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行商队伍中虽处处受照顾,但为了马队便宜不得自由,慧见头一次孤身在茫茫大碛中奔驰,才觉得天地渺渺空旷得让人心慌。一路上李衔杯惯例与他从东扯到西,对佛法多半语出不逊,明朝暗讽,这几个月来两人已经就何言正佛,佛为何谓;何谓之道,道何类也嘴仗打了不下百个来回,听到最后慧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愤愤吐出一口带黄土的唾沫,横竖商队都不在了也不必顾忌形象:
“臭牛鼻子!你还想不想吃斋饭了!”
李衔杯一本正经装可怜:“不敢不敢,还望慧见大师大人不记小人过,赏口饭吃。”李衔杯有意将慧见拖长成慧——贱,配上他贱人表情怎么看怎么欠揍。
慧见涨红了脸瞪他一眼,闭嘴生闷气当锯嘴葫芦,上苍怎么就能生出这般克星,害得他屡屡破功,一路造的口业过去十年加起来还不及。
李衔杯见他真生气了,好容易憋住笑又拿话勾他:
“想不想知道我来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干什么啊?”
慧见只作没听见,眼不见心不烦。
李衔杯调转马头凑近过来,俯身在慧见耳边道:“真不想知道?机不可失啊!”
慧见咬紧牙关,李衔杯搭上这伙行商比他要早,只说是卖卦混不下去要做点买卖。人家脑袋别□□上挣的是血汗钱,他两手空空,实在看不出到底是打算做哪门子正经生意。恐怕多半是犯下死罪惹下仇家不得不亡命出奔,若不是石娘执意作保,早把他踢出门外了。
慧见冷哼一声,意思有屁快放。
李衔杯看他小小年纪脸皱起来活像个太学博士,在马上正起身叹了口气:
“其实贫道是为一位故旧而来。”
慧见阴阳怪气:
“怕不是哪位故旧,而是哪位姘头。”
李衔杯一拍大腿:“知我者小秃驴也!”
慧见才不要做他的知己,赶忙让他打住:
“再有一句塞外牛羊空许约,烛畔鬓云有旧盟的胡话,我待会一口麦饭也不分你!”
李衔杯哦了一声,“原来小和尚对我们大人说的闲话这么感兴趣——”
慧见血又要往脸上涌,“你闭嘴,我没兴趣!”
李衔杯看他又要发作,“好好好,小师父洁身自好、清心寡欲,跟我们这些俗人不一样。”
“小师父可知道娑竭龙女的说法?三十年前,西域曾有一位天下第一的美人,见其人者无不信其真为神佛所降,是天人龙女——贫道的故旧正是这位龙女所出,也是个大大的美人。”
慧见心中嗤笑,这些个穷措大编的话本无外乎是娇妾美眷,权势富贵,与他们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李衔杯仿佛知晓他腹诽一般,微笑道:
“不过我和这位美人不仅无恩,还有点过节。”
难得跳出评书话本老套,慧见忍不住刺他几句:“李道长堂堂男子汉还能和妇人结仇,哼哼,我看李道长心眼也只有妇人针眼大小。”
李衔杯摇了摇头“小秃驴你懂什么,美人越漂亮,心性越难测,否则说什么妇人心海底针?我可是把一颗心都掏出了给她,她弃我如尘埃算了,怎么成我小心眼了”
慧见倒是点头赞同,“正经人也合该看你不上。怎么,道长为这么点小事要找个女人算账哪?”Χiυmъ.cοΜ
李衔杯摸摸鼻子,
“那倒不是,她在此地有权有势能耐不小,虽然我们有仇,念在过往情分,说不定能讨点事做且渡一渡时艰。”
慧见简直瞠目结舌,这不就是面首!这人堂而皇之说出来不害臊,论脸皮寺里上座都要甘拜下风。
慧见说不出话,西域诸胡言语不通,中原对他们知之甚少,也不知哪里有这么位女主这么有能耐呢?一想到李衔杯曲意逢迎一个丰腴漂亮穿金戴银的妇人为了半碗饭屈膝他就汗毛倒竖。
李衔杯说完这话也难得尴尬地沉默片刻,两个人一个心里惊涛骇浪一个不知作何思想,半晌慧见突然弯弯绕绕问道:
“李兄,今年究竟是遇到什么难事?”
