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碧石录>第 6 章 使至塞上
  李衔杯说要换一条道,果然准备得妥贴。

  他从壁龛中取出两包衣物,仅仅合眼休息了两个时辰就移开弥勒像,从中间井洞攀下暗河,慧见不大会水,拽着李衔杯衣带,在暗河里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前行,所幸暗河水流并不湍急,蛰摸了约有三炷□□夫,终于感觉水势渐渐低落,忽然一片星辉洒落,照见水中幽深,李衔杯带着慧见上浮,夜空宁静,辘轳静静悬于头顶。

  待二人爬出井口,才发现身处一间西北人家的小小院落,房屋低矮,黄泥夯墙,似乎再普通不过。

  李衔杯凝神细听一阵,在水井边上换起衣物来,不让水滴过多洒落四周,夜风寒冷,冻得慧见直打哆嗦。

  慧见忍不住盯着黑黢黢的井内左瞧右瞧害怕冷不丁浮上来一个青面獠牙的母夜叉。

  “她们追不上来,”李衔杯笑着解释,“这样的机关只能用一次。”

  慧见一边稍感安心一边不禁为这手笔咂舌不已。

  等他换好衣物,李衔杯将二人原先湿衣拧干,走到院外背风一处小小茅屋里,再出来时两手空空如也。

  慧见疑惑发问:“衣服放哪了?”

  “粪坑。”

  李衔杯毫无愧疚之色。

  “……”

  两人进入屋中,屋内也一如寻常人家设施具全,各类摆放只蒙了一层薄薄灰尘,仿佛家中主人只是出门远行一趟不日就将归来。

  屋子背面依西北风俗依墙搭了土炕,炕上层层叠叠铺满各式绣毯绣被,李衔杯掀开绣毯,从中取出一个小盒。

  眼看李衔杯向他走来,慧见心中警铃大作,不由自主就后退了两步,然而李衔杯出手比他快得多,他一把攥住慧见肩膀轻巧转向铜镜前的矮凳。

  李衔杯一边从盒中掏出一盒散发鱼腥味的脂膏状事物涂到他脑门上,一边嘱咐他:

  “从今日起我是去塞外办货的行商,你就是我脑子不好使的哑巴弟弟。”

  慧见立刻感觉脑袋一片冰凉,还没来得及抗议,一顶杂草一般的假发怼到了他的脸上,李衔杯沿着着慧见额角细细贴好长发,又给他随便抓了个髻,端详作品片刻,自卖自夸道:

  “果然很像。”

  “叫声阿兄来听听”

  慧见稀里糊涂

  “阿兄”

  “什么阿兄,你是哑巴!”

  李衔杯一手在他脸上修修补补一边又教了他哑巴如何发声如何打手势。等李衔杯大功告成,慧见往镜中一看,赫然便是个憨厚少年,配上他一头雾水的表情更显痴呆。

  “我,我不能说话?”李衔杯说了那么一堆他只捕捉到了“脑子不好使的哑巴”。

  李衔杯嘶了一声,似乎真的被他傻到内伤,“当然是有外人在的时候。”

  “可,可是我怎么知道有没人暗中窥探。”人前人后两样做派岂不是马上露馅。

  “到了你就知道了。”

  果然如李衔杯所言,转道从伊吾出关后,天地突然变得辽远开阔起来,在这样的环境下要窥探什么人实非易事。

  本朝曾有俚俗民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形容身处茫茫草原人之渺小,然而身处此间才知道“天似穹庐”何足形容。

  立秋已过,草原黄绿相杂绵延至天边,天空蓝得令人心悸,仿佛一滴欲坠的浓墨。

  一开始慧见还十分振奋,想要立时策马驰骋到远处斑斓树丛仔细观看。

  然而兴奋劲很快过去,慧见意识到一个问题:

