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里,唯有船夫收起桅杆的声响被风鼓动着送入耳膜。
一下又一下,沉沉地敲打在心头。
他缓缓舒展着倦怠的身体,转身时却是微微迟疑了,“……郎君?”
面前站着一位相貌俊朗的男子,只是面色疲惫,身形削瘦,一双死气沉沉的眼不动声色地凝望着他。
汹涌猛烈的夜风灌满他素白的衣袍,像是阴间爬来的恶鬼。男子眨了眨空洞的双目,不待船夫回答便赤脚踏上了甲板。
一阵凉意从脊椎骨攀爬至四肢。
船夫打了个寒颤。
他对眼前这位穿着丧衣的落魄男子也不敢有过多的猜忌,“郎君打哪儿去?”
裴韫不应,闭上了通红的眼。
江南多水乡,掠过皆古镇。
这里就是莺莺的长大的地方了。
“郎君,少饮些酒。”
船夫拿酒本是为了让他暖身用,熟料他又开了一坛,“此酒性烈。”
“酒为欢伯,除忧来乐,阻我饮酒,莫不是要取我所乐?”他似乎已许久未说话,声线干裂而沙哑。
船夫不再言语。
沉寂而浓稠的雾色盘踞晕染着天上的冷月。
船夫摇曳着船桨,搅碎了一池子的月影。
“莺莺!”男子倏地支立起上半身。
拨开的水面再次倒映出一弯皎皎月色,裴韫舒心了些,痴痴呆望粼粼波光上的“莺莺”。
船夫约莫能猜到些许缘由,摇了摇头,惋惜地道一声“爱恨痴缠”。
怅然间忽闻一阵巨大的落水声响,“郎君!”
秦淮的水,是刺骨的冷。
可裴韫露出了这半月来的第一个笑容。
他抱住了。
抱住了他的莺莺。
昏黑暗色的水底隐隐约约显现出船夫焦躁急切的面容。裴韫拧眉,在他惊疑的神色中挣脱开船夫的双手。
腥冷的水是恶臭且咸涩的,齐齐涌入喉鼻与肺腑。
她当时也会不会这样呢。
痛苦、绝望且窒息。
沉寂的河面只有一艘小船孤独地飘荡。好半晌,水面“哗”地出现了一个人影,船夫颤抖地趴上甲板,不可置信地盯着水面。
蓦地,他抖了抖湿漉漉的衣裳,高声喊道,“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然未有人回应。
只有船夫的呼救声,在这空旷的水面,回荡着一声又一声。
……
南昭十一年,镐国公府。
暮春时节,府邸的桃花挤挤挨挨地簇拥在枝头,一阵微风缓缓拂过,纷纷扬扬的落英如洒红雨。
一片带着春露的娇嫩花瓣打着旋儿轻轻落了下来,贴在男子闭阖的眼皮。蓦地,昏睡男子的长睫动了动,引得那片瓣儿受了惊,转转悠悠地落在他的衣袍。
裴韫缓缓睁开双目,耳边忽爆发开一声惊喜的欢呼,“三郎君,你醒了!”
倏尔,府邸里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呼啦啦地一下,一群人占据了整个房间。
“快去请老太太!”庆俞吩咐着。
“今儿真是个好日子。”兰月一脸喜色,拿了个软枕垫在裴韫身后,“不仅是老太太的六十寿诞,三郎君也醒了。”
原本沉寂黯淡的面色陡然一惊,裴韫拧眉,“你说什么?”
“今日是老太太六十寿诞……”
裴韫的目光落到卧房里熟悉的雕花书案。
这里是镐国公府,而非金陵。
裴韫闭了闭眼,所经历之事如同走马观花般在眼前浮现。似真似幻,犹在眼前,又不敢往深处细想,恐其为大梦一场。
睁开的双目已是一片明澈,“岁在已丑,暮春初九。”
“是。”
“我如何昏倒?”
