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边都宵禁了,封多病不留在盛国公府也没处去,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从前年松住在哪里?”
庸宴动作一停,而后说道:“随我来吧。”
“一任经年风雨,我自乾坤安定。”庸宴边走边说:“定风这两个字,是先生亲自起的。”
从前年松活着的时候,大荆文士多慕名而来,在定风书院讲经论道;
年松本人不爱言语,只坐在一旁静静地听,静静地看,如有他赞同的观点,便微微一笑。
这样的高人雅士,却并不住在什么竹林密居,而是在定风书院后身的一个小角房里。
一桌一椅一塌,并已干枯的瘦梅数枝,便是这个房间的全部了。
盛国公府落灰落得像个鬼宅,唯有这个略显局促的角房,还保留着一点温馨的洁净。
“院正若喜欢这里,住也无妨。”庸宴看着房中摆设,平静地说:“先生不拘小节,想必不会在意。”
封多病原本也只是那么一问,没想到庸宴当着领着他往此处来;
虽说年松身故多年,但一来封多病是个医者,于这些神鬼事上并不多么在意;二来他对年松其人实在也有几分好奇。
正想着,庸宴便说:“先生游历各方,房中也有些游记杂谈,院正喜欢的话便自行翻看吧。”
封多病下意识应了一声。
庸宴转身要走,突然又回过头来:“院正此番出行,可是要去崖州?”
此时封多病已经立在那书桌前了,闻言便说:“是,有个棘手病人,须问问我师父。”
近年来封多病人在宫中,名声却已叫一众江湖人捧成了“医圣”,连他都觉着棘手,恐怕不是什么普通疾病。
但这不是最关键的,关键的是封多病本人与“悬壶济世”“利口佛心”这些词根本没有任何关系,管你病的要死,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这棘手病症,必然出在他关心的人身上。
庸宴垂下眉眼:“院正早些歇下吧。”
封多病心道这不能怨我了吧?我可什么都没说,要是他自己猜出来了,那也是人家聪明。
封多病此行的目的达到,有点愉快地问:“都督哪去?”
“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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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街本就是禁军的责任,只不过这等事有手下几个统领并副将管着,庸宴犯不上在这种小事上分神——
他带着几分薄薄的酒气蹿上妙都城大门小户的房顶,纵起轻功直奔向认准的目的地;
庸宴的轻功身法不像师兄天不言那样大而化之的随意,而是学得了天尊的“踏雪雁”,身姿飘逸,如月下仙人。
只是这位仙人干的不是什么仙人稀得干的事——
他直奔向长公主府的琉璃瓦,进了警戒线之后又混不吝地劈晕了秦桥府上隐藏在暗处的卫士,而后……
而后一心一意地蹲在长公主居住的院落房顶,大猿猴一样专注地看向那人的居处。
屋内没有亮灯,外间也无侍女,只是门口和窗户都用极细的丝线穿着小铃铛,若有人进去,必定会惊醒房中人。
这么养生又这么戒备,是秦桥无疑了。
大都督蹲在那儿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看到月上中天,突然悄无声息地落到地上,连灰尘都没惊起一点;
他挥手一道劲力将丝线斩断,那小铃铛还没来得及示警,便被一只大手稳稳当当地包裹住放进衣兜里。
摸进来的“贼”在心中十分人模人样地感叹:就这点戒备,她也太好暗杀了。
他收敛气息,轻手轻脚地进入里间,便见一地清凉如水的月光中,那人静静地合眼睡在层层的纱幔里。眉头蹙着,额上都是冷汗,眼皮微微颤抖,唇上没有一点血色。
庸宴走到她床边坐下,见她右手紧紧握成一个拳头,颤抖片刻,小幅度地砸在了床褥上。
“我不是后悔……”
一点不清不楚的气音从她唇畔逸散出来:“甘愿……领罚。”
庸宴没有贸然吵醒她——
他本来也不打算让她有所察觉,伸手快速封住她的睡穴。秦桥果然不再挣动了,只是眉头还紧皱着。
他伸出两指按住她的腕脉。
脉象杂乱不堪,一时激烈地像要炸开,一时又几不可察,怪不得在封多病那里也称得上“棘手”二字。
果然是她。
秦桥被点了睡穴,轻易不会醒来。庸宴俯下身去,埋首在她颈窝,将人揽在怀里深深叹了口气。
“该拿你怎么办啊。”
也不知是不是他身上的松竹气起了作用,秦桥的眉头就慢慢散开了。
她人没醒过来,意识却很黏糊,钻进他怀里,回应给他一个拥抱。
庸宴轻轻亲吻她的头发,一掌按在她后心,将一点内力渡到她身体里探查,还未等探查出一个所以然,却先遇到了一股熟悉的,仿佛同出一源的力量。
有天山一脉的人给她渡过内力,要么是师父,要么是天不言。他心知封多病和秦桥在她身体状况这件事上仍瞒着他,这种事光想是没用的,他打算等明天回了盛国公府直接问。
至于为什么不现在就去——
是因为有她在怀里,大都督实在没有什么勇气离开。
打从那日他说要与秦桥分开,整整十日,秦桥一应起居交际如故,甚至还在宝月殿将重要的夫人们都接见了一遍;据他收回来的消息,她甚至还用这点功夫将散在外边三十三州的人手都重新做了一番布置。
可以说是万事如常,精气神甚至比从前更好。
再加上今天封多病这么一说,庸宴就借着酒力十分耐不住气地亲自来了。
大都督只觉得身上挂着一整个大荆的生死时都没有这几日悬心,睡得十分不好的身体终于在此时开始叫嚣,两人就这样在彼此的安慰中相拥入眠。
可惜这点温存并没持续太久,准确地说,是持续到秦桥的身体终于摆脱了被点住的睡穴的束缚,在一片迷糊中下意识抽出了枕头下的匕首抵在庸宴的下巴上。
庸宴:“……”
这该怎么解释。
怎么解释一个前几天还一脸苦大仇深说要拆伙的人自己送上了门,甚至还贱兮兮地甘做人型抱枕给人家安抚噩梦?