  与他预想的剑拔弩张不同,这里不是没有人、没有羊,而是什么都没有。

  望山跑死马,在连绵的山脉中起伏,时间长了甚至很难分辨是在上坡还是下坡。李衔杯也变得沉默寡言,因为在长风呼啸来去的旷野多说几句水壶根本撑不住。

  两人一人骑一匹马,背后各自两个□□布口袋,李衔杯离开的时候从屋子里东翻西找,神奇地将药草、绒花、织绣、铜铁器等灌了足足三口袋,看着颇为庞大实际倒并不沉重。

  在这种几乎将人浸没的麻木长路中,李衔杯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镇定自若,无论面对何种岔路处于何种天气从不犹疑自己的选择,让人怀疑这些路他究竟走过多少遍。

  在旷野中行走,晚间多半天为被地为床,李衔杯与慧见轮流值夜,李衔杯不放心慧见看守,总是醒的更长一些。有时也会遇到久已废弃的烽燧,太武皇帝在位时曾在长川与云中川外修筑长城以御外敌,然而百年之间柔然南下三百里,这些砖石残垣便也随着遗民泪尽胡尘之中。

  每当这样的夜晚,明明只是徒有四壁,两人也有种仿佛归乡一般的感受,慧见前所未有地思念起洛阳来,想愿会寺的沙果,想酥酪上堆放的樱桃、想春日盛装丽人莺声燕语来寺中祈求姻缘脸飞红霞,连同伴的奚落嘲笑都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

  李衔杯也会说起许多他不知道的京洛趣事、志怪传奇甚至前朝宫闱秘闻。

  这样的情境之下,对西行的原因慧见就不再像之前那样遮遮掩掩,闭口不提。

  “因为他们说我是杂种。还有人说我是师父的杂种。”

  慧见一边抠短褐的衣角针线一边闷闷不乐开口道,心里又恼恨起平日作风不端的师父起来。

  李衔杯爆发出一阵笑声,连他身边的枣红马都吓了一跳。

  这匹马是李衔杯在马市一眼相中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下的,性格顽劣难驯,踢伤了两任主人,不得已才贱价卖出。不过李衔杯此人惯会使用妖术,自从跟随他以来这匹枣红母马还没犯过一次脾气。m.xiumb.com

  慧见听他大笑恼怒地瞪了一眼这傻X。

  李衔杯停下打理母马鬃毛的活,转过来面向慧见道:

  “那你看我呢?”

  慧见含着满腔怒火仔细打量李衔杯。

  北人中的美男子往往线条刚毅深邃,李衔杯的眉眼确实能看出这样的痕迹,然而面部线条整体却是清俊柔和的,虽不像鲜卑传统那样刀削斧凿,仍算是北人眼中的俊俏郎君。

  慧见突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讶然张口道:

  “你是……!”

  李衔杯将手枕在脑后,舒了一口气,眼神悠远,

  “你知道乌桓突骑吧?像我这样的……混血杂种,连入伍的资格都没有。”

  火光在他黑瞋瞋的双眸中跳跃,微笑中自有一种桀骜不驯的神气,

  “可是你猜怎么着?我十二岁就入了山字营。”

  “京中贵人嘲讽南人食鱼喝茶*,不到十年之间自己不也吃得高兴?咱们又不是畜牲留着作种,说什么纯血不纯血。”

  慧见听了默然一阵,喃喃道:

  “我是想,也许等我像慧生大师一般学成归来,也许师父就不会被住持骂得狗血淋头,我也……不会被骂杂种了。”

  李衔杯嗤笑一声,“孩子话”,语意中却不含奚落之意。

  他手指灵活解开打结的长鬃,有些向往般地叹息道:

  “生晚了,要是生在太武、宣文皇帝的时候就好了。”

  慧见被他引动心绪,眼前也仿佛浮起了那个九州烽烟四起,长剑克复中原的画面,那时候英雄们无论出身贵贱,在骏马上辟土服远,永定家邦,完成不世的功业。

  两人无言出神了一会儿,李衔杯不知从麻袋深处哪里掏出一节破竹笛,吹了一支

  军中常见横吹曲辞的变调,他技巧未必高深,在这凄清寒夜里却实在引人心恸。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

  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慧见在这不知来处而无由排解的辽远悲恸之中渐渐眯起眼。恍惚中听到李衔杯笑着说:

  “睡吧。回去之后,报上你李兄的大名,看看谁敢欺负你。”

  走了将近一旬,也许是一旬半,荒山与绿地几经变换,期间只遇到了一次柔然人的小游牧部落,这些柔然人看到二人形影孤单非但没起歹意,反而热情招待,将麻布口袋几乎掏空,卖出了李衔杯枣红马一半的价钱。

  对此李衔杯解释,“不说马贼,若是草原上个个都见了商人就抢劫,谁还来做生意?”

