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前在松林中打过滚,甲胄缝隙间卡住了不少松针。更衣时抖落干净,又在营帐地面中零零碎碎落了些。
一名勤务兵扫了扫地面,拿着簸箕出去了。另一勤务兵来报:“殿下,有一位哥舒将军求见,见您不在,便先回去了。现下您可要见他么?”
高翔宇也未多想,便应了声:“行,叫他来吧。”
勤务兵应声而走,帐内帐外一时无人。高翔宇于案前打开公文,正要趁这个空闲时间看几行,耳边忽然听得一声细物破空的响动。竟是从帐顶通风口处落下一块石子,正落在他桌上。
他吃了一惊,起身往穹顶上望,哪还有个人影?
灯光昏暗,看不清楚。擎过灯来,才见那石头上包着块字纸。灯光换了几个角度照了照,见石头上和纸上都无异色呈现,想来大概无毒,才小心翼翼地展开看。
只见那上面不写汉字,也不写北夏文,而是用一种失传的,单在独孤家典籍中应用的古代字体写道——
“不要相信哥舒朋!”
哥舒朋是老五的小舅子,现今出现在南征军营地,大概是跟着赫仁铁力来的。
在祥麟朝堂,人人尽知,哥舒家一向和他外祖独孤家共事,多有联姻。老五娶妻,也娶了哥舒家的姑娘。他家的小伙子们和高翔宇兄弟俩向来亲热,自小就常常来往。是以一听“哥舒将军”,就觉得是“自己人”,不必多问。
但现在,有一个和独孤家有关的人,在高翔宇身边表达“不要相信哥舒朋”,处心积虑把这话传达给了他。是恶意的挑拨,还是善意的提醒?
无论这话的真伪,最起码说明了一件事。
南征军中,确实已有不少别人的眼睛,在盯着他,和他相关的人。
高翔宇从前懵懂,现今刚刚有些危机感,便发现了这么多反常的事,只觉得心中一凛,警醒之意陡生。
事先已知道来人姓名,便有了准备,于心中拿出与之相关的旧时回忆来找线索。拿着纸条沉吟不定,只听勤务兵就在门口告进。
“殿下,哥舒将军来了。”
高翔宇迅速将纸条一攥,两手心合在一处捻了捻,细薄字纸在内息对撞之下化为碎屑,纷纷落入笔洗内的一汪清水中。提笔滴上两滴墨,就再也无处可寻。
他于电光火石之间销毁了隐患,才不慌不忙地应道:“快请进来。”
勤务兵这才领着一个个子高高的,身材极壮硕的青年男子走进帐来。
高翔宇起身来迎。
方才他已有预案,胸有成竹。此时见了,却真像喜出望外似的,将哥舒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再三辨认一下容貌,才笑道:“你是……小朋!”Χiυmъ.cοΜ
哥舒朋方才也有些紧张,这时才笑开了嘴角,声音醇厚:“二表哥,你真是好眼力,这么多年没见还认得我。”
“嗨!”高翔宇一摆手,“若不是你这眉毛、头发格外浓,我还认不出来呢!”
胳膊一抬,亲亲热热地揽过哥舒朋肩膀,让到小几旁边坐,喊了勤务兵:“快倒热茶来,给小朋多放些蜂蜜。”
哥舒朋听了就笑:“表哥记性真好,还惦念着我爱吃甜茶。”
高翔宇道:“可不是?我可一直挂念着你!当年哥舒家的表兄弟们,只有你跟大伙儿不一样。我们兄弟都说,莫不是一群石柱子里要出个小毛猴儿?”
这么说笑着,就又想起当年的事来。
那时节,哥舒朋才十二三岁的年纪,生得瘦瘦的,四尺多高,怎么也不见拔个子。胳膊上的汗毛又忽然疯长起来,一路直长到他手背。家里专给他做了袖子长长的衣裳,将袖口放下来盖着手,才能稍稍免除尴尬。
这样的体格样貌令他自卑,年节进宫来时,都低头瑟缩着不吭声,远望还以为是哥舒家的兄弟们带了只小猴子来玩耍,故此得了个毛猴的绰号。
只因他年小力弱,常常受各家贵族少年们嘲弄和欺负。还是独孤家的几位年长的表哥和高翔宇兄弟两个最喜欢他为人诚实,总是把他带在身边护着。
这样一个孩子,真能长成一个玲珑心窍,内外不一的人吗?
