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与明家是世交,从明承志还未出生时起,两人就已经定下了亲。明承志自小便知道,这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姐姐,旁人口中的柳小姐是自己未来的夫人。
柳嗳温柔,漂亮,很难不招人喜欢。明承志对她算不上亲近,却也比旁人多几分耐心。
直到明承志十四岁那年,柳家却忽然向明家退了婚,与旁人结了亲。结亲的对象,便是张元武。
明承志听闻这个消息,没有难过或者不舍,只觉得有些愤怒。明明是自己的东西,怎么被一个穷乡僻壤来的混小子抢走了?
等他亲眼见过张元武之后,便将这一切的过责都归到了张元武身上。
张元武长得很是斯文,看不出是武将。他本就是平民出生,身上没有富家子弟的气势,看起来文文弱弱,遇见谁都是笑盈盈的模样。
明承志很讨厌这个人,并不是因为他与柳嗳的关系,就只是单纯的,非常厌恶一个如此不知好歹、不分身份想要高攀的人。
明老爷因为这件事情劝导过他很多次,让他看开一些,不要记恨柳家。明承志却不大能理解,对方违背了一直以来的承诺,不管他对她有无情意,记恨一下难道不应该吗?他就是讨厌张元武,为什么又要为了柳嗳的面子假装客气呢?
他因为这些事情思考了很久,越是想要得出一个答案,他越是为世俗关系感到烦躁。他更受不了像自己父亲那样,对讨厌的人笑脸相迎,对一个愚蠢的帝王低三下四。
那一年,十四岁的明承志毅然离家,拜入天洪,成为了邹通的第三个弟子。
这一离开,便是六年。六年来,明承志鲜有回家,一心都在钻研自己所追寻的求仙之道。
六年后的某一日,他被明老爷匆忙召回了明府。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四岁的张凌墨。小小的一个,还没长到他腰那么高,一头茂密的黑发毛毛躁躁,眼睛却是又黑又圆,见着明承志时,别人都让他叫小舅,他却偏偏要叫一声哥哥。
仔细询问之下,明承志才得知,柳嗳将她唯一的儿子寄养在了明家,追随张元武上了战场。
他一边气愤柳嗳的痴迷,一边就痛恨张元武的无能,看到眼前这个胆小又可怜的男孩时,心中更是为其愤恨。
为什么要这样自私的抛弃一个年幼的孩子,那份爱就这么伟大?伟大到可以连自己的血亲都不要?明承志不能理解,但他,依旧把所有的怨恨都记在了张元武身上。
小时候的张凌墨很乖,很听话。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寄人篱下,知道自己无爹无娘,所以,不论别人怎么嘲笑欺辱,他都不会在意。
明承志最为不满地就是这一点。张凌墨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还要对别人,甚至对自己院中的奴仆都低声下气的?
是以,他一见到张凌墨,就忍不住想要骂他,数落他。甚至数次当着他的面教训那些不知分寸的下人,张凌墨竟还会为那些人求情,这更是让他气愤。
柳嗳与张元武在战乱中失踪,是明承志始料未及的事情。柳家的两位老人离世,其他的柳氏宗亲害怕新帝王对张元武曾是前朝旧将之事迁怒与柳家,便各个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柳家一夜之间成了一盘散沙,张凌墨再没有了归身之处。
明承志害怕张凌墨知道她的母亲为了他的父亲抛弃了他,也有心隐瞒张凌墨与张元武的关系,保护他的安危,是以,在府中流传着自己与张凌墨的父子传言时,他并未否认。
在柳嗳失踪了六年后,明承志负起照顾张凌墨的全部责任,他将他带去了天洪,收他成为自己担任长老之位后的第一名弟子。www.xiumb.com
张凌墨与自己不一样,他没有双亲,没有手足,没有可以依靠的家庭,他想让他成为一个独立的人,不要成为任何人的附庸,只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活下去。
那一年,明承志锻造了两把灵剑。一把取名为愿安,一把取名为自生。
愿予安虞,自在得生。
他留下了愿安,将自生剑送给了当时仅仅为初阶的张凌墨。
自生剑设计朴素,一向讲求奢华的颢天长老,在愿安剑上也未用一枚玉石。他正是希望张凌墨以后的日子,能像这两把剑所寓意的一样,简单,安乐,自由自在。
往后数年,明承志一面将张凌墨培养成自己期望的模样,另一面,又期盼着了无音讯的张元武夫妻能够出现,弥补张凌墨这些年所受的苦楚。
然而,十年了,他等来只是沐挽风送给他的一纸死祭之期。
柳嗳走了,就这么丢下张凌墨,毫无眷恋地离开。
她让张凌墨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人。
“你真的,好狠的心。”
明承志忍不住难过。更忍不住记恨她。他不明白柳嗳为何要为一个男人抛弃自己的亲身骨肉。那个莽夫到底有什么好的!
