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脸颊很红,泪珠不断。
似乎是梦到了什么,眉头紧锁,牙关紧咬。
他听到数不清的呓语,混杂在浑浊魔气中的哭喊,都来自努力抑制的这个人,来自无法控制的眼泪。
肇晚忍不住凑近,小心翼翼揩去满溢的情绪,语气也放得极轻,“没事了、棠棠。”
然而,指尖之下,眼泪却在瞬间失去了控制,汹涌如同洪水,顿时打湿长长的羽睫,淹没眼角,隐入沉沉的暗。
肇晚一下子慌了神,慌乱中移开手指,猛地一顿,又慌慌张张从怀中取药。
药物如烟,打开的一瞬便散入魔气,一点点移往沈默棠的身体。
呼吸声当即平缓许多。
肇晚松下一口气,思索片刻,还是没有将讳病交给他的小葫芦拿出来。
如果只是收集所谓病气,那放在沈默棠身前,和放在他的身上,又能有多少区别呢?
魔气中沈默棠的声音仍是由四面八方汇入他的耳,音色悄然变化,渐渐与他熟悉的声音重合。
“我已经在很努力工作了。”
“还款日不是明天吗?”
“我好累。”
肇晚怔然,无言坐到床沿,犹豫良久,还是伸出手覆在了沈默棠的手上。
握住玉佩的手太过用力,似乎要将玉佩掐入掌心,肇晚的心脏一抽一抽的疼,他不明白为什么。
但直觉让他开口道:“放松一点,好吗?”
没有任何回应。
眼泪仍在不断滴落,落在他眼中幽深的潭,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肇晚不忍再看,在黑暗中望向窗的方向,缓缓道:“你去过双星海吗?在三州交界处。
听说那里很漂亮,水波平静,花野无际,及至夜晚,湖面会将整个天空包揽。
我听说人们也叫它世界上最美的眼睛,但我不是很相信,最美的眼睛,我已经见过了……”
澄澈的紫眸浮现于脑海,又转瞬即逝。
在一片黑暗中,他的心跳渐渐加快,耳尖染上淡红,却浑然不察,“不过,可以和我一起去吗?让我向你证明。”
掌心绷紧的手有些许缓和。
肇晚转过视线,看向沈默棠,呼吸已然平稳。
他自己却短暂陷入了混乱。
刚刚的那些话,甚至没有经过他的大脑,一时之间,他也分不清这话中到底有几分真假。
但……
他真的开始了期盼。
肇晚呼吸一滞。
耳边声音渐渐止歇,玉佩发出的淡淡荧光,最终突破紧握的手指,映在他的指尖,照亮细小的伤口,星点微红。
蜷缩的身体跟随放松的手指,一点一点的,不再紧绷。
沈默棠却忽地张开手掌,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温柔而珍重。
渐缓的泪水酝酿良久,终于汇集成滴跌落眼睫,沈默棠将滚烫的额轻轻抵在两人相扣的手,梦语般嘟哝道:“还有吗?”
肇晚知道,他并没有醒。
尽管如此,他还是重重点下头,“很多。”
卧龙礁的梦沙汀,雏凤屿的界索泊,行虎岩的东镇峦,白雀岛的如梦嶂,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的地方,风景秀丽,各有特色。
肇晚试探问道:“棠棠有想去的地方吗?”
意识不清的沈默棠小幅度摇了摇头,“出门、很贵的。”
肇晚联想到听到的种种声音,果断道:“有我,我来付。”
沈默棠仍是摇了摇头,“太难还了。”
肇晚瞬间陷入了沉默,沈默棠的呼吸却变得匀长,他睡着了。
肇晚回神,看着两人紧紧相握的手,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那是他寻找了许久的答案。
——
沈默棠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但比起是梦,沈默棠更愿意将其称之为自己的过往,上辈子的过往。
父母早逝,留下庞大的赌债与欠款,催债人的威胁、围堵、殴打,他一件件经历,一件件承受,然后在即将还清债务的某一天,猝死。
沈默棠无声笑了起来。
确实,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讽刺。
但他并不抱怨,他是没有得到过父母的爱,但他得到过很多的帮助,多到他心甘情愿吊着一口气加班还债,好尽早拿出余力,去报答一份份的恩情。
只是催债人威胁要挖掉他的眼睛抵债时,他真的很害怕。
当然并没有当真动手,这点还是感谢法治社会。
尽管如此惶恐与深刻,沈默棠的记忆还是有很多很多的模糊,很多很多的不清晰。
唯独……
唯独应该让他在意识不清时忘掉的东西,清晰得要命。
沈默棠差点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强行放缓呼吸,小心翼翼松开紧扣的指节,却控制不住瞬间炸裂的脸红。
你以为他要疑惑三连吗?
不!
用不着!
因为他都记得,不管是情景还是对话,历历在目好吧!
除了他不相信是自己做的这点之外,完全没法反驳。
可他忘了自己握着的是谁,那可是肇晚啊,这点小动作能逃得过肇晚的法眼?
