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籍坐在陈淑予旁席,轻声细语,将白日之事复述,又趁她现今清醒,将今后几个月的安排和预测一并讲了,请她决断。
陈淑予也知自己清醒不易,耳听得伊籍现在处事越来越熟练,安排越来越合适,做决定和应变也越来越快,心中有些难过。
公务完毕,她才深深地叹了口气。
伊籍低声道:“殿下脑际又疼么?不然再用些冰片和薄荷敷一敷?”
陈淑予柔和地道:“还好。”
她如今混沌的时候越来越久,心中自然是忧虑的。一旦清醒,从前有许多顾忌,从没说出口来的话,必须要抓紧说出来。
“伊翰林。”
伊籍应了一声,虽然知道她看不清,却仍然专注地望着她:“殿下,我在。”
陈淑予现今转动眼神已经熟练,从外表看与常人无异。一双明亮的双眼望在伊籍面庞之上,柔缓地道:“今日混沌之中,听到你的呼唤时,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只觉得等了你很久。”
伊籍只觉得脸颊发烫,红晕泛起,低低应道:“殿下为何有这样的想法?”
陈淑予柔声道:“贺翎军中,缺一个主事的谋士太久了。你可能不知道,昔年你在御前时,我常常看你不错。有时候私下想着,若是你能来军中,我一定会好好招待。”
伊籍砰砰跳动的心一时静下来,觉得有些懊丧。
一直以来,陈淑予的照顾和关怀,于当时赏皮裘时没有任何变化。
只是因为他差事做得好,她替全军将士表达的感谢罢了。
但他也有点感激。
陈淑予对待他,和对待女下属一样自然。
先前,偶然听到陈淑予暧昧的话语,他会怕,会逃。这些日子以来,偶听她吐露心声,渐渐明白了她心中装的责任有多沉重。他误解为儿女情怀的那些话,都是他限于男子恨嫁的幻想。
为何自己竟是这副男儿身?
若是女子,他便不会有这样的误会,可能更专注于上司的嘉赏,放心地在一群女子同僚之中应差。
因他是个男儿,就连和上司独处,都时常觉得羞耻,怕别人觉得有些瓜田李下之嫌。读了这些书,也经了这些事,却发现自己永远脱不开从小到大受教的那些话——
贺翎男子一生的追求,就是女子的青睐。
从母,从妻,从女。
修德,修容,修言,修工。
前半生的意义,是辅助女子诞下优秀的后嗣。只有这样,才能有资格期盼着后半生的日子,期盼着年老体衰时,能得到女儿垂怜,养老送终。
唯有这一途,才是“享福”的人生。
没有冠上妻姓,就不是个完整的男人,而是一缕流浪无定的幽魂。
即便如今,伊籍已位居三品,于军中或朝堂都压了大多数女子一头,可每每收到的家书中,却都是些催嫁的话。
奇怪,少年时候,长辈们耳提面命、教训不辍的,都是要他专心致志地苦读经典,要他一切功课都必须强于女子,要他不染一点点情思。
那时他偶然得了个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好奇地看了两页。刚看到女主角家道中落,尚不知以后如何,就被母亲发现了。
母亲勃然大怒,责父亲怀有邪念,以致儿郎心思淫邪。父亲只是低着头跪在她面前,满脸愧色,任凭她挥动藤鞭打下来。
那是他记忆之中,文雅和睦的双亲唯一的一次翻脸。
他本与世隔绝似的,从不知人情为何物,也不会什么讨女子喜欢的机巧。却有一日忽然被收拾收拾,送进了宫选秀。虽然尽自己最大努力去通过考验,可他终归落了选。
伊家一向说自己不与官场合污,以儿郎才学为傲。可自从伊籍选秀落榜,他就成了伊家“不知上进”的耻辱。
母亲偶然说道,若不是因父亲膝下还有女儿,就该休了这失职的夫郎。
伊籍不知别家妻夫如何,只是在心里隐隐害怕。
学富五车又如何,才高八斗又如何?到头来不过像父亲一般,再也没有舞文弄墨的机会。于抚养后嗣、管理中馈的忙碌中,还要专门挤时间出来,精心打扮,于妻主案前添香研墨。貌似个和睦恩爱的模样,却因儿郎偶尔看了两眼话本,就被毫不留情地叱骂责罚。
他现在虽已到而立之年,却因心中那场不堪的回忆,再没看过任何话本子。以至于连个参照都没有,一直没有开窍过,看女子时,不会有“动心”的感觉。
说来好笑,即便是以前对云皇之情、现今这恨嫁之情,也都是被反复催逼而产生的恐慌感,并不是真正喜欢了谁,想嫁给谁。
他于姻缘的竞争中有什么优势?