这事说起来邪乎。
“六郎君捉红鲤时失足坠入湖里,您去搭救时误卷入湖心,惊溺昏倒,如今昏倒有五日了。”
说话间,外头传来一声苍老而有力的喊,“怀瑾!”
“祖母。”
今日是裴老夫人的寿诞。既是圣上亲封的镐国公一品诰命夫人,上至皇亲驸马,下到王公贵族,皆会出席。于是乎,裴老夫人一早便起来梳妆打扮。
然听到自己的爱孙醒来的消息,她发髻都未梳理整齐,只着了件寿字纹样的团花缎外衣匆匆忙忙赶到此地。
“怀瑾,你精神好些了罢?”裴老夫人挨着裴韫坐到榻边的紫檀木凳上,“泪眼婆娑道,“六郎不听话,我已经责怪过他了。”
“托祖母的福,好些了。”裴韫淡声,眸光在房间里一扫,淡淡地垂下双目。
“好在是没事,若是出了事,我还怎么同你父亲交代……”她低声叹道,“若不是旁些人劝着,我都无心做寿,好在菩萨保佑……”
说话间又是怆然泪下,众人忙上前去劝慰。
“三郎君好不容易醒,老太太若再哭恐惹他心疼了!”
裴老夫人忙止住,对裴韫道,“你身子尚愈,晚宴应付客人定是要吃力的,届时你不必出席。”
裴韫应下。
因着做寿,许多事务尚未打理。裴老夫人又絮絮着嘱咐了几句,这才离开。
裴韫仰面靠于床头,忽而兀自一笑。
微风煦煦吹拂,送来了屋外黄鹂娇嫩的声声脆啼。裴韫的眸光幽幽落向梨花大理石案几旁的镂空雕花窗棂。
声响的来源处。
裴韫往那处望了望。
庆俞会意,解释道,“郎君住处清冷,自昏迷后更甚,老太太便着人送了只黄鹂过来,说是增些人气。”
“这只黄鹂也是个爱闹腾的,日日夜夜啼鸣不止……没想到还真给郎君闹醒了。”庆俞搀扶起裴韫,“郎君去外头走走罢?”
裴韫颔首。
庆俞扶着他缓缓走出屋内。
庭院里春意盎然,尤其是恣意生长的木棉树,嫩叶上油亮亮的翠色在阳光的照拂下好似要滴落。
屋檐下悬着的金丝鸟笼里住着只活泼爱动的莺儿,此刻见来了人,娇娇啼叫着,他忍不住伸手去拨弄它黄嫩嫩如柳絮般柔软的毛发。那莺儿也不怕生,好奇地啄了啄裴韫的指尖。
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指尖蔓延,裴韫发笑,“去准备晚宴的衣裳。”
“郎君不是称不去……”
他的嘴角轻掀,扯起讥诮的一抹弧度。
裴韫再清楚不过,前世这场宴席莺莺有参加。也就是这场宴会的一面,莺莺便嫁与了裴斐。
裴韫抿了抿干燥脱水的唇瓣,暗色平缓的眼眸中掠起一丝火光。
要去的。
他要去捉莺莺。
……
此时,镐国公府里的另一处。
绿俏端了盏雪锦花茶,对着榻上的人儿劝道,“小娘子,你都练了一下午了,歇歇罢!”
