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收尽,月挂中天,因为中秋将近,格外的圆润,如玉盘般溶溶皎皎。
裴少锦来得晚,一身寒露,风尘仆仆,显然是赶过来的。
坐在梨花木髹漆细腿方桌前,众人享用了晚餐。
“来晚了。”裴少锦致了歉。
江既宴尝着厨房做的紫红色甜腻的小甑糕蒸,微微抬眼就瞧见坐在首席上的裴少锦,不由觉得有些恍惚。
上一次一同吃饭,大抵还是四年前,是晋王妃未生病时。那时候她的浪荡子名声已经开始传了,许多曾经的旧友亲朋都疏远了她。不过晋王妃为人和善,没有半点架子,向来喜欢她,也不甚在意这些虚名传闻,待她依旧亲厚如初。
晋王妃坐首席,世子坐在她的斜对面,看见她偷偷瞧他,便冰冷却腼腆地点个头,像是个书呆子。
可现在,又不一样了。
世子清俊清贵,他们两个也在王妃死后越来越疏远了。
当真,物是人非。
吃到半途,江既宴瞧见坐下位的罗旭喊她一道去别处,似乎有话要说,她便跟了去,想着也许是上回死得蹊跷的那位妓.女的相关事宜。
世子答应了她的事……她还以为是随口说的。
江府很大,颇具观景写意,沿着廊庑走到头,是佳木成荫,桔树有独特的朦胧清香,氤氲浮动。
瞧着罗旭秀颀的身影,也快要行至廊庑尽头,江既宴停下问,高声问:“罗旭,喊我何事?”
是多大的事,需要走到江府的尽头,不让旁人看见。
“是我喊你。”
身后传来清冷的人声。
暮然回首,猎猎的长风穿过这悠长的廊庑,鼓动了面前人满袖。
灯在檐角下挂着,因而照亮了他的脸。
没有表情,却被柔和的暖灯渲染得温暖。
是裴少锦。
江既宴当真没想到。
这般……特地喊了人引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不待见他。
“世子找我有何事?”江既宴收回目光,问。
她施施然踱步到屋檐下,抬头看月亮。
月已经要满了。
裴少锦行至江既宴身侧,抬头赏明月,顺便答:“我答应你去查死于西市的姑娘身世,如今查好了,本想着让罗旭告诉你,不然既然江夫人邀请了我,便打算亲自告诉你。”
果真是这件事。
江既宴一喜,有种豁然开朗的错觉,连忙道:“洗耳恭听。”
裴少锦看这月轮,瞥过一旁人欣喜的神色,缓缓道来:“这死去的姑娘是农家女出生,年幼丧父丧母,寄住在自己的伯父家,因为家贫,被卖进了簪花楼抵钱还债。但是正巧的,这位姑娘本来是有姻缘的,未婚夫大她五六岁,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很是出息,在京兆府衙门当差,不过因为女方被贱卖进妓院,这段婚事便不了了之。”
这般的缘起倒是有些坊间话本的意思,江既宴奇道:“你是说……有没有可能……这差役自己偷了尸体?”
“不会,”裴少锦摇了摇头,“恐怕他没这么大胆,若是真有这样的本事,怎么可能让自己青梅竹马的心爱之人去簪花楼做妓。”
江既宴疑惑:“那是如何?线索又断了吗?”
偷了便是偷了,若真是幕后之人偷了销毁,岂不是又是死胡同……
“不,”裴少锦视线朝下探去,月下佳木葱茏,他叹气:“是崔问故意的,崔大人将尸体藏了起来,恐怕是为了反将凶手一君。尸体都没了,那么凶手便没什么可以偷的了。”
“但他们这么做是有漏洞的,这位受害姑娘的旧识恰好负责藏尸体,而他这几日天天往京兆府尹衙门旁边的酒楼跑。酒楼物价颇贵,富家子弟也不见得日日去那里吃饭,可是这差役却进出频繁,如此频繁,你说为何?”
江既宴细细思索这话中意,更是欣喜不已:“你是说……他是想……见他死去的爱人,也就是那位姑娘?所以利用职务之便,经常地去看她。”
风停了,薄雾笼罩了月明。
裴少锦转过头,颔首。
“这尸体……藏在繁春酒楼里了?”
“应该吧,但接下来不是能轻易探查的了。”裴少锦拢了外袍,消息已经告诉了江既宴,见眼前人满脸的笑容,生动得像是万树梨花开,瞧得人心都化了。琇書蛧
裴少锦收回目光,提醒:“且回去吧,江伯父说今日有珍藏的果子酿,我记得你好似特别喜欢。”
江既宴一怔,咬着嘴唇,露出腼腆的笑容,她没想到裴少锦将她的事情记得如此的清楚,惊讶:“你记得呀?”
