倦。
云蒸雾缭里,这方矮小的车辇仿佛九天仙境,与冷清入睡的长安街划开距离。
*
侯佳音看见自己死了。
确切来说,她孤身漂浮于上空,看着一众人围着灵柩里毫无生机的另一个自己。
侯佳音尚有几分清明,觉得这是个梦境;她又稀里糊涂误认自己是亡灵,似饱受冤曲故徘徊不去。
反正,那个灵柩里面躺着的女人是她便对了。
只不过奇怪的是,灵柩里的自己看起来面黄肌瘦,暴露在衣袍外的手指瘦骨嶙峋,甚为憔悴。枯槁的身下瘫着一汪水迹,湿哒哒地不断从衣里溢漏,像是刚从水里打捞上似的。
“奴婢不远处瞧见了,小娘子分明与柳姨娘起了争执,被她给推下去了!”说话者声音凄厉,喊叫撒泼时候眼泪珠子还在串串滚落。她的脸颊红肿高隆,声嘶力竭地爬到裴老夫人脚边,“求求老夫人明鉴,我们家小娘子死得蹊跷,怎可这样不明不白被安葬了?”
那个丫鬟的面目被殴打不成人样,可光听声音却是侯佳音再熟悉不过的。
绿俏?
绿俏指认的人是……柳月?
跪伏在地的柳月依旧是鲜亮的衣裳、精致的红装,只是此时泪流满面地朝着裴斐与老夫人解释,“夫君、老太太,她说我与妹妹起了争执是真,可我却从未生出恶胆,伤她性命!是我亲眼瞧着妹妹跳下去的!”
高堂正座上的裴老夫人显然被二人的哭闹颤得心烦,将此难题抛给了裴斐,“二郎,此事你怎么看待?”
裴韫面色难看,焦灼的目光匆匆于灵柩的女尸身上一瞥而过,方应答道,“莺莺素下里性子本就活泼乐呵的,断然是不会寻死。而柳月生性妒悍狠毒,与其生出争执不是未有可能,此事蹊跷,容许孙儿与她盘问。”
“你……”柳月猛然抬头,涂抹着红脂的面上粘上地面的尘土,好不狼狈。她悲怆呼嚎着,悲愤瞪着面前绝情狠厉的男子,“郎君,你可真是无情啊。你自己做了丑事,要我一个做妾的为你遮掩也罢,现东窗事发了,却把我拖下水?”
柳月话中有话,在场之人无一不将深究的视线投落至裴斐。
裴老夫人的脸色沉下来,冷睨裴斐一眼道,“你与我详说。”
柳月哈哈大笑,拎着裙摆跌跌撞撞地往裴斐身边走,“二郎无情,在这时候还要谋害妾,可休怪我这个做妾的狠辣呀……”
她的面容在披散的头发下瞧得不大清楚,唯有两道阴森如蛇蝎的视线,一瞬不瞬地绞住裴韫的身躯,“大家伙儿都以为侯小娘子是对裴二郎一见钟情,心甘情愿嫁给他不是?哪里晓得呀——”
柳月咯咯咯地笑,直视裴斐眼底的恐吓与震慑,“哪里晓得,他使得了什么阴招祸害谋娶了人家?这里便最是轻松的还数侯小娘子罢,认识自家‘夫君’是何等货色,魂归西去,倒捡个轻松。”
“柳月,你有话便直说,何必与我绕功夫!”裴老夫掷地有声,“你若能说出真相,老身方可唤莺莺清白。”
“是是是。”柳月装模作样与老夫人一福身,“老太太最爱看戏听曲,这狸猫换太子、鱼目混珠都是些老把式了罢。想不到,镐国公府里还赶上了个新样式,闹出个换……”
话未落,只见面前女子腾空,直直被着大力冲撞着往盘龙石柱上去。
轰然一阵,将石柱生生敲出几道裂纹。
柳月死了。
有一簇血在腾空的瞬间从口中喷涌,悉数沾染到胸前衣襟。随着身躯下滑,脑后的血从上至下划出一道淋淋的控诉。那双猝然瞪大的双目,却保持生前的狡诈阴险,闪烁着诡谲的光芒,牢牢捆住面前的人。
裴老夫人是个吃斋念佛,最是看不得血腥。接连死掉二人,不禁盛怒非常,叱道,“二郎,你这是作甚!难不成真是如她所说,你做了什么腌臜事!”