哥舒朋听高翔宇口气亲热地说起往事,自家有些不好意思,低下眉眼挠了挠头,憨笑道:“那时节还小嘛,现下我也大了,这几年总算是长起来了。”
现在的哥舒朋,已经长成典型的哥舒家男子。个子比常人都高,身体也格外壮硕。此时再看他这身浓密的栗色毛发,只觉得像是给他的雄壮锦上添花。
这已不是个毛猴,该改口叫毛熊了。
高翔宇笑着算了算:“什么大了?莫说你现在才二十,就算七老八十,在表哥眼里还是当年爱吃蜂蜜的小毛猴儿,总想着多疼你一点。”
哥舒朋被这话一说,感动得眼圈一热:“表哥还是像小时候似的对我好。”
高翔宇拍拍他肩:“自家的弟兄,可别见外。”
他在寒暄之中一直留意观察着哥舒朋,却并未发现异样。
哥舒家的男丁们大多如此,像头骆驼似的,力气很大,扛得住风沙。平时有些沉闷,做起事来特别实在,犯起倔来却也像骆驼发疯似的,谁也拉不回来。
这样的家族,出个奸诈之辈的可能也太小了。
如果那纸上所说是真的,那么,大概不是哥舒朋自己有问题,而是有人在利用哥舒朋和太子这层关系,想要通过他来获取太子的情报。
一个心窍不太灵光,反应不太敏锐的大个子,是个显眼的目标,也是相对安全的监视对象。
高翔宇明白了这个道理,倒松了口气。
他实在不愿意因自己位高,到最后落得个众叛亲离的田地。身边这些人,能好生待着,不主动背叛,他就要谢谢玄龙神给予的好运气了。
有了些感触,也懂了些戒备,他就抛开那些算计,只和哥舒朋聊家常。
哥舒朋长成理想的体格后比小时候开朗,虽言谈不甚有趣,但乐于分享,憨厚的样子依然如旧时讨喜。而高翔宇意外发觉,贵胄圈子里的家长里短之中,隐含着朝局变化的方向,让他愈发聊兴高昂。
两人言谈甚欢,一直说到三更天上才作别,看起来真像是亲兄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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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密之中,必有一疏。
在高翔宇和哥舒朋秉烛谈天之时,赫仁铁力帐中,一个勤务兵将一把松针递到了赫仁铁力的案头。
“大将军,这是太子帐中刚丢出来的。”
这勤务兵扒了半天的垃圾,心中对这项任务有些疑问,但看着赫仁铁力脸色不阴不晴的,和平时不同,决定还是不要多舌。
赫仁铁力应了一声:“知道了。”勤务兵转身而去。
赫仁铁力这才捻起松针,放在面前仔细看着,还眯起了眼睛。
这是一条好线索。
如果能抓到小太子的秘密,大概能打打他的嚣张气焰,好叫他知道,谁才是祥麟第一武将,谁才是掌控战局的男人。
之前他确实大意了,还以为太子只是个毛头小伙子,又带着半个牧族血统,行事自然毫无心机可言,和朝中那些周人文官不一样。这段时日,他明里暗里吃了几次亏,以致被人指指点点。仔细想想,才知道太子的亲近言辞是故意说反话。
非我族类,其心必殊。
何况周人尽是这般藏头露尾的货色。
可惜,世上的周人有千千万万,只有那一个老可汗,待他最是好。自从老可汗归了天,大皇子当了家,他的日子越过越不舒服。
大皇子看待武将的标准真是可笑。不但要能干,还要听话。他好端端地在外征战,却总是被那些周人官儿进一表,说什么“功高盖主”。却又要求他在表功的书信里写“君恩昭彰”。
看他们那意思,打了败仗是他无能,要问责;打了胜仗是他骄狂,要压住;全胜而归跟他没关系,都是大皇子英明指引的结果。
他到如今都想不通,那本来就是他取得的功劳,大皇子英不英明,和他在前线的成败又有什么关系?
牧族谚语说:“在昏君手下当将军,不如沿路向人讨饭。”他深以为然。
可转念一想,他做了一辈子将军,难道真的去讨饭么?
还好,即便不懂这些文绉绉的事,他还拿得起刀,拉得起弓,依然是那个百战百胜的格勇达。
若论军中的无上威望,且拿战功说话!
但现如今,这小太子让他在军中的威严也受了损,这是他决不能忍的。
虽然他不是那暗中使绊的卑鄙小人,但要防着太子这么做。
是以,他不得不违些本心,派人关注着元帅大帐中的动静。果然在今日发现了不寻常。
今天一早,哥舒家的小子就乐呵呵地去主帐找太子叙旧,不料扑了个空。这就引起了赫仁铁力的注意。
他离营做什么?
营地附近都是戈壁滩,有什么好逛的?
定然有事。
赫仁铁力派人苦等一日,才在天色擦黑时,见太子身穿甲胄,面色不快地归来。他便吩咐了勤务兵守着太子寝帐和主帐的动静。
桌上这些松针,定然是太子从某处山地带进来的。
他独自被甲,离开营地,走很远的路去山中……处处透着反常的意思。
赫仁铁力思索良久,才唤来一个自己麾下的牧族将领,命令:“带人搜查附近一带,找出有许多松树的地方,再回报给我。不必大张旗鼓,只巡逻的时候走远些就是。”
且看看这松林中有什么好东西,值得小太子专程前去。
但愿是个大发现。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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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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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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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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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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