她是喜欢果子酿,苦酒入喉,果香清浅。
喝完了之后,人轻飘飘的,像是在水果上飞来飞去的。
一醉解千愁,而果酒解完了愁苦,还让人觉得甜甜的。
总的来说,她喜欢所有的酒,果酒为最。
江既宴轻笑,从这谜案想到突然甘愿多事的大长公主,这大长公主为何想知道妓,女自杀的真相,还没有去找圣上,而是找了晋王世子帮她秘密查访。
难道这事……牵扯到了大长公主吗?可大长公主在汴京其实并无多少牵挂。
只除了圣上与晋王一家,再无其他血亲了吧。而昔日的旧识旧友,也多年过半百,要么过世,要么远嫁。
她敛了心神,笑道:“说起来,近日大长公主要举办中秋宴了,邀请了在京的贵女与世家子,你要去吗?”
裴少锦摇头,“不去,中秋我需要在家陪我父王。”
晋王为圣上受了伤,所有的重担都落在了世子头上。
提及他家中之事,江既宴体贴地缄了口。
回到宴席,几个家仆刚刚从桔子树下挖出来果子酿,釉白瓷瓶上还沾着腥臭的泥土。
擦拭干净后,婢女将酒酿倒进了已盛了烈酒的青白釉瓷碗,一一呈上。
烈酒与果酒混合,味道变得清爽而绵长。
“世子,接下来的日子劳烦您照看宴儿了。”江杰出端着瓷碗,笑得客气,但言语之间真心可见。
他是真的没想到世子愿意收留江既宴,这至少说明了裴少锦心中他们江家还是有些地位的。
“无事,我待宴儿,如同一母同胞。”裴少锦眼眸深邃,掠过一丝黯昧不明,暗自轻笑,瞥过一旁坐下的江既宴。
一碗饮下肚,酒意便上了头。
这果子酿不同于一般的酒酿,果酒年岁长故而过于甜,所以饮用时需要用其他的酒中和,这次用的是游牧名族上贡的烈酒,圣上赐了些给江家,见世子来访,便用烈酒混合,因而后劲变得极大,人也易醉。
裴少锦显然是不胜酒力的,他似乎不常应酬这些酒席,喝了一会儿人便有些踉跄。
秦氏见裴少锦怔怔的模样,抿唇轻笑,猜想应该是喝酒喝醉了,招手唤江既宴:“宴儿,你且送世子回去。”
母亲的话,江既宴哪儿能不从,只得起身去扶裴少锦。
裴少锦注定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没有使力地直接靠在她身上,重得像是一头牛。
江既宴叹了口气,扶着他走前头,随行的罗旭留了几尺远跟在他们后头。
裴少锦喝完了酒,整个人有些迷糊,看着还是正常的,只是冷着脸,脚步却乱了。
身体就像是块钢铁,等着江既宴拖着。
“世子酒量不行呐。”江既宴没好气地嘲笑他,“还这么重,平日里吃的不少。”
裴少锦听闻,立马笑了。
不像往日那样冷着脸,哪怕是笑起来也轻轻的。
这次笑得真切,勾起的嘴角到最真挚的弧度,配着那张本就高冷清隽的面容,像是春天到了,皑皑的白雪被暖洋洋的太阳蒸掉了。
留下一滩温热的水。
他离她很近,近到被发簪束起头发碰到她的脸,乌发散出轻飘飘的沉香味。
他低着声音说话,明明和往日一样,表达的意思却外放得多。
“宴儿,你住进晋王府,我很高兴。”
江既宴一愣,觉得这话说得不合时宜,对象也不对。
她这是在应付酒鬼呢。
可瞧见裴少锦深邃如泓的眼睛,又有些恍惚,想起来六年前她刚认识裴少锦时。
她是一个特别爱喝酒能喝酒的人,但母亲却不让,觉得喝酒多了,人变得傻傻的,不利于学业精进。
她久了便会馋。
那时,觉得隔壁家的裴世子这个正经人最是好利用,虽然面冷,但总是心热。便求着他,叫他“世子哥哥”,让她住进晋王府避避风头,怕回去了被秦氏闻出来一顿“关门打狗”。
她知道自己眼睛生得纯真,便挤出眼泪噙在眼眶里,带着醉意半真半假地求他,湿漉漉的,没准像个小狗一样。
她说了不少好听的话。
十八岁的世子听了,板着脸,少年人比现在更为清瘦,站在晋王府前,许久没说话。
不过幸好,最后也便扭地同意了。
而现在,对方就那么清清浅浅地笑,倚在晋王府的门前,仿若岁月都停滞了。
悠悠地。
像是一副隽永在心上的画卷。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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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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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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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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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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