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策长叹一声,“说到底,此事还是与筑坝治水相关。我之计策虽得以众人排斥非议,到底还是在怀瑾众人的支持下得以实施。只是水患严峻下百姓本就怨声载道,目前又大力征发壮丁修栏围坝,当地民众已存异动。”
“我官至四品,公门百事理应俱全,上至官交应酬下至钱粮赋税妥当安置。无奈此行治水,对旁的琐杂事务有所忽略,激怒民愤便是我的错。即便是一百个鞭子,也是轻了。”
“我听屈儒说,是筑修大坝和建立水闸的材料被人偷换成劣等……”侯佳音闷闷不乐道,“不知他有无法子将你从里面救出。”
“莺莺,你信当今圣上吗?”侯策话锋一转,问道。
“我是不信的。”侯佳音声嗓极低,“皇上的圣旨就是天理,他说此事真便真、假便假。他若是不相信爹爹未做此事……”
侯佳音哽咽住了。
“你信裴韫吗?”
侯佳音便眨动了含水带雾的两弯秋瞳,移开了与侯策相撞的视线。
侯策舒展一笑,“你信他,那爹爹也便是信他的。只是这一遭,却是叫他辛苦,重臣揣疑而君主隔阂……圣上黄丹服用过度,身虚体劳不知能撑到几时,既无立储又出君臣嫌隙。内是萧墙祸起,外有夷狄虎视眈眈……我恐南昭盛世将止步于此矣。”
侯佳音有几分紧张,“将会有战事吗?”
“南昭外实内空,不宜战。反倒是单于燕,三年前在南昭栽了个大跟头,休战时期里操兵买马,实力大增。我恐他闻风而动,为一祸害。”
侯佳音张了张嘴,“三年前的西南旧战,不是裴韫负责的吗。”
“这也是皇帝不敢动裴韫的缘由。若事态当真发生,裴韫定会领圣明奔赴西南。西南距京都遥远,一走便是要小半年啊。”
侯佳音僵直了身躯,麻木地搓搓掌心,方缓过一丝暖。
侯策见女儿交谈时候心情不佳,哪能不明白她的心思。
“若真的被爹爹料中了,你们尽早要个孩子罢。”侯策轻叹,“你们成婚也有两月,生个孩子以后总归不会寂寞。”
侯佳音垂眸不语。
她倒是想。只是最近一直在服用调养身子的药,今早又恰好用了避子汤——还是裴韫着人特地吩咐来的。
说实话,侯佳音有那么一点点不舒服。自己主动要喝与他强迫送来给她喝,总归是两码事。
见女儿沉默,侯策断断续续又说了不少抚慰的话。直到月上西山了,侯策方劝侯佳音回,“夜里风寒,你且回去罢。”
隔着几道铁栅栏,侯佳音的眼泪珠子直打转,“公道自在人心,女儿等着爹爹出去。”
……
先前的侍卫再次领了侯佳音出去。
“夫人,裴大人在外头等你。”
衙署地落阴山,荒凉偏僻且不说,时而大风忽至,卷着沙石迷离人眼。
侯佳音揉揉肿痛酸胀的眼睛,扒着指缝往侍卫所指向的地方瞧。
漫漫沙尘里栽植白杨身躯一道,即便是再寻常不过的蟒纹官袍,也叫他穿出些清隽贵气的姿态。他的衣袂随风猎动,捎带了青丝野而狂地飞扬。
苍穹之际的祥云要给他接去做了神仙吗,会不会有遥遥万丈的神女要拉他做了夫婿?
侯佳音的脸颊霎时间沉下,嗔喜皆宜的嗓儿怨怼着喊他,“裴韫!”
裴韫便回神望过来。
只是侯佳音眼睛实在不大舒服,迷蒙之间看不大清楚他的面容,而他颀长挺拔的身形却是被淡赤的曛晖粗笔勾勒,在万籁俱寂的偏远京郊格外的熟悉醒目。
侯佳音不由得想到了书肆里的郎君,亦是温润恬淡的性子,亦是巍峨如玉山的风骨。
侯佳音呆呆地眨巴双眸,见他一点点走至自己面前,“马车已备好,上去罢。”
“你呢?”
“尚有事务亟待处理,不回了。”
“那我也不回。”
侯佳音觉得自己有些病态。
裴韫日日夜夜跟在屁.股后边,自己嫌弃他烦;他明显地对自己忽略冷淡下来了,自己反倒是巴巴贴上去。
“你不回,要到哪里去?”
侯佳音别过眼,不自然地拨弄着发上的精致步摇,“我听说大理寺附近不是有护国寺吗,应当会有余留禅房予以香客。”
“你不诚心拜佛,又算得上是什么香客?”
“你又怎知我在菩萨佛祖面前不曾诚心!”
裴韫没吭声,还是应允了。
“我不要坐车,要骑马。”
裴韫扯着唇畔,无大表情的面上终于露出点戏谑与嘲笑,“你会?”
