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再等等罢。”绿俏手中正握着一只金橘,香甜酸口的味道沁满整个车厢。她将上头白色的橘络扯掉,这才送入侯佳音的口中,“至多也就三日了。”
侯佳音娇贵,夜里总是要寻个客栈旅馆休息。前几日又抱怨马车把她身上的骨头都坐软了,又在客栈窝了两天。
这一行侍卫和奴才全是裴韫手下的,还是头一次走这样慢的脚程。
他们明面上不露声色,背地里只用几个词来形容侯佳音——
磨叽。
矫情。
话还多。
一天到晚咕咕咕个不停,抱怨车程太快,抱怨早膳不好吃,抱怨马车太颠簸,抱怨客栈不干净,什么都抱怨,什么都嫌。
奇了怪了,三郎君是打哪儿寻来的这么一位呀?
侯佳音当然不知道这群人对自己的腹议,相反地,他们见了自己都是毕恭毕敬地叫一声“小娘子”,她颇有成就感。
彼时,白如羊脂的手指轻轻搭在窗框上,轻轻描摹着上头镶嵌的珠宝。一路上下来,她真怕哪些东西被马车震得掉出来,那个人肯定又要寻个机会找她麻烦。
想到裴韫她就来气,说好的要给自己送回金陵的!
如果他在的话,应当比他手下的那群粗人要细致的。她也不至于沐浴时用脏兮兮的木盆,睡觉也不用盖粗砺的麻被,更不会吃干瘪瘪的老橘子。
如果他在的话,她是有底气与他叫板的,反正他只是看着凶。甚至当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可以拿他来撒撒气。
可他的手下怎么那么凶!一个个又黑又壮的,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的,她瞧着就害怕!
裴韫的手下长相凶残,那侯家小娘子便把这一切怪罪到他们主儿头上。路上走来,她在心里把裴韫翻来覆去骂了好几遍。
绿俏叫了一声“小娘子”,“在想什么呀,这样出神,方才婢子叫了您好几遍。”
想什么?
想裴韫?
“我呸!”她这样想着,口里也不禁骂了出来。
“小娘子说话当注意着些。”绿俏摇了摇她的手,“若是夫人和老爷听到您这样说话,会责骂的。”
原是想着送女儿去外面的世界涨涨见识的,熟料什么都没学来,倒是学了不少污言秽语。
侯佳音哼哼,又好像不解气般加重了语气,“哼!!!”
外头的人好似听到了里头的什么响动,放宽声音询问道,“小娘子,可有什么吩咐?”
侯佳音认得这嗓门的主人,他叫陈虎,一众人里数他长得最凶。
她忙道,“我无碍,不好意思,方才惊扰到你了。”
陈虎同她客套了几句,踏着沉沉的步伐走了。
侯佳音轻声地叹了口气。
绿俏把一切尽收眼底,心里愈发觉得好笑。小娘子惯会恃强凌弱的——虽然三郎君不弱,可仗着他的宠爱,平日对着他张牙舞爪的;而对着这样一群人,却怂了。
有时候她真的想不明白,小娘子是真的喜爱二郎君吗?喜欢一个人是没有一点牵挂的吗?
绿俏扭头,见侯佳音卷了窗幔把脑袋探了出去,“小娘子快把帘子放下,待会风沙要迷了眼睛。”
侯佳音固执地摇摇头。前头就是一片幽静竹林,洒落成群大片的荫蔽,哪里会有什么风沙?