“那我的父亲呢?”张凌墨却那样追问他。
“你没有父亲。”明承志反驳道。
他甚至连张凌墨长什么样子都不曾知晓。那样的男人怎配当张凌墨的父亲?
“师尊,永远都会是我的师尊,对吧?”张凌墨低垂着头问他。
直到张凌墨问了这句话,明承志才终于意识到,他是唯一一个,张凌墨在这世间可以依靠的人了。
“是。”所以他回答了他,并在内心承诺他,他一定会尽自己所能,给与他想要的一切。
可偏偏这般乖巧的徒弟,却遭遇了变故,失去了所有的灵力。
起初,张凌墨还能坦然的面对这一切,可随着明承志越来越繁忙的事务,两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短,张凌墨开始变得很容易猜忌,怀疑,时时刻刻都向着明承志求证,问他是不是会一直认他这个弟子。
明承志知道,张凌墨始终无法接受自己失去灵力的事实,所以他在洛青雨瓜分九野山时,便将张凌墨送回了明家。他不想张凌墨卷入门派与修士的纷争之中,他希望他能平安的等到自己取到栾木,帮他恢复灵力。
但是,找寻山海阵入口,比他想象中要艰难许多。他曾很多次路过明府,却只敢悄悄打量片刻便离开。他对张凌墨有愧疚,在他还未取到栾木前,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他。
可等到他终于快要成功的那一天,张凌墨却毫无预兆的出现在他面前,变成了他完全不认识的模样。
他是多么可怜的一个孩子,他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的。
明承志开始怨恨自己。是他的疏忽,让张凌墨误入歧途,被他人当成了使唤的工具。
他亏欠他太多,到最后,他只能以自己的命来偿还。
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了无牵挂的离开,可当他踏上冥府的小道时,他又想起来了。
他还欠着张凌墨一次约定,他曾答应过张凌墨,要陪他游览金坪郡的街道。
*
明承志随着张凌墨徒步走完了整条金坪郡主街。
“师尊,听说这家的果脯特别好吃,您要不要——”张凌墨说到一半,举着梅干的手忽然僵住了。愣了一会儿之后,他像是什么都发生过一样,悄悄把手缩回来,却被明承志一把抓住。
明承志就着他的手,将梅干吃了进去,蹙起眉头:“太甜了,有没有其他的?”
张凌墨将手伸进纸袋中,望了一眼纸袋中五颜六色的蜜饯,面露苦笑:“只有梅干了……”
明承志并未太在意,目光落在了内河中的船舫上。
此时,天色渐暗,灰朦的夜空开始闪烁起星点。
泛着水光的内河上,灯火通明,传来一波又一波少男少女的欢笑声。船舫上也亮着橘黄色的灯火,在船舫的窗门上落下无数来往的倩影。
“他们在船上做什么?”明承志问道。
“师尊好奇,我们不妨去看看。”说完,张凌墨拉起明承志的手,足尖一跃便从河岸飞到了最近的一艘船舫顶部。
“哎你们干什么!”掌船的伙计站在船头指着二人,四周也围上来数名拿着棍子的打手。
伙计压着火气同他们说话:“此船已经客满了,还请二位公子离开!否则,小人可就不客气了。”
明承志的眉毛拧得十分用力,正要开口,张凌墨却笑着向那伙计抛过去一小块金锭:“我们二人只在此处观星,不会进到船舱中,更不会惹事,劳烦您通融一下。”
伙计咬了一口金锭,乐呵呵地挥散了众人,临走前还问他们是否需要茶水瓜果,也都被张凌墨拒绝了。
“金坪郡的青通河流速慢,船舫行得缓,很适合赏月观星,每逢乞巧和中秋,都会客满。”张凌墨仰头望着夜空,“师尊你看,是双星。”
明承志顺着张凌墨所指方向望去,入眼先是一条灿烂的星带,星带的一左一右闪烁着两颗极为明显的亮星。
“左边的是牛郎星,右边的是织女星。牛郎星旁边还有两颗小一些的亮星,传说是牛郎与织女的两个孩子,叫做扁担星。”张凌墨解释道。
明承志静静地听着他说话,听了许久之后才察觉,张凌墨的嗓音早就不像他记忆中那般清脆了,变得有些浑浊、低沉,透露着一股成熟的沙哑。
他忍不住转头去看张凌墨的脸,发现他的容貌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圆鼓鼓的双颊已经变成了粗狂的轮廓,儿时总耷拉着的杏眼,此刻却多了几分柔情,眼尾微微上翘,轻轻一眨仿佛还能从浑黑的眼珠中挤出一些碎光。
“师尊,看那儿,岸上开始放鹊灯了。”张凌墨毫无察觉地指着对岸。
画着各种图案的孔明灯从岸边升起,一个接一个飘向夜空,最终融入黑夜,仿佛从地面升腾而起的落星一般,让观星的男女都忍不住赞叹。
“还有香桥也是,”张凌墨望着烧起几尺火焰的香桥激动不已,“听说只要顺利燃掉香桥,就代表着牛郎与织女在天上成功相会了。这个时候再去南瓜棚下坐着,还能听到女郎与织女说话的声音。”
明承志自然不会将这些坊间传言当真,但他也并未反驳,只目不转睛地望着张凌墨,又在张凌墨回头之时,看向了夜空。
“牛郎与织女,”明承志忽然问道,“你觉得他们可怜吗?”
