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虽很小,但风已渐大,街上行人寥寥。唯有一骑快马在杭州府衙外停下,马上人翻身下马,直冲向灯火通明的大门。
祝文光的尸身刚被抬走,杭州府众人正下阶恭送朱聿恒,便收到了浙江布政司截留的飞鸽书。
为防止官方飞鸽传书被误扰,江浙一带历来禁止民间私人放飞,为防有人偷偷犯禁,还在各通衢之处设了拦截,专门射杀、抓捕单飞鸽鸟,一旦循踪发现主人,严惩不贷。
此次被拦截下来的鸽子,显然也早已被射死,只有一卷被雨水和鸽血染得模糊的纸条,传递到了朱聿恒手中。
那纸条上排列着几行怪异的数字,写的是二七肆庚或是一二五陆申之类的混乱数字,前后全无落款。
唯一特别的,是右上标注着“三拾贰”三个字。另外,便是在左下落款处,印着一个以眉黛画出的标记,寥寥三抹,似是一朵青莲。xǐυmь.℃òm
朱聿恒看着这朵青莲,眼前顿时出现了苗永望离奇溺死的尸首旁边,酒楼板壁上那朵几乎一模一样的痕迹。
他垂下眼,不动声色地将纸条卷好,放入袖袋之中。
抬头看眼前,街边的高阁与矮屋,都被夜雨侵袭成了朦胧的影迹。而阿南,还没回来。
街边高阁矮屋的窗口,一一透出来的橘红色灯光,模糊而温暖,照亮了阿南脚下的路。
阿南撑着油纸伞,从吴山而下,走过幽深的街角,拐入河坊街,只是踏在青石板上的脚步一反往常,略显沉重。
直到抬头看见前方等待的马车,她才轻轻出了一口气,收好伞后,沿着街边店铺的屋檐走去。
周围的士兵本想拦住她,但等看清她的模样,又都默契地都退开了。
毕竟,殿下停在这里,就是在等这位姑娘呢。
她走近马车,抬手朝韦杭之打了个招呼,神情如常:“韦统领,久等啦。”
韦杭之脸色有点难看,瞥瞥马车,压低声音道:“阿南姑娘,你麻烦大了。”
阿南心口陡然一跳,莫非今晚行动已泄露?但转念一想,她又定下心来,如果东窗事发,她早已被擒了,还轮得到站在这里被韦杭之提点?
“什么麻烦啊?”她打量着他的神情,问。
还未等韦杭之回答,她便听到身后传来朱聿恒的声音:“上车再说。”
听他声音平静,阿南安了心,踩着车凳跳上马车,先冲他打个招呼:“阿言,我回来啦。”
朱聿恒淡淡地“嗯”了一声,手中慢慢解着她给自己做的“九曲关山”。
阿南托着下巴,瞧着他的手势,笑着夸赞道:“阿言,你双手控制的精准度越来越强了,我想,过段时日或许你就能解开那支笛子了。”
朱聿恒没回答,他十指轻扣将岐中易按紧,抬眼看向她,问:“这么晚才回来,去哪儿了?”
“转转嘛,我还去吃了之前那家葱包烩呢。”阿南从怀中掏出了葱包烩,递到他面前,“上次你给我带,这次我给你带了一份。知道你应酬肯定光喝酒,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朱聿恒摇头表示自己不吃,说话的语气反而加重了:“大风雨将至,你以前是海客,难道不知道这种天气有多危险?以后不可在外面呆到这么晚。”
“是是是,阿言发话,我这个主子当然只能乖乖听命了。”阿南嬉皮笑脸地企图蒙混过去。她拈着一片葱包烩吃着,问,“对了,韦统领干嘛那么说?今天杭州府衙出什么事了?”
朱聿恒道:“祝文光死了,溺死的。”
阿南疑惑问:“祝文光,谁啊?”