当然不能。
肇晚语气都发生了变化,显著的变化,几乎要把所有欣喜包含在内,却又极具克制与隐忍,试探道:“沈兄?”
啊,倒也不必改口改得这么快。
但既然已经被发现醒来,再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沈默棠便大刺刺松开肇晚的手,茫茫然仰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嗯?”
肇晚视线瞥过自己的手,染上不易察觉的失落,却还是自然收回手道:“有哪里不舒服吗?”
沈默棠缓缓摇了摇头,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捂住自己的脸,瞬间一个净身术兜头罩下,将可能还留着的泪痕冲刷殆尽。
肇晚微怔,又道:“当真?”
沈默棠急匆匆点下头,这才支撑着自己坐起,目光四处扫过,屋中只他二人。
肇晚了然,轻指指院门的方向,“结界还在。”
调动神识查看一眼,院门外里三圈外三圈围得水泄不通,小魔头们等了一夜等得焦急,个个抓耳挠腮议论纷纷。
沈默棠丝毫没有心情去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只在瞬间撤回神识,可能是刚恢复的原因,稍微一动就好累。
不过,这结界居然还能扩大的吗?
都扩到院子外了。
等等。
这玩意儿不是什么都拦的吗?
沈默棠脑子嗡一声,疑惑对上肇晚的视线,“那你怎么过来的?”
肇晚垂下眸子,斟酌片刻道:“多谢沈兄信任。”
他自己放进来的?
不是,这玩意儿不是被动触发的吗?怎么做到的?
沈默棠仔细看看肇晚,终于发现了区别。
武器没带,护身没有,修为、修为也看不出来,估计是暂时锁了,也就是说,除了肉身强横外,几乎与凡人无异。
他想杀他易如反掌。
肇晚几乎是在找死。
沈默棠忽然有些乱,脑子里的雷霆噼里啪啦炸开了花。
这边炸得轰隆响,那边眼前却猛地注意到肇晚伤口众多的手。
不止是手,外露的皮肤上处处都有划痕,不见血迹,但明显划开了皮肉,唯独衣服应该是件法衣,起了应有的防护作用,没有任何破损。
啊,果然,脸都刮花了,怎么会这样!
惋惜之情油然而生,沈默棠强忍着心痛道:“你的伤……”
肇晚瞬间将手垂下,“无碍。”
沈默棠恨不能抱着肇晚的脸一道道把伤口都给抹平,事实上也差点就这样做了,还好伸出的手就要触碰到肇晚之时,肇晚的眼神发生了某种变化,写满紧张与疑惑。
这使得他猛地醒悟了过来。
但距离太近直接撤更令人生疑,于是他便强行扭转方向,将手转向了肇晚的肩膀,又怕被遮挡的地方也有伤口,力度放得极轻。
“我等下给你找点药。”
肇晚茫然点了点头,“多谢。”
沈默棠连忙收回胳膊,长出一口气。
好险。
这张脸,真的太危险了!
沈默棠暂时没有余力打开结界,便就先在自己的芥子里给肇晚找药,沉默充斥整间屋子。
肇晚仍坐在床沿,此时已经是背对了他,原因无他,是沈默棠不肯让肇晚离开的。
毕竟离开容易过来难,再把伤口撕裂就更不值当了。
芥子里的很多东西,他都不是很清楚功效,要一个个对应记忆去找,很是花费时间。
他本想试着帮肇晚止痛,肇晚拒绝了,说什么完全不痛。
想着,沈默棠突然出声道:“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肇晚的背脊在一瞬间绷紧,缓缓摇了摇头,“在下收到了求助。”
接着,便将前因后果告知,隐去了讳病的小葫芦,这也是讳病的条件之一。
是宗中小魔头发出的传讯符。
这、这怎么能找到肇晚那边去呢?
沈默棠脑子嗡一声。
但听肇晚说着说着,他又猛然想起,讳病,病毒,长天宗!
天呐,怎么还有这事!
尴尬轻咳一声,沈默棠又试探道:“我听觅妒说祝原思最近没法出门,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肇晚一个多月来一直被关在戒室,宗中情况他也并不知悉,但肇令近日来询问他是否知错的次数确实降低不少。
最终,肇晚还是摇了摇头,“在下并不清楚。”
“我知道。”
肇晚微怔。
沈默棠决定坦白,“是讳病,他让某种传染病进入了长天宗。”
肇晚回过了头。
沈默棠避开他的视线,“我会让他拿出解药的。”
肇晚颔首道:“多谢沈兄。”琇書網
沈默棠缓缓摇了摇头,从芥子中取出寻到的伤药,将药瓶直接递给肇晚,找到他视线的落处,不讲理地对上。
“所以阿晚,怎么突然这么客气?”
肇晚移走视线,片刻又移回来,望着许久不见的脸庞,已然恢复活力的紫眸,兀自红了耳根。
形状好看的唇瓣几次欲启,却仍是无声。
无声唤出趁人之危时放肆呼唤的名字。
——棠棠。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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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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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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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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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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