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雁行至官舍沐浴更衣,一刻也未耽搁便进了宫。宫墙深长,顾雁行极不喜,燕城不似辽北,天已渐暖,柳梢已如绿雾。阳光和暖,照着远处的琉璃瓦,一片辉煌。
见是他来,黄门去禀告了,只一时,宋大官就迎了出来。宋大官已年过五十,伺候了前圣人,如今又伺候圣人,乃内侍总管。他并不似其他内侍弯腰塌背,只身材圆胖了些,声音也并不尖利,一张脸似弥勒佛般,做事殷勤周到。
“尚书此一行可还顺当?快快入内去,圣人已等多时了。”
“谢大官惦记,很是平顺。”宋大官请了顾雁行入内,他并不托大,扶了宋大官一起入了延福殿去。
圣人才过弱冠之年,一张浓眉大眼极端正的脸,身强体健,身上已隐隐有了王者威严之气。
见顾雁行一身便服,也不让他行礼,即刻赐了坐,宋大官让内侍奉了茶,就领了众人出去了。
“圣人可安?”他拱手问安。
“甚好,与我讲一讲田文渊的事儿吧!”圣人名陈秀,看着沉稳,语气却是急切的。
顾雁行将田文渊之事事无巨细的讲了一遍。
“如今田贼已除,我心安亦,我欲派秦钟鸣做长河县令,尚书以为如何?”圣人一双利眼盯着顾雁行。
顾雁行低头思索片刻,答道:“臣以为可,此人心思缜密,又知变通,乃大才也!”
圣人嘴角挂了笑:“我知尚书定是赞同的。”
“圣人识人极清。”
“你我何须如此恭维之言?你此去辽北,此地民风如何?”
“辽北苦寒,民风却淳朴。”
“是我之过,耽搁了这些年才除了田贼,我欲减了辽北今年赋税,好让百姓休养生息。”
“此乃大善,臣替百姓谢过陛下了。”顾雁行起身一礼到底,圣人扶了他起来。
“国事已了,我们论论家事吧!你此去可是见了许娘子?”
“是见了的,她已为臣生下一女孩儿,过了年已是六岁。”顾雁行并不隐瞒,如实回了话。
“你可想过,长姐知晓此事会如何?”
“当日圣人赐婚,我已向圣人言明,我此生只许玖一妻,圣人若是相逼,只得以死谢罪。”
“我知你,可你也知长姐为人,极是刚硬,又心高气傲,如今又牵扯到皇家颜面,你觉得该如何是好?”
“臣自会与公主言清,只求圣人再勿插手此事。”
“长姐对你一片痴心,此事如何可善了?”
“阿玖何辜?此事皆臣之过,请圣人应允了臣,如今天下大定,朝廷人才济济,此事若了,臣欲求去。”
“怎得说到了此处?你可是听说了太傅之事?”
“太傅能如此体面致事,圣人对顾家已是仁至义尽,臣已从族中除名,顾家家事,已和臣无关了,圣人切勿多心。只此次再见阿玖,她过的辛苦,却将孩儿教养的极好,臣对公主,已是相负,圣人知我心,此生唯阿玖一人尔,臣只愿伴她一人终老,望圣人应允。”
“晏温,我亦为难,只我应了你,你和长姐的事我再不插手便是,只望你不要让长姐过于伤心。此次招你回朝,是为太傅,你既已知晓,我就不多言了,太傅已老,过去之事,你看开些,回去看看吧!”