李衔杯歪头笑笑,有些讥刺之意:“难事?萧陈发兵淮堰,平城大旱,饿殍遍野,今年哪里不难?大概只有洛阳城中寺庙不难。”
慧见难得没因为他讽刺生气,顾左右而言他道:
“师父说,嗯,寺中还缺一位寮房洒扫。李兄要是时下艰难,可以来住一阵。”寮房是供香客歇脚,慧见所在的愿会寺原是中书侍郎王钰所捐,文章写得一等一得好,因而愿会寺在士子也颇有声名,久而久之王孙贵客女眷也多了起来,名为敬香,实则考察人物,正是需要一位面相漂亮伶俐会来事的洒扫才好,况且洒扫里漂亮文秀者有之,倒还没有他这样英俊的。
李衔杯有点惊讶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有回绝,没头没尾地说了句:
“看来老秃驴是真心喜欢小秃驴。”
慧见不妨被他挑中心事,反倒怏怏了起来,“有什么好的,老不正经。”
李衔杯听他小孩赌气,没刨根问底,只感慨道:
“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千佛窟距离敦煌城有约一日半的脚程,遥遥看见三危山顶时已经日暮西沉,远望赤霞横天。传说前朝乐尊法师曾于金光中见佛像显现,遥指西天,遂发大愿在所指之处筑窟。此刻薄暮冥冥,唯有西天金光绚烂,尽管并无佛像也仍是让人感叹造化神奇,撼人心魄,久久不能言语,慧见口宣佛号,伏地跪拜,在路上做了晚课才起身同李衔杯一起往寺院门口走去。
走近一看,只见寺院门扉紧闭,门口两株枯瘦老柳,一动也不动。
慧见心下狐疑,大白云寺位置虽偏,香火却旺,城中拜忏、放焰口、做水陆请的往往不是城中塔儿寺反而是大白云寺僧人。
慧见掸开门环上厚厚黄土,高声扣拜。
一连扣了三回,四下里均是阒寂无人,慧见迟疑,还要再扣。李衔杯拦住他,
“让让。”
李衔杯一手跟拎小鸡崽儿一样把他拎开,还没等慧见叫出声,已经一脚踹开了大门。
院中果然空空荡荡,正殿偏殿门都阖得严严实实。李衔杯左右扫了一眼,先迈进门槛,示意慧见跟在他身后。
正殿前面一口大碗莲蔫蔫地垂着,水已下去了一圈儿,在缸壁上留下几道枯死的苔痕。
两人从游廊到方丈室转了一圈,寺中僧人仿佛一夜间人间蒸发一般半个影子也无。慧见心下不安,拽拽李衔杯袖子,
“李兄,你说这是个什么情况?”
李衔杯无奈笑道:
“我怎么知道?我还等着来跟你吃斋呢。”
转来转去转到斋堂,看看天色已晚,李衔杯摇头道:
“算了,我们不过是在此歇息一宿,管他那么多呢?既然东西都好好的,准也不是什么大事,说不定是什么大水陆道场把所有人都叫去了也未可知。”
慧见心里发毛,面上强装镇定,闻言只能点头。
他狗胆包天,转去厨房淘米做饭,慧见寸步不离地跟了一路。李衔杯给他俩一人盛了一碗,两人就坐在斋房门槛上喝粥。
寺中的米都是寻常百姓逢年过节才吃的粲米,比他们两个背的石头一般的墩饼不知道香到哪里去了,李衔杯一边把墩饼撕碎了扔到热烫烫的粥里,一边开玩笑:
“有什么好怕的?降妖除魔是我本行啊。”
慧见放下碗白了他一眼,恨他都什么时候了嘴上还没个把门,低声道:
“不知寺中僧人怎样了,宝明住持可有七十了。”
李衔杯点点头,
“官是要报的,不过你别管这个,到了前头我去处理。”
慧见又说了自己胡思乱想,也给他三言两语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两人喝完了粥,李衔杯找了间干净厢房略作打扫,给两人整了床铺,让慧见睡里边,自己睡外边,鞋袜也不除,酉时不到就躺下了。
慧见本以为自己一晚上都要和房梁干瞪眼了,没想到躺下之后不知为何却颇感心安,一刻不到便迷糊过去了。
月上中天,院中一片惨白。
不知从何处起响起了一阵有规律的嚓嚓声,既像是甲胄摩擦令人牙酸,又像是长刀拖行地面刮擦刺耳。
李衔杯睁开眼睛,凝视了慧见片刻,还是轻轻掩住了慧见口鼻。
慧见因窒息而从梦中惊醒,还没来得及惊叫就被人捏住了嗓子,睁眼却看到李衔杯对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用口型道:跟我来。
慧见糊里糊涂被他带着轻巧翻身下榻,挤在门边。
方才窸窸窣窣不甚清楚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极为沉重的脚步夹杂着仿佛将死之人挣扎的嗬嗬粗喘,慧见如兜头一盆凉水泼下,汗毛倒竖,瞬间一个激灵彻底清醒。
李衔杯这人仿佛不知道害怕似的,对他安抚一笑,右手扶着他不至摔倒,左手从他从不离身的长布条内翻出一件东西。
慧见只感觉眼前寒芒一闪,这人平时包的严严实实的破布条里竟然不是行山杖而是一把长刀。
刀光寒气森森,又贴的极近,激得慧见难以抑制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李衔杯用刀尖插入门闩处稍加用力,让木门露出一丝缝隙示意慧见观察。
慧见不看还好,一看双腿彻底软了。大殿前空地中央竟然赫然立着一个庞大黑影,足有他两人高宽!
这黑影手持一把马刀,一边四肢僵硬极不协调地围着中央的碗莲笨拙地转圈,然而他每转一圈,所经范围都比前一圈更大,眼见还有四五圈就将逼近厢房,慧见脑中忽然咯噔一下,心脏狂跳,瞬间汗湿重衣。
这口碗莲与其他物什的唯一不同,便是他晚间睡前怕无人照料枯死而添了水。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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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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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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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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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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