当头日下,阳光晃弄,让人睁不开眼。车轮碾过路上的石子和嫩草沙沙。周遭一片寂静,唯有风吹草动的喑哑。稀碎尖利的竹叶将倾泻而下的阳光切割得斑驳破碎,光影晃动,她的面颊不辨明暗。
她打了个喷嚏,好似觉得冷了,这才环胸缩回了车厢。
一支利箭咻咻刺破空气,凌空而来,带着寒光穿破车厢刺向里面的人儿。侯佳音的瞳仁紧缩,下意识地想要逃跑,可脚板像是钉在车舆上一般,只眼睁睁地看着它越来越近。
“小娘子!”绿俏厉声尖叫,朝侯佳音扑来。侯佳音与她跌坐在软榻上,那支箭头便堪堪擦过她的耳边,削下一缕乌黑长发。
“来人啊——”
“有刺客——”
外头已是闹哄哄的一片,繁杂凌乱的脚步、刀剑相交的铮铮,人声嘈杂,齐齐随风涌入。
“小娘子别怕,奴婢在呢。”绿俏紧紧地抱住侯佳音,脸上亦是苍白畏怕,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没事的、没事的,很快就好了。”
侯佳音埋在绿俏的怀中瑟缩着,柔夷紧紧攥着衣角,掌心已经发白。
她要活着的……
她一定要活下去的……
她要是死了,爹爹娘亲怎么办,郎君怎么办……
明明再过几日就可以回家了的,怎又出这种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像也没过多久,吵闹的竹林沉寂了下来。到最后,只有沉闷的倒地声以及嘶哑的呜咽。
侯佳音与绿俏紧紧地抱在一起,蜷缩于角落。
倏尔外头传来一声脚步,一声一声,散漫且异常慵懒,像是号召着死亡的讯号,愈来愈浓厚的窒息感牢牢笼罩住二人。
“绿俏……”侯佳音浑身颤动,眼泪珠子似是溃堤之水,“你把我伺候得很好,若、若有来世,唤我来伺候你吧,我给你做牛做马……”
绿俏直摇头,“不,小娘子,来世奴婢照样要伺候你……”
二人两相怜顾间,外头的人已到了帐帘外。似乎是听到里头的哭声,他的身影微微一凝。
一只纤长白皙的手微微挑开帘子,光线一拥而入,如水般溢满整个房间。
侯佳音眼一闭,尖叫着将绿俏搂紧。
然而自己未有痛感,亦没有死去。
侯佳音不敢睁眼,直到身畔的绿俏轻轻推了推自己,“小娘子,无事了。”
她缓缓睁开双目,见到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男子。鲜红的血液滚动,自他的衣领滴答落下,沿着他的脚步一路开出荼艳靡丽的蔷薇。
这并非他的血液,那定然是旁人的了。
即便不认识他,二人也能感受到他对取自己性命无大兴趣。
他微微倾身,只拾取了车内里面的一截长发。
“多、多谢少侠相助。”绿俏心中仍有一丝戒备,“可方便告知姓名?”
“然。”
“……啊?”
少年终于抬眸看了二人一眼。他生了一双极其多情的丹凤眼,彼时却清泠泠地泛着冷芒。他探究的视线落到侯佳音的面上,“我叫然。”琇書蛧
“还有……”他顿了一顿,金色的瞳仁里暗含警告,“如若不是大人吩咐,今日我也不会施救。若是有人今后再对大人不敬,别怪我不客气。”
这里的“有人”已不言而喻了。
侯佳音顿时反思自己对裴韫的吐槽有多少被他听去了——以后自己应当私下里讲,不能明面上说。
“外面可有人受伤了?”
然冷冷道,“无需你操心。”
语罢直接撩帘出去。
陈虎背上受了一支暗箭,只胡乱地绑了一圈绷带。他看向然,“小娘子可是受惊了?”
然却不应,“情况如何了?”
“八个兄弟里,死了两个,三个受了伤。”陈虎哀戚,目光落到地上的几具尸体,“这些人都是什么来头,竟有这样好的伸手?”
然阔步走向其中一具尸体,在陈虎惊讶的目光中解下其中一人的衣裤,“有三个是江湖上的杀手,剩下的,都是阉人。”
陈虎猛地拍了拍脑袋,“早知留下几个活口了,可打听到底细!”
“留不下来了。”然掰开其中一具尸体的牙关,拣出一袋毒药,“这群人与我一样,为死侍。”
……
因着诸多侍卫受了伤的缘故,一行人也不方便费事费力再去寻个住处,只准备在地上安营扎寨将就一晚。
侯佳音让绿俏把前几日买的金橘拿出。一路上鲜少特地去集市买,得到这十个橘子还费了不少心思。
她已吃了两个,还有八个给他们刚刚好。
绿俏搀着侯佳音下了马车。一行人注意到这边的动向,往这边留了几分心思,却始终垂眼盯着柴木上的火焰。
主子的女人,自然是不能觊觎的。
侯佳音莲步轻移走至他们身边,干巴巴道,“今日多谢你们帮助了。我也没什么东西,车厢里的金银珠宝随意你们挑选,手里头还剩下几个柑橘。”
陈虎哑着声,直勾勾地盯着逐渐黯淡的篝火,“夜里凉,小娘子还是回去歇息吧。”
“我……是我不好,拖累了你们。”她有些固执地将手中的小金橘往前递。
然抵了抵牙关,极度烦躁。
真可惜啊。
明明只差一点了,就差一点点,刚才那只箭簇就能直接把她的脑袋炸开花了。这样大人就不会再有拖累,他们也不会豁出性命去保一个无用的女人。
侯佳音的视线在人群里张望了一下,“哎,陈义和庄放呢?”
一行人里,就这两个人与侯佳音说的来。路途漫长,为了给她解闷,二人时而与她讲些奇闻异事。
很久很久,人群里未有人说话。只要远方的冷风,吹来狼群和鹰鹫的哀嚎。
“死了,都死了。”
侯佳音一怔,双手不由得一松。金黄色的橘子咕噜噜滚落,蒙上一层苦涩的泥沙。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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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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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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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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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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