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自酒泉出发的商队在月下缓缓行进。当先一匹又老又瘦的赤马,马背既无人也无锱重,还是走的粗气直喘。
他们打处秋自洛阳走南线,从陇右道经鄯善去往敦煌,不料眼下秋老虎一日烈过一日,在日头底下穿过沙漠有如烤火,不得以换了晚间行路白日歇息,所赖有匹往来数次的识途老马,夜间行路也无障碍。
慧见掀开帷帽,除了姓胡的领头强打精神,众人皆沉浸在昏昏欲睡的氛围当中。右手落后半个马身的年轻人随着颠簸更是东倒西歪,只差没摔个狗啃泥了。
慧见在踢他一脚和摇醒这位年轻人之间犹豫片刻,策马快走几步来到他身边,推推年轻人,“李道长?李衔杯!”
年轻人随慧见的动作歪向另一边。
慧见心里偷乐,趁机使劲踢了一下,睡得要从马背上掉下来的李道长嗯了一声打呼打得更响。慧见自觉没趣,只好勉强和他走在一处免得他摔下马。
一行人又混混沌沌走了一刻,此时时近四更天,正是夜深好梦的时候,慧见在马上颠得迷迷糊糊又饥肠辘辘,一边痴痴瞪着月亮一边胡思乱想:这月亮真像墩饼,黑一点儿的地方是烤焦的皮,亮一点的地方是暄软的面,边上还有洒出来的芝麻……
等等,这芝麻怎么还会变大?
慧见使劲眨眼,只见“芝麻”瞬息之间从一星点变为一盏形制如莲的烛灯,在渺渺西天夜空下烛光大如火炬,比月色还亮几分。
马队忽然躁动起来,领头赤马如临大敌一般两股战战,不敢向前一步惊惧之下,却不发一声,着实诡异。
领队久作脚头,此时看到烛灯心中一凛,当机立断大喝:
“下马!趴下!”
这一声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未及细想身子已经按指示所行,慌忙下马趴伏沙地里去了。
慧见不明所以,还想抬头观望一眼,猛地后心被人一拽,跌在地下正真摔了个狗啃泥。方才人群里还悉索有声,现下大气不敢出,一时间只余夜里大漠簌簌寒风呼啸来去。
此时第一盏莲灯已经飘至马队上空七八丈高,虽然熊熊如炬,却令人汗毛倒竖。莲灯越来越多,直至汇成一条光河,好似凭空出现一般,光河之上倏然出现一条曼妙人影。
慧见一边憋气一边偷偷往上望去,一望之下差点惊呼出声,那虚空行走的曼妙人影竟是一个右手持人足,左手持人臂的裸身女子。女子身披璎珞宝珠,只有一道轻纱盖住肩头,面带微笑,行走虚空如履平地。
而她身后左右各有一同样装束的女子。右边之人,左手持刀,右手竖肘,手上正托一钵;左方之人,左手屈臂,握拳当胸,右手持钵。两人之间夹着一口巨大石棺,色如冰雪,竟然是整块云母岩雕成。
三人一棺阵仗颇大,诡异的是竟然一丝声响也无,宛如行走另一高天之中。
慧见倒吸一口冷气,一边吓得不轻一边眼睛不知往哪里放,正慌乱之间突然感觉一只手往他后脑用力一扣,又吃了一嘴沙,耳边有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道:
“非礼勿视啊小秃驴!”