  在慧见走得已经模糊了时间之后,他们终于遇到了第一条大河。

  这条长河如同天上飘落的丝绸静静躺在金黄斑驳的草甸之中,无边无际,无声无息。

  “我得教你点东西。”

  说这话的时候李衔杯已经清洗完毕,叼着草秸在河岸高处用石子打水漂。

  慧见以平生罕见的速度迅速学会了游泳,十分新鲜,在河里像鸭子一般猛子扎来扎去。

  “什么?”慧见抬头向上望去,李衔杯的脸藏在他们与柔然人部落换取的一顶草帽阴影里,不过可以看出肤色仍然十分白皙。

  慧见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是脏了而是真的被晒成了土猴。

  李衔杯指指身边干净石岸,“上来。”

  慧见莫名其妙坐到他身旁,依着李衔杯的指导结了个跏趺坐。

  “可以在水下呆半个时辰的功夫”李衔杯微笑道,“想学吗?”

  慧见眼神一亮。

  李衔杯按着他的腹部指点道:“用这里呼吸。”

  慧见努力调整,半刻之后很快习惯了新的吐纳方式。

  李衔杯又教授了他一首小诀,这短诀似偈似歌内容脱胎自《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因此他理解起来倒不是很难,依照口诀呼吸吐纳越来越绵长。

  他俩从日头高悬练到落日西垂,彤云漫天,李衔杯方才点头道:“下水试试。”

  慧见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水底足足呆了一刻钟才浮出来,一边跟小狗一般四处将水花甩得四溅,一边快乐地大叫起来:

  “我成功了!”

  李衔杯也笑起来,捡起一块小石子从水上弹到他脑门。

  “李兄!我是不是传说中的练武奇才!”

  “是是是慧见大师假以时日必称霸武林!”李衔杯一边糊弄一边让他赶快上岸。

  日落西沉,河水渐凉,冻出风寒来这里无人可医。

  等到晚间李衔杯在岸边烤鱼的时候,慧见还兴致勃勃问东问西。

  慧见努力忽视烤鱼的肉香,谁料李衔杯突然扔出来一个小包裹。

  打开一看居然是一绣帕的玛仁糖,慧见拈起一颗,甜津津的味道混着松仁、葡萄干、芝麻、巴丹杏的香脆,好吃到慧见顾不上说话。

  李衔杯一边往鱼腹塞入蒜瓣一边道:“你进境神速,知道是为什么吗?”

  慧见学他之前装牛鼻子时候的欠揍语气:“我天纵奇才。”

  李衔杯低笑出声:“因为你心脏天生比别人跳得慢。”

  “寻常人一刻心跳九百五十次到一千五百次,你可以数数你是多少。”

  慧见简直闻所未闻,糖都不吃了立刻数起心跳来。

  一刻钟过去。

  “七百,嗯……也许八百下。”

  “你怎么知道?!”慧见惊疑不定,打出生以来他从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

  李衔杯沉吟片刻,面色古怪道:“你不知道,不代表别人不知道。”

  说完摆摆手示意就此揭过,

  “接下来几日,我们就在这里练这个。”

  慧见一路上脚起了泡又磨成茧,听李衔杯这话恨不得马上就在此水草丰美处住下永不离开。

  李衔杯重新在草地上摊开之前的那张地图,小心让鱼油不至于滴落。

  从地图上看所剩路途已经不到一半。

  远山峨峨巍巍,月光照彻草原,银绿翻滚,李衔杯难得神情严肃,“还有一旬多我们就该到了,你要多加小心。”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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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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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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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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