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戈慢慢的抽出佩刀,远远的去挑木推车上胡乱盖着的白布:“你身上是有破绽,但并不是你说的那个。”
老者不笑了。他的笑容本也算不上热情动人,但他把脸这么一拉,晨光倏然失去了亮度,一种难以言说的阴寒邪气自地底升腾而起,簌簌的顺着人的小腿肚子往上爬:“那么到底是什么破绽?说来听听。”
直刀挑开被浸染成褚红色的盖布,露出其下斑驳狼藉的尸体——他们本该是年轻气盛的男子,风华正茂,前途大好,却因为这样那样的阴谋诡计而折在此地。
闻戈深吸一口气,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季轻云,他随口道:“你猜?”话音未落,手腕翻转,刀尖朝老者心口直刺而去。
闻戈与老者距离极近,且这一招来的突然,照说必没有落空的道理。但老者也不慌张,眼皮微抬,连后退躲闪的意思也没有——闻戈瞳孔骤缩,果然在刀尖即将触及老者肌肤的一刹那,某物自老者胸前破衣而出,坚硬的弯喙铮一声撞上闻戈直刀,直将闻戈连人带刀的击出老远。
也正是那物冲出来的那一刻,闻戈目之所及,均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只有忽然响亮起来的如万千车轮轱辘滚过的嘈杂,填补了天地之间骤然失去了所有光彩与颜色的空白。
闻戈单手撑地一跃而起,仰头看着半空之中唯一的光点。
毫无疑问,半空中那嗲着毛的九头鸟就是鬼车了。鬼车鸟周身遍布着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羽,九条弯曲细长的鸟颈自同一个身躯上探出,居中的鸟头颔下含着某物,发出的辉光穿透了单薄的喉管,恰恰将鬼车群头乱舞的轮廓照得纤毫毕现。
闻戈心知那发出微光之物,定就是阵连城被鬼车吞去又还未完全化去的一魂。
只是鬼车鸟盘踞在空中,而附近山林里并无高楼可供攀援。想要将之击杀,恐怕不是易事。m.xiumb.com
正思忖间,鬼车十八只眼睛滴沥骨碌转着,锁定在闻戈身上,九个鸟头同时往后一仰,仿佛蓄力,尔后鸟嘴一张,九道血箭朝闻戈激射而出。
闻戈闪开,但血箭落地仍有少许反溅到他衣角,立时烧出了一连串的细密窟窿。
空中非闻戈战场,他可攻击之点便只剩下那仍立在地面的老者。想到此处,闻戈断然提刀朝老者奔去。老者仰头呼哨一声,鬼车敏捷扭头俯冲,一喙叼着老者颈后衣领,将其轻松拎起,令他稳稳当当的骑在了自己身上。
老者一手搂着三条鸟颈,口中呼哨不绝,以做指令。果然鬼车载着老者冲出去后立即止住冲势,调转回头,遥遥的对准了闻戈的方向。坚硬且泛着冷光的鸟爪兴奋的弹动了一下,显见是磨刀霍霍,蓄势待发。
闻戈索性在原地站住了,静立以待。只见鬼车九个鸟头发出不甚齐整的嘶鸣,反身飞上高空,然后猛然收翅,朝闻戈俯冲袭去。
闻戈双手紧握刀柄,眼睁睁看着鬼车的鸟爪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得自己纵身一跃,就能将手中直刀刺入鬼车胸腔,给它划拉出一个肚破肠流的大口子——后背忽遭重击,有人按着他后颈把他脸朝下压倒在地。
鬼车扑空掠过,愤怒长嘶。
“谁?”闻戈翻身将压在自己身上那人掀开,定睛一看,吃惊不小:“少……朱夫子?你怎么来了?”
“是我给夫子通风报的信。”季轻云发上挂着疾行时折断的细小树枝,满脸镇定:“师兄,斩杀鬼车这样难得一遇的事情,你怎忍心让我错过?”
“小子,你不要命了?”藏珠恼火的道:“这种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出手了?”
说完他也不等闻戈回答,拂袖化作孔雀,凌空而起。鬼车颔下的微光照映在孔雀浓绿的翠羽上,仿佛一抹飘忽不定的磷火。
闻戈仰头张望。
只见孔雀展翅,轻盈的滑翔至鬼车前方,陡然开屏。
幽暗的天地之间,万千孔雀眼自虚空中闪现。
闻戈浑身一震,立即将视线从孔雀的尾屏上移开,却还是迟了一步。
……漫天的火光。
血珠自断壁上缓缓滑落。
长风将此起彼伏的痛苦的□□撕扯着抛远。
襁褓里的婴孩响亮的啼哭着,但垂落在旁的母亲的臂弯已经冷硬僵直,再也无法温柔的将她抱起。
……
“师兄小心!”