“福建水师都指挥使,在花厅被你打掉幞头的那个。”
“那个混蛋啊?看他那模样,以前肯定得罪过不少人,被寻仇了吧?”阿南不由得笑出来,“好嘛,我也挺麻烦的。上回在应天,我是苗永望死时唯一有下手机会的嫌犯;这次在杭州,我又刚好和这个死者有纠纷,还真是天天有是非,日日有麻烦。”
他摇了摇头,声音轻缓却又无比清晰地说道:“有我在,你不会有麻烦。”
风雨声让他的声音显得朦胧,可再嘈杂的声音也掩盖不住他话语中的坚定。
阿南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微微一撞,不由自主,便朝他微微而笑。
忽然之间,她所犹豫的、迟疑的一切都变得不太重要了。
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她记得自己对阿言说过的话——她这一辈子,要肆意任性地活着,无怨无悔地离开。
就算劫持阿言能避开明日那可怖的阵法,可为了苟活而伤害生死之交,她算什么肆意任性,什么无怨无悔?
她一生行事,但求问心无愧,尽力而为。只要拼尽全力将公子救出,那么,就算死在放生池,她又有何怨怼。
马车在大风中穿过长街,细微的雨点敲打在车身上,一片细密均匀。
阿南详细问了问祝文光之死,然后思忖问:“他和苗永望有什么关系吗?为什么都这么怪异地死在水里?上回那朵青莲有出现吗?”
“他身边没有。”朱聿恒道,犹豫片刻,拿出袖袋的纸卷给她看了看,说,“但是我们找到了这个。”
阿南瞥了一眼:“果然是一样的青莲,是在祝文光身边找到的吗?”
朱聿恒摇头道:“不是,是另外途径拿到的。”
阿南又看了看那些怪异的数字,说道:“这混杂用的数字体例,是循影格的密信啊。”
朱聿恒没想到她认识,不由问:“循影格?”
“对,民间一种的密信法子,拿一本市面上通行的书作为‘本’,然后按照数字,去寻找影迹即可。”阿南拿过来,仔细琢磨了片刻,然后指着右上的数字三拾贰说,“三拾贰,这三个字的写法不一样,我估计,这个‘三’应该是一套书,‘拾贰’是指书的第十二本。坊间带三字的书,唔……《三车一览》?《诗三百》?不对这几本书那么薄,怎么可能有十二本……”
朱聿恒淡淡道:“《三国演义》?”
“咦,有可能哦。你回去拿本三国对照下好了,坊间流行的就那几种,都翻一翻吧。”阿南说着,又指向下方的第一个数字,“再看这个,二七肆庚,二七是一种写法,那么应该是第二十七页,肆是另一种写法,应该是第四行,那么天干地支就用来表示列,你看第二个数字里有申字,就是因为天干不够,那么就可以往下续数地支数列。”
“原来如此。”朱聿恒点了点头,见马车已到驿站,便将纸卷交给韦杭之,让他找人对照三国通行刊刻本,循本寻影,将里面的内容查出来。
市面上通行的三国,超过十册的刻本,唯有松鹤堂一套。
不到半个时辰,韦杭之便疾步前往朱聿恒的房中,那张一直板着的脸上,终于写上了焦急神情。
朱聿恒看到那上面的内容,立即铺墨修书。但匆匆写了几笔,却又因为心底涌上来的惶惑与恐惧,而将纸狠狠撕掉。
一天一个,从山东,到顺天,到福建北上剿匪的官员,再到……
他看着那张纸卷的内容,不敢想,也不知如何下笔。
那上面写的,是下一个目标,肥胖而有腿疾,镇守南京之人。
南京肥胖的官员不在少数,上面也并未写明身份。可纵然是万分之一的风险,他也绝不敢去赌。
因为,那是他二十年来敬重依赖的人,他如何能只送一封信去应天,然后自己安坐在杭州等待!