顾雁行并不应,圣人知他因为和离之事对太傅有心结,再不多言,君臣二人又说了些朝中事物,圣人知顾雁行远来辛苦,让他回官舍歇息去了。
回了官舍,顾雁行已是累极,喝了碗粥就歇下了。
虽是天已黑下来了,可长公主府依旧灯火通明,长公主府并未按规制所建,因长公主极得宠爱,建府规制等同亲王,即:正门五间、启门三间、正殿七间、翼楼各九间、后殿五间、后寝七间、后楼七间。主要建筑上的脊兽由螭吻。
平日正门并不打开,今日却是正门大开,府里的婢女内侍来回穿梭,个个脸带喜气。
正厅里已摆好了饭,肴馔有灵消炙、红虬脯,佳酿有凝露浆、桂花醑,香茗则冠以绿华、紫英之称,无不精致考究。
正殿里一女子正对镜梳妆,女子肤如凝脂,胸圆腰纤,乌发如云堆叠,一张鹅蛋脸,猫眼圆且瞳孔为深棕色,眼窝深,鼻梁小巧玲珑,红唇勾笑,只一双剑眉,让过于艳丽的脸庞带了些英气。
女子身着交颈红裙,裙秀牡丹暗纹,若是别人穿,或许要被衣服夺了颜色,只她穿,真是相得益彰,熠熠生辉。此女子便是大庆长公主福康公主陈英。
“公主平日皆着男装,今日这般打扮,真如天仙般。”身后婢女给公主戴上了花冠。
陈英只勾唇并不答话,她自小如同男孩儿般养大,甚少有穿女装的时候,今日如此,也是听陈容言男子皆爱女色,她看铜镜里女子,样貌却是美的,只不知他爱是不爱?
虽已做如此妆扮,可又觉他绝不是那样肤浅之人,当年许玖,也只算清秀罢了,她到如今都不知,他因何对许玖念念不忘。
到了正厅,看吃食皆已摆好,还有一壶他极爱的梨花面酿,他们已有数月未见,她有许多话要同他讲的。
只等了半个时辰,菜都凉了还不见人来,陈英一双剑眉紧蹙,心里知晓他约莫是不会来了,圣人今日招他进宫,难道他无甚话要对她说?
心里正想着,青松却来了,他见公主府正门大开,心知公主是等着三爷呢!如今看是他来,不知要失望成何种模样?公主是他旧主,他心有不忍,可他又能如何?只能硬着头皮行了一礼,也不敢看陈英脸色。
“三爷进宫面圣回来后便歇息了。”青松道。
陈英倒了一杯酒,不问也不说,自顾自饮起酒来。青松弓着腰等着,只听啪一声响,陈英手里的琉璃杯摔到地上碎了,声音又脆又响,青松心里发紧,他知陈英已是震怒了。m.χIùmЬ.CǒM
“好的很,好的很,当真是当我死了不成?青松你回去告诉他,今夜他若不来,我定想方设法要了许玖的命,若他不信,大可一试。”陈英双手死死握成拳,指甲扎破了手心,她并不觉得疼,只心里烧着一团火,似要将她化成灰了。
众人见陈英眼里熊熊烈火,似要焚毁所有般,吓的不敢言语。
青松自不敢耽搁,骑马回了官舍,将公主府的事告知了白石,他俩从不曾对谁动过心,真不知为何都要为区区情爱要死要活。
白石唤了顾雁行,因是累坏了,叫了几声才起,顾雁行一脸疲惫,听了白石的话,起身用凉水洗了脸,只穿了一件长袍并斗篷,骑了马来了公主府。
府里在此刻已安静下来,只几盏灯笼还亮着,陈英换了衣裙,穿了胡服,手里一条九节钢鞭,陈英或扫或抛,只听噼啪响声连成一片。
等顾雁行进门时,陈英并未停手,只轻轻一跃,鞭子一甩,顾雁行的脸上已一条血口,血珠噗嗖嗖往下落,一时半边脸便染红了。
顾雁行并不去擦,只盯着陈英看。
白石想拿帕子去擦,顾雁行抬手制止了。陈英终于停了手,又坐回桌前去喝酒。
顾雁行立在门口不进也不出,陈英饮了一杯酒,脸色平静,只双颊微红。
“怎么,尚书大人还待我请才肯进?”