慧见一听就知道是李衔杯这厮又拿自己寻开心,扭头怒目而视,果然李衔杯已经醒了,眼底清清亮亮哪有一点睡影,趴在他旁边沙地上笑吟吟地望向他。慧见想从他手底挣出来,使劲两次也没成功,李衔杯更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看向周围。
环顾四周马队均是俯首战战,一动也不敢动,再看向天上,哪里还有人影灯烛,竟然恍如一梦。
他们又在风中呼呼吹了半天,方才有人接连起身,收拾行装继续上路,整个过程一言不发,慧见被这种阵仗震慑也不敢开口,跟着李衔杯默默动作,他本来就糊涂,现在心脏怦怦直跳,汗湿重衣,几乎以为自己是渴水到做了个噩梦,后半夜实在忍不住疲倦终于迷迷糊糊睡了。
慧见是被喷嚏惊醒的,睡梦中鼻子痒得不行,梦境一脚踏空。
醒来觉得浑身骨头简直要散架那么难受,往身上一瞥,原来被褡裢绳五花大绑在马背上。
此时天光蒙蒙亮,有气无力,他扭头看去,果然李衔杯一手抓着他俩的马缰,一手里正拈着根马鬃,一看就知道在干什么好事。
李衔杯本性难移,见他醒了就开始逗小孩儿:“叫声阿兄就放开你。”
慧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冷哼一声把脸扭到一边。
李衔杯哈哈一笑,往他马身轻轻踢了一脚,他出脚刁钻专捡马腹靠腿根踢,马一惊之下吓了一跳,慧见本来脖子就要断了哪受得了这个,立刻声泪俱下叫道:“阿兄!”Χiυmъ.cοΜ
李衔杯给他松了绑,又把自己水囊递给他,慧见这才消消气跟他走在一块儿。本来他们两个一僧一道走在一起着实奇怪,不过他们二人都不近荤腥不方便与商队中其他人一同饮食,久而久之两人便成了饭搭子兼伴当。
这队行商在洛阳慕义里有宅院产业,可算是昭武九姓里的大姓富户,唯有慧见和李衔杯两人穷得叮当响,然而穷归穷,两人地位却有高下,本朝佛学极盛,自白马西来佛道之辩后道家就处于下风,到了隆安年间孙恩借五斗米教叛乱一节后天师道更是日渐衰颓,太武皇帝虽有心灭佛诛僧究竟不了了之,于是佛法又如雨后春笋般兴盛起来,人人尊奉,当今圣上母后更是虔诚礼敬,在洛阳城中大兴土木建造金铎佛寺。于是队中商人对慧见也是多半礼让亲近,对李衔杯则呼来喝去。
慧见一直怀疑李衔杯是因着某些不可说的缘由才留下来的,怎么光见他给这队行商里的一个寡妇干活最多,眉来眼去呢?不过平心而论这人是生的巧,兼有北人的深邃俊逸和南人的端整,笑的时候别有一种亲切活泼,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
走到日头升至中天,终于抵达了敦煌城,胡商递了过所,慧见和李衔杯递了度牒一径往城内去。此地是西出阳关最后一站,这些商人行路日久牲畜大多疲惫不堪已是强弩之末,要在此地休息半旬,做些小生意修养一番再上路,李衔杯和慧见不得不与他们分道扬镳。
听说他小小年纪就立志西行,又是个有度牒的正经和尚,商队纷纷取出些盘缠干粮馈赠,以求结个善缘,慧见将贵重物件一一婉拒,只接受了一点日常用度之物。
李衔杯在旁边牵马看着,也不觉得待遇悬殊尴尬,眼前忽然落了一片阴影,正是慧见腹诽的寡妇石娘。石娘短命丈夫死了之后家里小儿才牙牙学语,夫家个个如豺狼虎豹,哪里放心让这些人带着走客店牙行,不得已一人挑起重担,风沙里来去脸上细纹渐生,见识长短却也增长,这次行路生意本是这个年轻人在她门前占卦一来二去勾搭上的,她不怕闲言碎语本意多带个男丁办事方便,不指望他有什么用处。不料李衔杯处处妥帖细致思虑周全,临危不乱,石娘看人极少看错,这样的人,哪怕眼下一穷二白也可托终身。
一路行来,石娘暗暗喜他不逾礼,一面又恼恨他不逾礼,到现在也没能成事。这一次她在路上染上风寒又操劳过度,小病居然拖成大病,高热不退,多亏年轻人悉心照顾,前前后后替她打点才安然抵达敦煌,大病初愈时她就握住年轻人双手想要一诉衷肠,还没等她开口,年轻人恭恭敬敬给她掖了被角,递上姜茶就出了帐篷,原来是流水无情落花有意,心里一阵惘然。
眼见分别在即,不能死心,脑中冒出一个荒唐想法,过来与他施了万福:
“李道长,此去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了,道长不愿奴家执井灶,奴家若说愿意与道长天涯海角,道长可愿意吗?”