“不是有你在么。”
不是有你在么。
裴韫心中猝然被猛烈一撞,抬起双眸略显仓促在她含笑的唇颊上掠过。
良久,一句短粗的音节随风吹入耳,“好。”
侯佳音头一回坐马,新鲜感和好奇心总驱使着总是要东玩玩西碰碰。
裴韫伸手揽过她的腰肢,握住她揪住马鬃的手轻搭在自己腰身上,“坐稳了。”
他刚说完,耳边又炸开一声低沉喝马。马儿受了训斥,猝不及防地猛撒蹄儿往前疾奔而去。
不知是暖风熏得游人,还是马儿四蹄颠沛,侯佳音被折腾得晕头转向且不论,腹中直上恶性官感却是折磨。
“裴韫,你缓些——”
裴韫方察觉怀中她青灰的面色,便立即勒马将她置放与荫蔽树下,“可好些了?”
侯佳音瓮声瓮气道,“我好了。”
裴韫却再是不放心与她骑马,揣摩着护国寺距离也不过是三两里之外,计算着将侯佳音背过去。
侯佳音不让他背。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裴韫脊背上疮痍流污的伤疤,不肯再加重他的伤势。
“我不要你背……我想自己走。”
裴韫不再坚持,反正等她走个两三步后倦了再背也无妨。
二人便沉默地在榛莽丛生的密林中穿梭走动。
侯佳音受不得令人窒息的压力与安静,硬着头皮开口与他讲话,“爹爹明日,是有十成的把握把他放出来吗?”
“八成。”
眼看着侯佳音的嘴角塌陷下来,裴韫不紧不慢地不充道,“剩下的两成,还要看你的意思。”
侯佳音歪头思忖片刻,而后吞温试探着把软绵绵的手塞进他的掌心,“这样够意思了吗?”
“……我是让你明天安分些,勿要好端端给我添堵,方可一心一意处理你父亲的事儿。”
侯佳音点点脑袋,“我知道了。”
她又不知想到什么事儿,脸颊低低地垂落,在倥偬月色里埋下半边伤感。
“裴韫……你今后会娶宋玉吗?”
倒不是盛气凌人的质问责骂,反倒是可怜兮兮的询问。
于是裴韫松懈下满心的防备,斩钉截铁地给侯佳音答案,“不会。”
侯佳音心中一跳,“那,那你还打算娶谁?”
裴韫眸色晦朔,与渐暗的天色交融成一色,又携着几粒星子灼灼望着她,“没打算再娶,一个已经够我受的了。”
侯佳音只觉眼皮子红,脖根也躁得慌,“寻常男子都是想三妻四妾,后院争风吃醋放事儿不难有。所以我想……物色个贤惠些的,往后也好相处。”
“故而你相中了宋玉?”
“她从前与我说,她此生非嫁你不可。她是公主,说什么便是什么……倒不如讨好她,往后日子好过些。我擅自安排是我错了,我与你道歉。”
裴韫淡淡“嗯”了一声,勒着马辔继续提着佩剑砍斫荆棘和木刺,“我知道了。”
他一如既往的冷淡。除去昨儿个后半夜的怜惜疼爱,平日见他都是这副情状。
侯佳音心里空落落的,心脏仿佛被挖去了大块,四面八方地漏着丝丝凉。
她故意地,满怀心思地特意走慢了步调,试图吸引些裴韫的注意,好叫他回头看看自己。
蓦地,走在前面的男子挥袖徒手在空气中一抓,而后偏身唤着落在后边的侯佳音过来。
侯佳音有些不大情愿,见他眉眼难得掺杂了丝丝缕缕的绵长笑意,还是慢慢吞吞挪着脚步过来,“做甚么。”
裴韫徐徐摊开微攥成拳的双手,那一点细碎幽绿的光便蹁跹舞动着升起,轻轻悠悠得在冷夜里递来无限温柔。
侯佳音惊讶捂唇,“是流萤?”
“是流萤。”
话落,丛簇黑暗草木间或燃起成百上万点蓝绿的碎光,组成幽静而神秘的光亮,纵横交错编制成璀璨灯火,温柔将前路照得敞亮。
侯佳音从未见过如此盛大蔚美的景象。
她喜不自胜地提着轻快的步子,朝着最是繁盛亮堂的一簇跑去。
杂沓的脚步惊乱了原本悠游自在的点点萤火。整齐有序的一团猝然间被打乱,零零散散地四处逃散。
轻罗小扇扑流萤。
然而流萤未曾扑着,倒是累得喘气吁吁。侯佳音往后背触摸,发觉衣背覆着了一层冰凉白霜,方知时间已晚。
她循迹朝原本裴韫站立的地方看。m.xiumb.com
晚风、月色、萤光满目。
而裴韫的眉眼璀璨似星河耀夜,正微倾头与她弯唇笑。
侯佳音大脑白茫茫一片,那颗原本尚是平静的心,咚咚撞击着胸前肋骨,一下又一下,不亚于钟鼓深山古钟震颤,不亚于管箫丝竹喈喈。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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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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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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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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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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