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负手而立,以裴韫为圆心绕着殿内走了一圈又一圈。殿内清冷,而他才从被窝里爬出来。宋晟微微地抖动着双腿,好似这样便能将寒气驱散似的。
“爱卿。”皇帝的目光落到书案上裴韫呈递上的犀利指控,“从前朕看不明白你,现在更看不明白。”
他在龙椅上坐下,凝望御窑金砖上跪立着的男子。
他的发髻凌乱着披在肩头,成串的水珠子自他的发梢落下,顺这脖颈的弧线没入衣袍,紧接着又自衣角滴答落下,在身下汇聚成一个小水滩。
饶是如此,这样一副狼狈姿态也不让他失了风骨。只是现今他的模样与从前的他相去甚远。
宋晟不禁心中纳罕。
先前清风霁月、仪表翩翩的裴相哪里去了?
“据我所知,你与淮安侯交情不深罢?何必伤他至此,断了他的手臂?”他微微一顿,轻声道,“你从前做事张弛有度,从来不会这样暴戾冲动。”
裴韫做事素来冷静决绝而不失理性和温度。
便是拿三年前吴江于西坡发动兵变一事来说,按南昭刑法当夷三族、俱五刑。而裴韫则力排众议、慷慨陈词,要求留下其年幼子孙。
满朝文武哗然,控诉斩草不除根,将留大患,有甚者称裴韫心怀鬼胎、存有贰心。然自己到底是听起了裴韫的意见,留下了吴江妻妾子女。Χiυmъ.cοΜ
事实证明裴韫是对的——
自己不但被浩荡世人冠以圣君之名,被吴江占据已久的西坡之地不废一兵一卒收回。
他前半生并无功绩,可以说是年轻的裴韫成就了晚年的宋晟,成就了南昭的兴盛。他不能不信裴韫,也不得不信裴韫。
皇帝长叹,目光转向桌案上的一叠帛书,因着沾了雨的原因,绢帛上的墨迹已微微地晕染开。他沉默的面容在微微摇曳的烛光中显得高深莫测起来。
为臣子,裴韫可以做到肆无忌惮;为君主,考量之物往往更多。
贪污国库、搜刮民脂民膏、索贿受贿、假公济私、抢夺民女,拿出这里其中的任何一样罪证都足以让淮安侯担上项上人头。
只是皇帝他不愿意。
淮安侯名唤谢长衿,承爵六代,在京城贵户中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若是动了他,势必将引起贵族子弟愤懑。
且不动淮安侯,宋晟也存有自己的私心。
后宫嫔妃中他独爱杨氏,与她共育
有一子一女。女儿名唤宋玉,他甚是珍爱,有意将其许给裴韫;儿子名唤宋歇,貌若潘安,他也是疼爱。只是宋歇智谋不足而软弱有余,平日里仅有淮安侯与他交好。
若失了淮安侯,宋歇如何在朝堂之上、在他六子面前抬得起头来?
于是皇帝问道,“怀瑾,你要如何处置?”
一滴残留的雨珠还挂在裴韫的长睫间,他沉寂着垂眼,那颗雨露便滚落到他殷红的唇瓣上,“罪无可恕,当杀。”
“如何杀?”
“剥皮、车裂、腰斩、烹煮,南昭之十大酷刑皆可施行。”
宋晟瞠目结舌,“怀瑾你……”
他僵坐了好一会儿,才沉声吩咐了高洪海搬张凳椅让裴韫坐下。
“君臣多年,朕也不欲与你生出嫌隙。”宋晟略一沉吟,“只是这谢长衿身上牵扯之人诸多,属实杀不得。”
裴韫抬眼,“皇上的意思是要任由他胡作非为?”
宋晟一时语结,“那自然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皇上是什么意思?”
宋晟望入他阴寒的眼,忽而想起了宫中私底下流传着的一句话。
裴相是山间之明月,为江上之清风,得之乃为天下大幸。
可惜啊,他是初一的冷落残月,是寒江上的瑟瑟冬风。表面上谦逊温润,实则冷到了骨子里。
“淮安侯当诛,可也要顾及朝中大臣,若是朕这样轻易就杀了个人,如何稳得住朝廷?”皇帝劝慰道,“人你也伤了、气也出了,你还要如何?”
裴韫从不与好人交恶,更不与恶人交好。善人奉以珠宝,其拒之;恶人献以谄媚,亦拒之。茕茕独立、独善其身,他当是再明白不过朝廷的错综复杂、波云诡谲,今日怎要如此咄咄相逼?
裴韫微抿着薄唇,黑黢黢的双目紧紧地盯着桌案一角,“若是皇上执意如此,臣也无话可说。”
宋晟被他搅得心烦意乱,想回殿睡个回笼觉,“那既然这样……”
“臣还有一事。”
皇帝的脸黑了黑,“……禀奏罢。”
“今年臣已二十有二,家中祖母催的紧。”裴韫不疾不徐道,“如若可以,臣愿请皇上替臣指定一门婚事。”
宋晟心中大喜,“你可是有了什么中意人选?”