顾雁行进了大厅,站着不坐。
“陈英何故如此?”他直呼她的名字,不畏惧也不亲近,就似和平常认识的人闲聊般。
“我何故如此?你不知么?你搬出去住官舍,我可说过什么?只你去了辽北,竟住去了她家,你置我于何地?”陈英声音颤抖,眼里点点泪光,脸上倔犟。
“我和你说过,我此生只一妻。”
“可你妻是我。”
“我心里只认她,你说要杀她,我知晓你性情,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今日太累,本欲到明日来找你,今日我既来了,就和你将原委说清楚吧!你大好年华,不应该浪费在我身上。”顾雁行随意坐了,让白石去门口等着,大厅里只剩下他和陈英二人。
“我从十八岁时喜欢上你,如今已是二十五岁,我的大好年华皆浪费在你身上了,顾雁行你拿什么来赔?我到底是何处不如她?”陈英低泣,脸颊两行泪,肩膀抖动,她是个上阵杀敌的女将军,幼时习武摔断了腿都不曾哭过,如今为了这人,泪不知流了多少。
“陈英,你要我赔,我赔何物你才能欢喜?你想要的我给不了你,我识得阿玖时只十六岁,你来时我心已许于她,她处处不如你,可我看见她就想笑,我与她有说不完的话,她不嫌我呆板无趣,为我添茶做饭,她懂我知我还能只让我做我,陈英,你以为的我并不是全部的我。我与她相识十数载,从来不觉得厌倦,只觉得时日太短,恨不能和她生生世世。此刻我弃了她选了你,你可还会觉得我好?”
陈英呆呆的看着他,当时阿爹已病重卧榻,顾太傅进宫面圣,带的便是他,她当日不知何故,后来才知,是阿爹说他若死了,只一对儿女无人可托付,问太傅可愿与他做个儿女亲家?
太傅便带了他进宫来,哪个少女不怀春?更何况这样一个芝兰玉树般的人呢?阿爹问他问题,他皆对答如流,不卑不亢,她当日并不知他已有妻,心里不知多少期盼?盼与他日日相见,后来她与阿弟相得,她便日日找了借口去,他们说话她只一旁听着看着,慢慢竟看痴了。
后来阿弟说他已成婚,她去阿爹床前哭泣,阿爹只说,我儿欢喜于他,做他妻又有何难?
只阿爹不知如何和太傅谈的,一切还未来得及,阿爹便去了。
她要帮着阿弟守护江山,已无时间去想儿女情长,谁知太傅却让他做了她马前军师。他聪慧博学,她如何不爱?后来种种,她知时已是错,如今她既做了他妻,叫她如何能舍弃?
“我不服,只因为我来得比她迟就事事比不过她,我不服!”她用双手捂住眼,泪顺着指缝流出。
顾雁行对陈英虽无男女之情,可对她是极欣赏信任的,她做事果决,英姿飒爽,又心怀善意,是个极好的姑娘,应该有个爱她惜她之人。可她又十分执拗,对认准之事,轻易不会动摇。
“陈英,你要我如何说你才愿意和离呢?”
“和离?此生你想都不要想,活时你既不愿与我同寝,死时便同穴去吧!你既那般爱许玖,我偏不让你如愿,我日日和你耗着,你看她愿不愿意跟你回来!”陈英一脸疯狂。
顾雁行无奈摇头,知道此时说什么她都不愿再听。
“痴人,何故如此?苦了别人,亦苦了你自己。”
陈英再不吭声,只一杯接一杯的饮酒,顾雁行也不再留,带了白石回了官舍。
陈英并不留他,待他走了,摇摇晃晃起了身,看着弯弯一点月牙发呆,她想起许玖,她爱笑,笑起来眼似月牙。
她自己是个坏人,许玖更是,既然答应了她走了,为何还抓着他不放?
她陈英此生莫非真不能赢她?她不服。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怪只怪许玖曾说她是大大的女英雄,她才会如此气短。这该死的许玖。
恍恍惚惚,似乎还是第一次见许玖时,那日她平乱回城,也是春日,满城桃花,城里人山人海,皆是来迎她归朝的百姓,她骑着她的枣红大马流光,疲惫不堪,一身脏污都不及换下。
百姓见她来皆俯跪于地,只许阿玖一人,立于顾雁行身后,怀里抱着一束将开未开的桃花,看见她眯着眼睛笑,她跑到马下,仰头看她,眼里全是星光,她伸手将花递给她说:“殿下辛苦了,你是我的偶像,是大大的大英雄。”那时她还不知偶像是何物,只那人用双臂在空中画了大大的圈,看起来又快活又有生气。
一过就是这些年,许阿玖你可知,他虽是我夫,却满心满眼只你啊!
许阿玖你若知晓,陈英于你,是不是一场笑话?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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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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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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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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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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