大都督兵荒马乱的脑子里,一条思路艰难地杀出了血路。
庸宴将那柄匕首的鞘拔下来,还十分好心地把搁在下巴上的刀刃放到自家的脖颈上,诚恳地说:“那是调戏,这是自卫。”
秦桥:“……嗯?”
她人还没怎么醒,一时没分辨清楚这已经是脱离出梦境的现实,还顺着梦里的情景说:“你分到商州去啦?”
庸宴漆黑的眼在夜里看不清神色,只是定定地看着她,里面一瞬间走过了千言万语。
年少时的他们在大理寺外诀别之后,其实是见过一面的。
是相隔两个月后,他随着大军出征那日,秦桥站在庸母身侧,一副全然没事人的样子,笑嘻嘻地问:“你分到商州去啦?怎么不让庸伯伯通通关系,偏偏跑去那里吃沙子?”
明知故问。
瓷如意死在商州,他自然便去商州接任。
少女秦桥见他不回答,便随手解下压裙子的玉佩塞进他甲胄里,还顺手拍了拍:“带着吧,护身符。”
少年庸宴只站着不动,庸母便推了他一把;回身十分温柔地将小秦桥揽在怀里,带着她上了马车。
尚且沉浸在梦里的秦桥便用空着的那只手在他胸前摸了摸,似乎没摸到想要的,于是不高兴了:“辛辛苦苦去华光寺开过光的呢……”
后来那块玉真的替他挡了一次致命伤,原来竟真是抄经求来的护身玉。xǐυmь.℃òm
可送出去的人佯做没心没肝,毫不在意;
收下他的人明明误会她敷衍,却仍然片刻不离身。
秦桥终于清醒了。
“……庸宴,我渴了。”她坐起身来:“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庸宴起身下床,立在床榻之侧,正要开口,就见秦桥捂住额角,伸出一只手做“停止”状:“等等,若是瓷学死了就缓缓再告诉我,我怕我接受不了。”
庸宴:“……不是。”
秦桥脸色登时一缓,说道:“行,那我什么都能接受了。”
庸宴没说话,去倒了杯陈茶,放在手里稍稍焐了一下递给她。秦桥抿了一口,感觉到发干的嗓子润了不少,脑子也跟着清明了:“你……想我了?”
庸宴立刻说:“不是。”
秦桥一脸笃定。
庸宴端出常年坐镇边疆的严肃:“我此来是有正事与你商谈。”
秦桥:“正到床|上来了?”
庸宴:“……明日卢姣进京,你打算怎么安置?”
秦桥:“总之不是安置在你刚才那个位置。”
庸宴:“……”
还好天没大亮,不然他红起来的耳朵就暴露了。
于是他非常镇定地说:“卢姣在江南多年经营,所图绝非一个皇商,我只是来提醒长公主不要为色所迷……”
他纯粹是找出一个话题掩盖自己犯贱的行为,谁知越说越顺,简直连自己都要信了,还顺带踩了从未谋面的卢姣两脚:
“镇日里围着胭脂水粉打转的男人,能有什么本事?”
秦桥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那像大都督这样夜半潜入香闺吃胭脂的,想必十分有出息了?”
庸宴:“……”
秦桥忽然笑了。
“庸宴,”她盘膝坐在被子堆里,单手支在膝盖上,另一手凌空描绘庸宴的轮廓,漫不经心又极富挑衅地说:“你和瓷学打得什么主意,我一清二楚。不过么……我应战了。”
她伸手揪住他衣襟,庸宴怕伤了她,捞过那匕首,随着她的力道向前倾身。
只见此女清纯妩媚的面容浸润在月光下,像精怪故事里的花妖月姊,他情不自禁想起某个话本上,秦桥被塑造成了一个出山勾引将军的妖精。
这美貌的妖精说:
“庸宴,你信或不信,我死之前,还教你心甘情愿地回到我身边!”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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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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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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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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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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