“未有。”
“那你……”若不是怕折损帝王之威,此时宋晟真想叉腰狂笑,“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可真是巧了!中午时分杨氏刚巧带着长乐来,让他给长乐指派一门婚事。长乐爱慕裴韫,众人皆知。若今日能结此良缘……
皇帝轻咳一声,以掩饰嘴角笑容,端坐望向对面的男子,眼里涌现出抑制不住的喜悦和激动来。
说呀,快说出来,朕明日就下旨把你们的婚事办了!
皇帝的目光炙热,然裴韫视若无睹,他开口道,“要嗓子软的。”
宋晟无比赞同地点点头。
长乐之声甚美,符合。
“会唱小曲儿的。”
长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小曲儿倒是也会唱一点,也符合。
裴韫笑,“脾气暴躁的,需要人哄着的。”
皇帝疑心自己是听错了,可看着裴韫笃定的神情,不像是在说笑。
那长乐……勉强符合罢。
“要年十五的。”
冷汗从宋晟额角涔涔流下,“年十七的不行?”
“不行。”
“难道你对家世没有什么要求?若是寻个家世好些的妻,日后仕途也走得安稳些。”
皇帝就差把“娶长乐”这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裴韫颔首,“家世不需要太好,以臣之能力,自会庇护她一世荣华。”
宋晟“哈哈”地尴尬一笑,“爱卿所言甚是有理,不过若娶个身份尊贵的妻,面上总是有光彩些。”
裴韫淡笑不言。
皇帝张了张嘴,好几次妄图说出自己女儿的名讳,可到底将话端咽下了肚儿。
裴韫是个聪明人,自然能察觉出自己女儿的情意。若是他对长乐有意,何必平日绕着她走?若今日他拒绝了长乐,皇家的颜面该往哪里放?
更何况自己也做不出强扭甜瓜的事儿。只是想到杨氏午时所言——
“裴韫要娶也可以,只不过只能做妾。皇上,你已对不起臣妾了,总不能再对不起我们的女儿吧?”
皇帝的面色微微凝重,转头问道,“高洪海,京中可是有贵女符合怀瑾之要求?”
“殿阁大学士之女安悦之倒是符合。”
裴韫拧眉,“臣不认识她。”
“奴才听说领侍卫内大臣有一嫡妹,应当也是相符的。”
“臣不识得。”
“那……”
“臣亦不认得。”
你天天不是待在自己府邸,就是待在镐国公府,京城里的娇女你裴韫认识几个?若不是有尊卑贵贱之分,高洪海当场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
可偏偏他需赔出个笑来,“那裴大人……”
高洪海微微一顿。
镐国公府。
年十五。
会唱小曲儿的。
还是个脾气暴躁的主儿。
脑海中忽闪过一道白光,促使他高声惊叫出来,“奴才忽然想起一人!”
高洪海急切地原地跺了跺脚,“容奴才想想……好像,好像名唤作侯佳音!那容貌、那嗓音,那个脾气儿,整个京城都挑不出像她这样的贵女!”
宋晟疑惑,“朕怎不曾听说过此女?”
“回皇上,那侯小娘子家住金陵,前个月才刚来京城,故而您不知道。”
高洪海仰起头,舌头在口里灵巧地翻转了一下,拍出“啧”的一声脆响,叹道,“江南养出的人啊可水灵的很,她初来时,可是在京城搅出不小的风云呢!”
初来京都,为一盛况,京中青年才俊无一不出城门观之;裴夫人做寿,又为一盛景。多少人抢破头来镐国公府,只为一闻侯小娘子的天籁,一睹其芳颜。
“说起来,裴大人在镐国公府应当也是见过她的。”
“爱卿,你可曾识得此女?”
裴韫颔首。
“家世如何?”宋晟问道。
高洪海心中计较着,努力回忆着朝廷各个官员的职务,“若是奴才没记错的话,其父名叫侯策,官位为八品县丞。”
八品啊……
皇帝转动着关节上的玉扳指,若有所思地垂下睫。八品官员之女配给一品的当朝要臣,即便是做妾也是高攀了。
“爱卿,你意下如何?”
北地的春末还是带着冰凌的冷。
裴韫的面容已被冻得微微发青,心底无端却渗出几丝甜味来。他冻僵的手指反反复复着蜷曲又松开,好像是很遗憾一般叹了口气,“臣愿求娶侯氏女。”
哟,还真是委屈你了啊。
再怎么样皇帝也比裴韫多吃了二十年的饭,总归看得出他乐意不乐意。
只是自古赐婚皆是配正妻,若是八品官员之女做了裴家主母,那日后长乐如何进裴家门……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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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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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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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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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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