是季轻云的厉声疾呼,将他自幻觉中震醒。
闻戈惶然抬眼。鬼车鸟显然也是被孔雀屏幻觉所摄,锋锐的双爪在虚空中奇异的撕扯,翅膀明明未受攻击,却有一侧翅翼软绵绵的耷拉下来,仿佛已无法挥动。如此失去了平衡,鬼车只能极其狼狈的坠下地来,恰落在他跟前。
阵连城那一魂还在正中那鸟头颔下闪耀,闻戈不假思索,提刀挥斩。
“不要!”藏珠大叫,却已经迟了。
血柱喷射,腥臭无比。鬼车剩余的八个头颅齐声痛叫,剧烈扭动。魂魄散发的辉光陡然大涨,又倏然熄灭。
微光彻底隐没。
如车队轰隆过境的嘈杂在完全的黑暗之中越发的响亮起来,夹杂在其中的咻咻血箭射出声便细小得难以捕捉了。闻戈勉强闪身躲过,心里一沉,知道自己办了坏事——没有了光线照亮,藏珠的雀屏便无法生效摄魂。
而传说中,鬼车过境之处,天光隐没。他早该想到,黑夜才是鬼车的主场。
肩窝处陡然剧痛。闻戈痛嘶一声,执刀的手腕一翻,立刻将插入自己肩头的鸟爪削落。
鬼车桀声怪叫,完好的另一爪不死心的朝闻戈头顶刺去。闻戈深吸口气,一跃而起,手中长刀凭感觉直刺入鬼车两爪之间。
雀屏幻境已破,鬼车凄厉尖叫,振翅而起,将抓刀的闻戈一并带得离地。闻戈索性两手同时抓住刀柄,引体屈膝令身体一荡。刺入鬼车鸟身的直刀于是如剖开鱼腹般飞速下划,直接将鬼车来了个开膛破肚。黏腻的脏腑顺着洞开的刀口往下掉,噼里啪啦砸了他一脸。
闻戈慌忙侧头,正要屏息,忽觉眼前一亮。他猛然回眼,恰见鬼车鸟以诡异的姿态变回一团黑雾,嗖一下逃回了先前那老者的衣裳底下。而老者旁边,季轻云揉着手肘,镇静的垂下胳膊。
日光重现,刺得闻戈眼泪长流。他急忙闭眼,但挂住刀身的鬼车鸟已然消失,失去了借力,闻戈连人带刀直线下坠。
好在他离地并不算高,落地后滚了两圈,自空中坠落的势头也就消得差不多了,就是落地那一下震得他气血翻涌,头晕的恶心。
闻戈□□着,正要捂着脑袋从地上翻身爬起,忽然听见藏珠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藏珠赞许的道:“你做的很好。”
闻戈浑身一僵,藏珠又道:“只是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想起要对它动手的……”
闻戈脑子立刻飞速运转起来,正思索着应对之词,藏珠已自然而然的唤出了那个名字:“……轻云?”
闻戈愕然抬头。
静立在藏珠对面的季轻云侧了侧头,微笑启唇,似在回答,闻戈耳边的轰鸣声骤然于此刻变成了掩盖一切的巨响。
力竭的身体终于到了极限,天地倒转,闻戈两眼一黑,瘫软着倒了下去。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闻戈再睁开眼睛时,只觉得浑身都睡得发痛了。
“醒了吧?”冷不丁传来药院院长慕芙蓉的声音。闻戈大骇,正见慕芙蓉没好气的戳着自己肩上伤口结的硬痂:“醒了就赶紧滚,阵连城非要见你不可。”
阵连城……阵连城!
才睁眼的闻戈骤然清醒,急忙伸手去拽起身要走的慕芙蓉,动作太大扯到肩头的伤口,又痛得他倒抽了一口冷气:“阵连城现下如何?”
慕芙蓉哼了一声:“你见了他就知道了。”
阵连城出事之后,庄弈曾想给他换个院子。但阵连城婉言谢绝,于是闻戈找过去的地方,仍是阵氏兄弟过去居所:散发着阴暗潮湿的霉味,角落里堆积的两兄弟的生活杂物,本该是温馨的点缀,在此刻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凄凉。
亲眼见到阵连城后,闻戈才知道慕芙蓉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鬼车鸟爪自阵连城额角划过,拉出一条贯穿了右眼的深痕。
诚然,他闻戈可以击杀鬼车,令阵连城被吞掉的那一魂重归。但阵连城脸上显眼的疤痕,盲翳的右眼,则是一个无时无刻的提醒,宣告着无论他做什么去挽回补救,都无法令事情恢复到阵连城遇袭之前的样子。
闻戈深吸一口气,正要道歉,阵连城却笑着提壶倒了杯茶水,推到闻戈面前。
“闻师兄不必如此紧张。”他道:“我并不想兴师问罪。之所以非要在走之前见师兄这一面,只是因为我有几个小小的问题要问罢了。”
“走之前?”闻戈下意识问道:“你要去哪里?”
阵连城淡笑:“自然是回赤炎宫了。”
闻戈吃了一惊:“仰纯手段如此狠厉,你还打算回赤炎宫去?”
阵连城悠悠的道:“师兄不知道吗?掌教庄弈以千山派的名义,向天下公开了我的存在。现下,至少在明面上,我那可亲可敬的叔父,需得在我回到赤炎宫前保住我的周全。”
“那回到赤炎宫之后……”闻戈担忧起来:“如果你遇上了什么事,一定要传信回来给我们知道。千山派永远不会拒绝你的。”
阵连城震了一下,勾起的嘴角似乎有些绷不住了。他别过头,缓了缓才又继续道:“闻师兄。我听说,在我遇袭昏迷后,是你一人提刀斩杀了鬼车,令我被鬼车吞下的魂魄得以归回,是也不是?”
阵连城不提此事还好,一经提起,闻戈就忍不住想起藏珠那句赞许的“你做的很好”,正恍惚着,阵连城继续说了下去:“闻师兄,你为我搜寻家人,联络赤炎宫在前,又替我击杀鬼车,救我一魂在后,大恩大德,我阵连城感激不尽。只是我想知道,闻师兄你到了后来,为何不再经手此事,而是全数推给聂靖去办?”
闻戈怔住:“什么?”
阵连城仅剩的眼睛一瞬不瞬的凝视着闻戈,但放在桌上的手已经不受控制的紧握成拳:“闻戈……明明你一个人就有与鬼车一战的实力,那天若是你在,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哥哥他也不会死……所以为什么是聂靖而不是你?你怎么会把我和哥哥的性命交到聂靖手上,闻戈,为什么?”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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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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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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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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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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