张凌墨没有想到自家师尊会问他这样的问题,愣神了半晌,都没想到要回答。
明承志重复了一遍:“你觉得他们可怜吗?”
“不可怜,”张凌墨眨眨眼,说得极为认真,“我倒是很羡慕。”
“他们二人都明白对方的心意,只是不能长久在一起罢了,有何可怜?”
“即便他们一年只有一日相见的机会,但他们有无数的岁月,无数次的重逢,他们可以永生永世拥有了对方的爱,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份情感,对比我们人来说,他们是真的,很令人羡慕。”
明承志诧异于张凌墨这段冗长的解释,更惊讶于他不同于常人的想法。但他很快也明白了,这是他曾经不曾知晓的张凌墨的一部分,他总是将他当做一个可怜的孩子,殊不知,这个孩子早就已经长大,再也不需要他的庇佑与保护了。
他抬头看了看夜空,意味深长道:“墨儿,我的时间到了,该走了。”
张凌墨的笑容忽然凝固,他不再去看周围的美景,反而将目光紧紧锁定在了明承志的脸上。
“师尊……”他轻唤了一声,把身子靠了过来,用手握住了明承志的手背,“师尊,你还会回来吗?”
张凌墨说这句话的时候,忍不住红了眼眶,连声音都在颤抖。
他知道眼前的明承志到底是什么,但他一整日都没有揭穿,甚至麻痹自己,哪怕只是虚幻的景象,他的师尊能够永远陪在自己身边,亦无不可。
但他也知道,这是自己的私欲,他不该因为这样自私地将逝者强留在凡尘。
“冥府的路,是不能回头第二次的。”明承志提醒道。若回头了第二次,便是此魂有执念,冥府是不会接纳对凡尘有眷念的死魂。
张凌墨喉结滚动,再发声时,脸上已经挂起了泪痕:“我,我会好好,照顾,明老爷,和,夫人,我,我会想念,师尊的……”说到最后,已经哽咽不成音。
明承志弯弯眼睛:“嗯,我也会想你的。”若我还能记得的话。
天上的星星逐渐变暗,原本一直躲藏在某处的弯月乍然出现,往大地洒下一片素裹银妆。
明承志的身体在这一片银光中逐渐变得透明,张凌墨甚至可以透过他的身体看到他身后棕色的船舫木顶。
“师尊……”张凌墨跪在明承志身前,双手拉着他半透明的手指,千言万语只融成了最简单的一句称谓,“师尊。”
“嗯。”明承志伸手抚摸着他的头顶,回答的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温柔。
“师尊。”
“嗯。”
“师尊。”
明承志抬头刚想回答,却见到自己眼前贴过来毛茸茸一团的脑袋,随后,便感觉到了嘴角有一些温热。
张凌墨轻盈地在他的唇边吻了一下,含着潋滟的双眸,带着□□裸的真心望着他,那副咬着下唇眼泪汪汪的模样,仿佛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明承志愣了许久,都没有从他这个动作中缓过神来。
张凌墨也只是望着他,更加用力地捏紧了他的手。明明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行径,他却如赴死一般,一点也不知畏惧。
明承志笑了。
带着些许嘲笑的意味,弯起了眉眼,弯起了薄唇,甚至连眼眸中都笑出了碎光。
“原来,是这样吗?”
落下最后一段回旋的话语,明承志化成了黑夜中的一抹青烟,从张凌墨手中飘走了。
张凌墨在明承志消失的那一刻,决绝地闭上了眼睛。他害怕看到这一幕,更害怕控制不住自己去追逐明承志的魂魄,做出忤逆他的事情。
等到周围人声散去,天边的尽头亮起了微微白光的时候,张凌墨才睁开的眼睛。
船舫早已靠岸,繁星隐没,香桥燃烬,再没有了此前的喧嚣与欢快。
张凌墨的身边也没了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只余一根和自己手腕上的红绳相差无几的七结绳,静静躺在他的眼前。 蓝星,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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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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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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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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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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