仅仅有的,是这副被精心养出的无邪之心。到了现在,却也被精心养育它的人重新审视,并涂抹得一塌糊涂,让他无所适从。
若是为了嫁人而生,那从前的要求是为什么?
若是果真以学业为重,那现今对他的催逼和鄙薄,是为什么?
这错处究竟在哪?是双亲的期望变了,还是他没有变?
他受的规诫太多太多,以至于只要稍微想起与双亲的矛盾处,就自然而然地将错处归结到自己身上来。
他做为儿郎,自然要孝敬双亲,顺从高堂之命。可是他更喜欢他的职务,想要依靠自己的才学,完成一项项事务。
他隐隐觉得,不是忠肃公殿下讲话暧昧,是他对殿下先有了些不切实际的期望。
其实,他于高堂催逼之中,也偷偷想过,若一定要嫁人,倒不如嫁给殿下。
至少,殿下知道他真正的用处。或许会理解,或许会护住他,或许会保留他的事务不变。
这样的想法并不能让他更轻松,而是在心中鞭挞着自己的神魂。
“想要嫁给殿下,难不成就是为了利用她?”
“我的想法如此肮脏,又和汲汲营营的市井小人有何不同?”
“殿下一心为公,如何能被我这样的龌龊心思影响到?”
最后,他的想法总会落在那句想了无数遍的话上。
“我……终究是个男子,没用的男子。”
//
虽说京城都传言忠肃公无情,但只有陈淑予心知肚明,于帐中两人之间,她才是那个开窍的人。
伊籍的心思,她也看出来了。以两人如今年纪和体面说来,若要捅破了这层窗纸,就该立刻筹备婚事,给他个名分了。
伊籍的才干和人品是她欣赏的,又是云皇信任的人,没有可顾虑的。娶他进门,当然是上上之选。
陈淑予一向知道,自己虽然开窍,但仍是个有些古板、有些传统的人。若娶了他,便不可能再以上下级的关系在军中相处,而是要将他好好养在宅中。这未免屈了大才。
其实这一节也不是难事,只要他坚持,实在很容易通融。他这清朗的声音,像是春日甘霖一般,最得她的心。若他坚持,只消轻轻叫得几声殿下,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动摇的。
只是,这份情思来的不巧。
如今,横亘在两人之中的问题,是生死大事。琇書網
眼前风霜未竟,她要于生命的尾声抢出时间来,安排好今后的大局。多少幸福甜蜜,再与她无缘。
可她心中已对伊籍动了意,就把他看做了自己臂膀内守护的人。虽可隐瞒心意不露于表面,却也不可自欺——她有万千不愿,眼看他因恨嫁之意,就屈从于高堂训诫,草草嫁了别人。
那就这样决定吧,再拿军务拖住他,再耽误他几年的青春时光。
这是她的私心,也是她为公的最好打算。
经过短暂沉默,两人各怀心情。还是陈淑予想及自己清醒时日不多,主动开口:“伊翰林,如今我思绪时有混沌,军中实际是由你主事。今日我再将用帅印的权利转交给你。三军责任尽在你手,一定要果决慎重。你从前便知我行事,这些时日以来,又时常和我商讨军务,我相信你可以做得比我更好。”
伊籍闻言吃了一惊。方才还在想自己是个累赘,却忽然接了如此大任,远远超过自己的职权,心里没底,急忙要推拒:“殿下……”
陈淑予不容他说,只抬了抬手,面色肃穆,威势不减从前。伊籍见状,低头不再作声,却攥住衣角,身子有些发抖。
陈淑予知他一向多思多怯,是以从他入营主事开始,就着意引导他,想要渐渐改变他。但现今时日紧迫,再没了徐徐图之的时间,必须让他尽快到位了。她声音之中有些严厉:“这是一道密令,也是你必须完成的任务,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她将一卷火漆封好的皮纸卷递在伊籍手中:“这是我的手迹,是最后的保障。到我再也抢不出时间的时候,你依然要坚持,支撑起北疆大营的运转。若被质疑,就完全无视。及至钦差到此,才将此卷打开。”
伊籍双手接过密卷和帅印,不再推辞,心潮翻涌一会,于千言万语之中,慢慢地找出几句最要紧的话来。
“殿下,我认得出您的混沌,但是我不怕。
“因为,即便您处于混沌之中,也从不会失了大局,仍然是我最信赖的那个人。
“谢谢您的倚重,我不会再迷茫了。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守护住您,和贺翎的北疆。”
陈淑予只来得及应了声,略微笑了笑,眉眼之间就又被戾气渐渐浸染。
伊籍果然没有怯意,从容告退而出。却在转过几间营帐之后,停下了脚步,轻轻擦了下又湿又凉的眼睛。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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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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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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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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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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