李衔杯立在树下,正午日影婆娑,照的他脸庞微微发亮,他本就生的好看,此刻微笑又专注地望着她,看得石娘脸红。
“贫道无牵无挂,风餐露宿惯了,怎么舍得夫人也跟着受累?”
石娘心知已无余地,刚要回身,李衔杯却拦下她递出一个小小包裹:“小梅常跟我说小郎君体弱多病,我对也丹鼎之术也不甚在行,思来想去唯有师父传下菩提子一串,小郎君拿着日日持诵或可积攒功德,有益身体。”
石娘经他提醒才想到家中还有小官人尚在,不由为刚才那番荒唐话大感惭愧,也许这年轻人真有什么神奇魔力,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依赖,呐呐谢过李衔杯,长揖作别。
慧见在与众人一一道谢后把这一幕尽收眼底,不由啧啧称奇,这一转眼李衔杯连表记都送出去了,比他那个给姑娘骂淫僧的师父真是一个天一个地,难道没头发的真的不如有头发的?!
众人道别之后,两人都是一阵轻松,在客栈寄存了马匹就上街头闲逛,李衔杯也挺开心,居然很大方地请了他一顿饭,两海碗清汤水引面,一碟香醋,一碟辣酱。
两人俱在洛阳久居,算是半个同乡,虽然是同乡但是哪儿哪儿都不投缘,目前为止唯一共同爱好就是西北的水引面,洛中吃食/精细,不喜欢用碱水点面,此地碱水面上细细铺了葱花胡萝卜,又用香油煎了酿羊肚,配上咸面,别有一番热烈香气。
跑堂打杂的是个瘦瘦黑黑的小姑娘,眉毛细长连成一线有胡人相貌,来过好几次给他们添醋和辣酱,盯着李衔杯东瞧西瞧,李衔杯笑呵呵来者不拒,小姑娘也不害羞,慧贱心里嘀咕人皮囊好看嗦面都显得仙风道骨。
李衔杯见多识广,与他说起当地风土和说起洛阳巷陌坊间一般了然于胸。
慧见听他扯淡半天没忍住,终于按捺不下好奇心:
“李道长,昨晚那——那些女妖怪是什么情况?”
李衔杯:“邪魔外道。”
慧见鲜少听他语气不善,从大海碗里抬头,发现李衔杯已经放下碗筷,一边净手一边说:
“你知道凉州止小儿夜啼说什么?”
慧见谦虚摇头,不耻下问。
李衔杯嗤笑一声,“说‘僧来’。”
“什么僧,就是这些“空行母”“女菩萨”,自称除盖障院,施一切众生无畏,满其所愿也,可所行之事不过是将人剥皮取骨筑白骨京观祈雨,将未足月的胎儿剖出上供鬼子母享用。”
慧见听了已经觉得不寒而栗,又疑惑,
“那他们怎么都不说话?我还疑心是做梦。”
李衔杯俯身凑到他面前,“他们哪里敢?此地都称这些邪魔外道为“贵人”,谁敢说出名讳就是大不敬,离死不远了。”
李衔杯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补充道:“还有把蛊虫下在城中水道称可成就“天人”长生不死,你猜是为什么?”
慧见咽了一口面,顿觉食不知味。
李衔杯微笑拿手点了点他的碗沿:“原来一城之中净成活死人。”
慧见看着香气四溢的汤汤水水突然不想吃了。
李衔杯看他表情大笑:“黄芩无假,阿魏无真,你这身板吃了都嫌硌牙,做姘头妖女都嫌不够,下在你面里亏到姥姥家。”
慧见不好造口业,瞪他一眼犹言狗嘴吐不出象牙。
李衔杯一看他这老气横秋的样子就来捏他脸,
“小秃驴用眼神骂人的本事真是了不得,是不是想说我狗嘴吐不出象牙?”
他出手奇快,又和猴子一样灵活,一抓一个准,慧见没他手贱又没他手快只好任他搓扁揉圆。
就这般玩闹一通,吃完消食途中又没忍住买了些沙果,直到晚间才修整不提。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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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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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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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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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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