即使,大风雨将至,这一夜必定是艰难跋涉,可他也得以最快的时间,赶回应天去。
他没有带太多人,一行二十八骑换了油绢衣,在疾风中上马,沿着官道向应天飞驰而去。
阿南将窗户开了一条缝,窥视着外面的动静。等到阿言带着韦杭之他们上马离开了,她才赶紧关好窗户,趴在驿站的青砖地上听了听。
马蹄声在风雨中急促起落,哒哒有声,转眼已在数里开外。
满意地起身拍掉身上尘土,阿南唇角微扬自言自语:“时不我待,抓紧机会吧,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零星掉了一夜的雨,直到凌晨也并未下起来。只是风越发大了,街上唯有零散几个摊子支在背风巷口,卖几个包子馒头。
阿南一早就到楚元知家中,敲开了门:“楚先生,吃了吗?我路上买了点包子。”
楚元知接过她递来的荷叶包,打开来看,是两个红糖豆沙包,顿时喜不自胜。旁边他儿子楚北淮正在背书,一眼瞅见,立即不满道:“爹,你前几天还牙痛得一夜没睡,今天还敢吃甜的!”
“没事,爹吃完好好漱口。”楚元知忙扯着他袖子,求他别大声嚷嚷让妻子听到。
“来,小北吃肉包子,长得壮壮的。”阿南把另一个荷叶包递给他,然后又给金璧儿送了她爱吃的红枣糕,才对楚元知说道:“我看今天天气还不错,来取上次说的东西了,楚先生应该制备好了吧?”
“今天这天气……”楚元知看着空中的旋风苦笑,心说这姑娘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没谁了,“南姑娘你上次吩咐过后,我当然尽快弄好了。只是东西不少,好拿吗?”
“这倒不必担心,我有个朋友叫司鹫,他过会儿就推车来了,咱们先准备好。”
转眼司鹫就来了,阿南招呼他将东西搬走,又对楚元知笑道:“麻烦楚先生啦,下次我请你吃饭!”
“哪里,多谢南姑娘和提督大人的关照,我现在都有官家饭吃了,这些东西——”他说着指了指司鹫的独轮推车,说道,“也是奉命制作又奉命交给你的,本是我分内事。”
阿南笑着朝他挥挥手,带着司鹫出了街巷,前往西湖边。
楚元知站在门口,看着那些被运走的东西,只觉心里涌起一种怪异的不安,总觉得她会惹出什么大事。
但看着阿南闲散的步履与漫不经心的模样,他又觉得自己多虑了——哪有人去办大事的时候,会是这副不正经的模样?
棠木舟早已靠在西湖南岸,阿南回到吴山园子内,换了水靠和一身红衣,开门招呼司鹫给自己提一壶热水来。
司霖靠在门边打量着她,冷冷问:“那个阿言呢?”
“绑不到,他不在。”阿南硬邦邦地回答,然后在茶碗内丢了几枚古怪的叶子,加上几个小小菇伞,吹了吹凉后,一口喝掉。
司鹫小心翼翼地问:“阿南,你喝的这是什么?”
“提振精神用的,特别是在水底的时候,我现在不比以前了。”阿南揉着自己的手肘,淡淡道。
打量她一身绯色衣裳,司鹫又有些迟疑:“阿南,这衣服在水上……会不会太显目?”
“显目些好,反正水上那么多船日夜盯防,穿什么都不可能遮掩过去的。而我,就要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身上。”阿南朝他微微一笑,取出怀里一双银色精钢手套戴上,握了握五指。
这双手套十分厚重,骨节处由精钢打制,每只手背上扇形排列着三根细长铁管,刚好就卡在骨节的凹处,不太引人注目。
手套略微大了一些,毕竟,这原本是她为公子所制。她调整了一下大小,又试着握住双拳,骨节的精钢中立即弹出刀锋,不过两寸长短,但那锋利刃口闪出的寒芒,足以令人胆寒。
收回寸芒后,阿南垂下双手,一拂艳红衣摆,转身就出了院门:“每个人都按计划行事,切勿延迟拖沓。”
众人站在近水平台上,目送她离开,就连司霖也不敢再吭声。
她一身红衣,独自一人驾着棠木舟穿出湖边垂柳。
大风将她绯红的裙角与发带高高扬起,夹杂在万条柳丝之间,那抹红色忽现忽失,却越发灼眼。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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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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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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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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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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