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想莺莺,而是不敢想莺莺。
裴韫搁笔,借着黯淡依稀的一点柔光里,从一摞羊皮竹册的最底端小心翼翼抽出张卷边泛黄的布帛。
他再次著笔题字,在行行列列密密麻麻的一众“一”里再次划上一笔。
修长的指尖抚摸蹭上粗糙的纸页,像是遭受成百上千只的红蚁啃噬,酸涩麻痒,密密匝匝攀爬心间。裴韫淡眸,与月色的照应下艰难地清数。
一、二、三……
自分别始,竟有七十八日了。
还真是个气性大的,又是娇羞矜持的,这样长的时日里却也不肯软寸心肠寄封家信来。
裴韫犹豫再三,终究从锁住的一只檀木盒中取出一卷玉板宣,西南最是珍稀名贵的一类纸张。
肚肠里话端千万万,平日入眠际总是天翻地覆地来回搅动,此番竟是难溢一词。
饱蘸墨砚的狼毫尖端不曾落笔生花,喉间偏堵上一口寒气,不上不下地卡在嗓子眼。
裴韫默然于冷夜里打了个寒颤,僵硬的指腹拧着气力,在洁净光滑的纸面拖落一道粗黑的墨痕。
西南时节总较长安来得早,秋季昼暖夜凉、确是乍暖还寒时候。穿着短褂不合宜,夹袄长襟更是滑稽,多数兵士因此染上风寒,不外乎早出晚归的裴韫。
一灯如豆,微熄的煤油灯是渴睡人的眼儿,一张一合间将男子惨惨幽幽的身躯投落低矮泥墙。火炉不温,噼啪炸开的材木与窗外落叶窸索遥应,轻轻地吟叹。
裴韫以手握拳递在唇边,眉梢眼角在混沌的暗中绽落几许清朗如风的笑意——
终于寻些由头与莺莺书信了。
他又从所剩不多的匣箧里取出张宣纸,将欲题言述在腹中打了百千遍草稿,方正色提笔。
“莺莺卿卿如晤:
吾自入西南,三月北信疏。奈何公务百般缠绕,万事有期。吾恐八尺长躯疲于奔命,十韦腰身弱于绵柳。然而近来思念颇深,故落笔一封以作慰藉。
立秋已至,霜露沾衣。加之衣衾单薄,吾夜中总是寒凉侵身不得入眠。不知长安亦是如此?夜可凉、星月冷?吾床板贴身之物单薄,汝若得其空闲,便厚颜求汝安置些暖衣棉褥捎与信使。吾自当不甚宽慰。
吾曾想官位至此,当受其劳苦;不曾想远离爱妻,苦甚万万倍。纸短话长,吾不作旁语,只尽早还乡,共赴长安雪落。
吾落笔至此,唯盼亲启。”
灯盏里边的煤油已然燃尽,唯剩下一段短黑的灯芯空荡荡地飘在落漆死旧的内里。
裴韫不以为意,对着皎皎月色,将信封详读一遍又一遍,方快步夺门而出,意图去寻信使。
未曾出驿馆大门,偏巧遇见了徘徊深景中郁郁寡欢的晋安王。
“大人,夜这样迟了,您还打哪儿去?”
裴韫捏紧手中信纸慢慢转至身后,好似对方要将其夺走般的防备警惕,“去寻信使。”
“这样晚了何来的信使。”宋旸沉声,不露声色地把裴韫打量一眼,“大人形容仓皇急切,想必是寄出封家书罢。”
裴韫不答,沉甸甸的目光钉在宋旸镀了风月的深邃眉目。
他的眉目沉静,愈显得宋旸的面色鲜活灵动。宋旸像是找到个倾诉对象般滔滔不绝地自语,“大人与妻伉俪情深,我亦有所耳闻……可真是叫艳羡呐,可怜我三四方妻妾,日日夜夜不断寄来家书,始终盼不得封回信。”
“为何不回?”
宋旸淡笑,吐出无情几句,“不喜爱她们,便懒得回。里头纵然是有几个喜爱的,也不至于书信赠之,待回时赏几个甜枣便得了。”
“……明日信使何时至?”
“裴大人果真与夫人感情甚笃。”宋旸又是笑,不过此刻却略显孤单寂寞,“明日一早便来了。”xiumb.com
“多谢。”
这一夜,裴韫是枕着不安与心慌入睡的。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时而下榻远眺,密切注视山之东方。
……
一骑黄沙漫漫里,远远出现了一凝身影。原是个样貌略显稚嫩的小郎君,腰悬背负几来个箧匣披星戴月而来。
他见略显疲惫的道边男子,倒是呆怔一下。见他外罩青衫,犹疑道,“这位官爷,您这么早便来了?”
裴韫双肩裹层银霜,化作的水迹印入底衣。他活络着僵硬的躯干,略仓促地带过满匣的书信,“可有自长安的信纸?”
驿使迅速反应过来,“来自长安的信封可多着呢,不知您要的是……”
裴韫黑邃的眼上覆着长睫,随风纤柔地眨动眼,“自长安,寄与裴韫的。”
“没有。”
“你不曾寻,怎知未有?”