“孙儿望祖母明鉴。”裴斐松了一口气,朗朗解释道,“这毒妇说话十有六七是假,况三弟扬州任职,回来定是要加官进爵,若真传出去不好的什么风声了,于他也不利。”
裴老夫人喉间一梗,半晌无应答。良久方询问道,“你打算,那你这两房妾如何?”
“将莺莺送回金陵去,任由她双亲安置;至于这毒妇,裹张草席丢出去便得了。”
老夫人搀扶着木杖,心疲力竭道,“我年岁大了也无精力管你这些,只要你办得妥当,勿污了镐国公府的名声。”
“老夫人,不行啊!”绿俏再次哭闹着与裴老夫人磕头,“金陵距长安路途遥远,便是没日没夜地跑也需花费个小半月,这样下去,小娘子的尸身都腐化了!我们家老爷夫人就一个女儿,若是知道小娘子去世了可如何是好!”
安静的厅堂内磕头声不止,额上的鲜血顺着弧度往下滴落,将视线掩盖得通红。
绿俏着这头恸哭,侯佳音在另一道哭。只不过绿俏哭天抢地,而她的哭声却被像是存在另一个世上,完完全全被摒除了去。
侯佳音视野渐窄,渐渐便只剩余绿俏凄厉嘶哑的哭泣,盘旋回荡在耳边。
“小娘子,醒醒。”
这一回,却是关切温柔的。
侯佳音眼睛都还未曾睁开呢,一骨碌从榻上坐起,猛然把脑袋扎进绿俏怀中,“你不要哭。”
“奴婢不曾哭,倒是小娘子自己哭了。”绿俏伸出指尖剔除侯佳音面颊上的泪,“是不是这两日劳累,故而夜间噩梦缠身啦。”
侯佳音吸着鼻子,嘟囔道,“我做了个奇怪的梦,却像是真的般一直纠缠不休。”
“梦里愈真,现实里愈假。”绿俏又笑,“小娘子在梦里把坏事损事做光,今后必然是顺遂美满。”
“你要与我一道。”
“好。”
绿俏一拍脑袋,“放才关顾着小娘子哭了,反倒是忘记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放才庆俞与我说起,郎君现已在路上奔走,待过个十几日便回来了。”
“谁?”
“您的夫君,裴三郎呀。”
侯佳音缓了一缓,方从梦境里剥离回现实世界。
平心而论,她现在已对裴斐无大感情,甚至说得上是反感失望。可偏偏得,怎么就把他梦作夫君呢。m.xiumb.com
侯佳音不齿,对裴韫有些羞愧。可碍于他不给自己回信,侯佳音又是郁闷,“由他,爱回来就回来!不回来,也就单晾着我不必回!”
“郎君忙碌,此番回来定是对您惭愧非常,疼爱有加。这不,还不是赶着期限与你来看雪了?”绿俏掐指一算,“郎君回来正巧是除夕……哎哟,也正好是小娘子生辰头天!”
侯佳音两靥浮上红晕,却是偏头不与绿俏看,“我反正由他,少他一个又不少。”
绿俏失笑,提着银狐大氅为她披上,“小娘子今日还是要去教坊教曲儿?”
“既是空闲,便去趟罢。”
教坊初开场,尚且有许多事务条框。侯佳音忙得脚都不着地,时间一晃,竟是腊月三十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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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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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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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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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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