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真正的大晴天。日头愈高,光芒愈盛,步云梯旁丛丛翠竹皆笼在金色光海当中。
“下山的路,新排了一条近的,便走那条吧。”步云梯尽头,惢姬淡立,向两个姑娘轻声嘱咐。
阮雪音点头,后退半步。竞庭歌见状,也退半步。两人齐抬手,一揖,深深拜下。
“去吧。有事让鸟儿传信。”
老师从未在她们任何一个人离开时说过这种话。
她甚至从未在步云梯前相送。
此为第一次。不知何故,两人皆有些慌,唯恐上演第一次即最后一次那类烂俗桥段。
而竞庭歌蓦然想到,彼时在静水坞前院梨树下,慕容峋曾说,按民间关于庭前梨树的说法,她们三个相遇的意头不好。
梨寓离。所以如今天各一方。
两人拜过起身,惢姬点头,示意她们出发。顾星朗和慕容峋已经同惢姬一一道过别,正等在石梯之上二三十步开外。
阮雪音不再迟疑,转身往下走。竞庭歌略迟疑,终没说什么,转身跟上。
已经走下去好长一段,阮雪音步速不变,忽然问:
“老师还在看吗?”
竞庭歌一怔,不着痕迹侧头假意同对方说话,用极偏的余光向后方望,已经相当远了,步云梯尽头仍可见人影,
“还在。”又道:“你远视目力比我还好,干嘛问我?”
“怕看。”
竞庭歌再怔,旋即明白过来这话意思,失笑,三分嘲弄,“你如今是越发矫情了。被顾星朗调教软了心肠?”而自己心硬,所以能看,“临行前老师不是嘱咐,让我们别怕?这还没出山门呢,你就怕起来了。”
“别的我不怕。”阮雪音答,神色淡淡,“终归真相如何,我这里已经走了大半,只差细节和一个确切的落处。你不一样。你还没开始。今日就是你的开始。”
不知是否因为竹林渐盛,日光被挡,先前明暖而自由的光海慢慢被切割,竹影婆娑,将日色也搅得深沉。
“你怎么看。”半晌,竞庭歌问。
“我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看。”
仿佛并没有听到这句答,竞庭歌再问:“你怎么看。”
阮雪音长出半口气,缓声道:“很明显,如果竞庭歌确为竞庭歌,”这半句是老师的话,“那个故事里,那几个人当中,不只有我母亲,”一顿,“也有你母亲。”
她说完这句,自觉空气中山林芬芳亦变得不寻常,终没忍住转头看,对方脸上表情她从未见过。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再半晌,竞庭歌开口,“跟你不一样,我并不那么想知道我是谁。上山第一日在药舍里那般对老师说,不过是为了问东宫药园案。”
没有人不想知道自己是谁。阮雪音心道。但她完全明白,此刻竞庭歌说她根本不想知道的心态。
“你难得回来一次,”又半晌,阮雪音开口,“回一趟竞原郡吧。”
从第一日到今日,这话她说了两次。今次相比前天夜里那次,又多了切实而有力的依据。
“你别再用自己的想法干涉我了行吗?”竞庭歌突然停步,大转身,直直盯向阮雪音,“东宫药园案我不会再帮你查了。老师的秘密,上官夫人的秘密,我也没有那么感兴趣。到此为止。以后你自便。”
她快步下石阶,一路小跑,至步云梯尽头总算追到前面二人。又不知说了句什么,顾星朗一脸懵,便见竞庭歌拽着慕容峋径自往前去了。
终于等到阮雪音下来,顾星朗颇得趣:
“吵架了?”
“她同我吵架是常事。这两日和睦相处,反而罕有。”
顾星朗好笑,“你又哪里惹到她了?”
“哪里都惹到了。”阮雪音也笑,“有时候我会想,好像我生来就是为了惹她的。”漫漫十几年,总是她被自己惹到。而自己同老师像,难喜难忧亦难恼。
“胡说。”顾星朗回,颇严肃,伸手去捏她脸颊,“你生来是为了惹我的,大招惹,得还一辈子。哦不,好几辈子。”
阮雪音但笑,拉着他继续下山。顾星朗自觉路线与前日上山时已经不同,心知不能问,只默默看,并不开口。
终于走出崟北浩瀚如烟海的山林,日光乍满目,两人都有些重回凡世之感。沈疾和涤砚并马车候在不远处,顾星朗过去,举眸一望,www.xiumb.com
“只剩你们了。”
“是。”涤砚答,“慕容公子与竞先生一炷香前就下来了。此刻已经驾车离开。”
“走的什么方向?”阮雪音突然问。
涤砚一呆,看沈疾。沈疾不明所以,“东北方向。该是往边境回蔚国。”
阮雪音沉吟,未再接话。顾星朗不置可否,抬步上车,
“走吧。”又回身向涤砚,“这偌大的青川,一共几个慕容氏?慕容公子。画蛇添足。”
涤砚再呆,乍舌,不敢吭声。沈疾扬鞭御马,车轱辘声在空旷四野间荡起回响。
阮雪音方向感弱,马车驶出好几里方觉得不对,掀帘望半刻,“上次从蓬溪山回霁都,仿佛不是这个方向。”
“还有件事要办。办完回霁都。”
阮雪音眨眼,“你这出来一趟,倒真真满打满算、时尽其用。”
显然顾星朗不欲多解释,三两句应付完转开了话题。午饭是涤砚沈疾提前买好的,车上将就吃了,入申时,日光渐暗,云层厚积,却分明是在崟国境内一路南行。
阮雪音心有所感,掀帘凝望,其间又看了顾星朗好几次。直至郡镇间逐渐点缀清艳紫红,再行,或繁或稀的三角梅在阴天下兀自妍丽。界碑未现,但她分明望见了目的地。
锁宁城。
“你疯了?”按耐半刻,终没按耐住,她放下窗帘回身瞪眼看他。
“大惊小怪。”顾星朗意态闲闲,理一理袖口,“我年年来。”
阮雪音瞪眼更甚,自觉有失水准,收了目力,“你年年来。入城?”
锁宁城?
“嗯。”顾星朗点头,升调,理所当然。
“来做什么?”
他一笑,叵测而孩子气,“小赌怡情。”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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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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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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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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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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