“咱们作驿使的呀,每封信的身家来去自然清楚。您便是随便抽出封信,我也可答出个来去归处。”
裴韫不再坚持,从袖中掏出一封被捏的皱巴巴的信纸,“长安右相府,侯佳音。”
右相府、侯佳音……
驿使歪着脑袋思忖着,忽浑身一颤。抬眸望去,人已经走远了。
……
裴韫与往常一样繁忙,忙得天昏地暗、日夜颠倒。公务冗繁之余,还要每日定时定点去守着古道。
守着来信。
一遭下来,身形愈减,风寒愈甚。
宋旸看不下他这副病态疯魔,却不敢说些刺.激的话。尽管挑着好话劝说他,“远道艰险,万一信纸丢失呢;书信这般多,派送总需时日罢;女子面皮薄,总让她思量思量。”
裴韫听进去他的话,耐下性子等。
这一等,却又是一月了。
裴韫愿意再痴等,宋旸却看不下去了,“再寄封信去罢,许是太忙前封忘回了呢。”
裴韫便回去埋头继续写。
起初前两封,仍旧是热切昂扬的,一信一莺莺,缠绵悱恻,情长万丈。
九月初七一封。
“莺莺卿卿如晤:吾寄此书,已是白露,风寒愈减,爱妻亦无需挂念。然公务实在劳累,归期不知几许。昨夜大梦不止,忆及小轩窗一扇,汝正倚窗梳头……
你我初婚已有三四月,仍念念不忘书肆初见可爱模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与吾携手并立,扯吾衣袖难舍。吾本以为不过惊鸿一面,过后尔尔。孰料当夜肝肺槎牙、忧思难忘。
好在上天垂眷,愿成鄙陋之美。莺莺淑女,竟成吾之娇娇新妇,幸甚至哉!遥望昔日,你我剪烛夜雨,然今离散不见,吾只悲恸岂可以管寸形容?
搁笔至此,难免痛从中来。欲多言,则恐渎染莺莺清听;欲不言,则吾心坠坠,恐情难及。江水三千隔,然吾心如磐石,总有万物万事阻之,亦不可易也。”
十月初十又是一封。
“莺莺卿卿如晤:如今已是下元节日,不知莺莺是否与祖母持斋诵经。闻说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愿各方神灵庇佑吾妻,平安顺遂。”
时日愈久,信纸愈短。
信纸称呼初为热烈之“莺莺”,复为疼爱之“吾妻”,到最后只剩极冷淡官方之“汝”。
十月下旬一封。
“卿卿如晤:长安降寒,牢记早些生碳暖榻。汝身娇体弱,夜梦多拥布衾,吾远在异乡,无法照料,实在愧怍。”
十一初又一封。
“卿卿如晤:长安恐已降雪,吾恐难赴汝约,有待来年。”
中旬一封。
“祖母身子如何了?”
长安迟迟无来信,西南信纸倒是封封流水。
渐渐歇歇的信,在腊月伊始断了。
送信的驿使一来二去与裴韫相熟,见他这边迟迟不来寄信,亲自打马来了一趟,赖在驿馆门口催。
他与守门侍卫咄咄相逼,“信呢,信呢!”
“病倒了,还怎么写信?!”侍卫白了他一眼,压低嗓门道,“快走快走,少来给我们大人添堵!”
驿使张大的嘴能一口吞下个鸡蛋,“好端端怎就病了?”
“我怎知好好就病了?”侍卫挥着剑鞘驱赶他走,“好几日前便病了,烧了好几夜也不醒,都怪你这个送信的!”
“这也怨我?”
侍卫横眉冷对,“天天倒腾着往外边送信,往内的一封也无!这不得怨你这个送信的?”
驿使静默片刻,没再与侍卫争吵。他最后透门往里深望一眼,牵马丢了魂魄般失神走了。
两人说话间,裴韫恰是醒了。
驿馆里服侍的奴才大多是些粗糙小厮,不知如何伺候人,只在房内摊个热烘烘的炭盆,将空气烧得赤燥。
裴韫轻渡气息,干裂的喉间顿时像是有千百只刀子凌迟的痛。他强忍住晕眩,撑着床架挪步至桌前饮水。
偏房的小厮仍在酣睡,高低起伏的呼噜声错落有致。
裴韫脚踏此起彼落的均匀呼吸声,躬身又去书案底下取紫檀盒,里面只剩所剩唯一一张信笺。
最后的念想了。
他怕她寄信来,找不着漂亮精巧的纸面讨她欢喜,强忍着留下了。
门外,原本离去的驿使又急匆匆策马跑到驿馆前面,“大人,大人!”
还是原来那个侍卫,一记轻飘飘的刀眼飘来,“你不要活命了,大叫什么!”
“来信了、来信了!”驿使高高舞动着信笺,尚且喘着粗气“长安,右相府来的!”
侍卫瞪着双虎眼,“当真?”
驿使郑重把小巧信笺交付于侍卫大掌中,“不信你看!”
侍卫垂目一眼扫过。
还真是。
侍卫高高举着信笺,像是捧着一道圣旨般庄重肃穆,一路小心呵护着进入后院。
听闻裴韫转醒,更是喜形于色。
“大人,这便是长安来的信。”
裴韫觉得自己应当高兴。可持久的热情盼望一旦被耗尽,单只留下空泛的失望与平淡。
他打开信封,视线一掠而过。
再是面无表情地在众人震惊的视线里,捻着精致信笺的一角弃置于火盆。
冷眼看着它化作灰烬。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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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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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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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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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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