她拾起软榻上破旧的戏本子,“老夫人过诞也不乏送礼的人,小娘子何需这样劳心。”
“你知道什么。”侯佳音的脸颊深埋于床褥,闷闷道,“镐国公府的金银玉器皆是上等,若是送礼,我什么都拿不出手。”
她仰面,露出一张昳丽多情的小脸,“好在祖母爱听黄梅,尤爱梁祝,届时我便为她唱一曲儿罢。”
绿俏欲言又止。
可小娘子是个易受惊的性子。那么多的皇族子弟……
侯佳音蓦地从榻上坐起,白净的双颊上攀上一层绯红,用水润润的眼儿瞧着绿俏,“我让你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
“奴婢打听到了。”绿俏压低声音,“那绿翡的主人,应是三房的长子裴斐,在家中排名第二,晚宴时必然是在的。”
如春笋般白嫩的双足在毯上不安地蹭蹭,半晌后侯佳音下定决心似的从软榻上起身,“绿俏,替我梳妆罢。”
云龙文葵花铜镜中映照出她惆怅苦闷的脸颊。
绿俏掩嘴偷偷一笑。
小娘子生得极美,眉目流盼之间自有一股清灵之气。其眉如远山之黛,肤如软玉凝脂,再往下是高挺琼鼻,朱唇不点而娇。
“小娘子生得好,何必愁那裴家二郎瞧不上。”
侯佳音的眼尾荡上一丝艳艳绯色,她佯怒,“绿俏,你再说!”
“好好好,奴婢不说了。”绿俏吃吃地笑,为她挽了个垂云髻。
小娘子名扬金陵,自十五及笄后求娶之人不断,即便是石铸的门槛,这半年来也被磨去了一寸。什么青年才俊没见过,偏偏对素未谋面的裴二郎动了情。
一番打扮下来竟也耗费了一个时辰。
裴老夫人院里的丫鬟明珠已经来请过了,称是宴会就要开始,请侯小娘子过去。
侯佳音在铜镜前转了一圈,含羞带怯地问绿俏,“我瞧着如何?”
绿俏毫不犹豫地赞道,“小娘子自然是顶顶好的,哪怕是天上的仙官见了恐要心动。”m.χIùmЬ.CǒM
她这才放心,迈步往外走去。
外头已是黑漆漆一片,沉沉的寂夜间或响起风吹草木的簌簌声响与寂寥的虫鸣。裴家府邸富丽堂皇,穿过曲折回环的抄手游廊,二人走了好一会儿才至寿堂。
寿堂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笙箫鼓乐之音,丝竹管弦之声,走街串巷,不绝如缕。
“小娘子!”明珠眼尖,过来同绿俏一并虚扶着侯佳音,“老夫人就在屋里呢。”
侯佳音低低应了声,埋着头步入厅堂。
一时间,偌大喧闹的厅堂寂了一寂。
厅堂里多男眷,诸多眼神落在她的身上,或倾慕或觊觎或是惊艳。
侯佳音恍若未觉,径直在裴老夫人面前跪下,“莺莺祝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笑口常开、天伦永享。”
裴老夫人笑着叫她起来。
“这是母亲让我送给祖母的贺礼,因家中公务累累,来不了长安,还望祖母不要责怪母亲。”侯佳音奉上一木盒。
“我心疼你们还来不及呢,又岂会责怪。”裴老夫人嗔怪着,小心翼翼地打开这只破旧的桐木盒。
里面放着一只样式简单的白玉簪。
那是侯佳音祖母生前的遗物。
尘封的记忆再次被打开,裴老夫人触摸着上面细腻的纹理,一时间悲喜交加,“你母亲有心了……”
侯佳音的祖母与裴老夫人自小是闺中密友,只是生下一女后驾鹤西去。此女自小在瓦肆中长大,尤擅音律,后嫁给金陵侯性郎君,生下莺莺。
裴老夫人对莺莺喜爱不已,将她视为亲生的孙女。京城与金陵相距甚远,百般邀约下,侯氏夫妇才同意爱女及笄后去长安小住一段时日。
“莺莺给祖母也准备了一份礼物。”侯佳音有些不好意思,“听说祖母爱听戏,我准备了一曲梁祝。”
裴老夫人笑道,“我竟还有这样的福分,能听莺莺唱曲儿。”
侯家小娘子性子刁,除去喜欢的人,不准旁的唤“莺莺”,更不愿把曲儿平白唱给旁人听。
玩闹间,外头响起了明珠轻快的声音,“老太太,三郎君来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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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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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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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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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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