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来，清凉拂过耳廓，鸟鸣虫叫，闲适美好。阿九耷拉着两条腿坐在栏杆上，雨后天晴，惠风和畅，一派旖旎春光。
“娘不告诉爹爹不就行啦。”他挥舞一双肉嘟嘟的小手，猛地跳下栏杆，“呀，你看——隔壁的哥哥来找我玩了，是您说的不能怠慢了朋友，我先去了，娘亲再见。”
阿九憋红了脸，急匆匆往门外跑，未跑出三步，衣领突然被抓住，“等等！这次娘替你瞒了，下回你再犯，王爷也还是会知道的。”
“哼，爹这么忙，平日里见不着人影，好不容易见到却又对着我一顿好骂。他知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罚我跪一宿祠堂而已！”
“你这孩子！”
身旁的女子似是无奈，长长叹息。柔荑芊芊撩起他松垮的衣带，解开又重新系上，绑得更加结实，“你得收收心了。王爷看你平常太乱来，昨夜下了令，等你上学堂后，就将城头那长桥给封了。”
阿九听言，顿时大惊，五官皱成了一团，支吾半天吐不出一字。
“桥底有个小窟窿洞，你失踪时都是去的那儿吧，王爷都知道了。”
他脸色泛白，手足无措道：“不要，不要啊！那洞是我和何大哥的秘密宝地，爹是如何发现的？”
女子弯腰，拍去他衣裳上粘的尘土，“远儿，你身为天佑国最尊贵的小世子，你的安全自然是整个襄王府最重要的事。王爷又怎放心让你一人出府去玩，每次都派了人在后头跟着。”
阿九低头，低喃道：“我又没犯错。求您和爹爹说说吧，我保证不会惹事…”
女子伸手弹了下他的额头，“还说没犯错，你和何家公子跑到桥洞里养小狗种树苗的事，以为娘会不知道么？”
她顿了一顿，“远儿若对种树感兴趣，改天遣人买些树苗来，让十几个仆人在你面前种，你在一旁看看就行了。至于小狗这种东西，得离得远远的。畜生身上不知会不会带着什么脏东西，一不小心被咬了也是件麻烦的事。”
荷叶轻摇，乘浴着微风，手足温软，心头冰凉。阿九手指抖了抖，一阵沉默。
“怎么哭了？娘是为了你好。你要有身为一国世子的自知，万万不可贪玩。”
阿九心知已无力回圜，咬紧下唇，道：“娘，我不想上学堂，就算要去为何非得进宫和官宦之子一起上？我不喜欢那地儿。大人们总是说皇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您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么！”
头顶笼罩一片阴影，蕴香满溢，衣绢绸带迎风飘舞。
他的额头又挨了一记弹指。
“宁远，这些话是不可以乱说的哦。你皇帝叔叔和王爷闹矛盾了，王爷心里十分难过，想解释清楚却怎么也见不着皇上，这段日子累得慌。远儿若听话进宫，皇上和王爷都会很开心的。”
“可是…可是…为什么是我？”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女子将他搂在怀中，“因为远儿很聪明呀，长得讨喜，又有天佑神童之名，还得过邻国君王赞赏。皇上就喜欢像远儿这样聪明的孩子。再说，现在天佑国战乱连连，王爷要重获皇上器重，才好上阵杀敌，在战场为国效力，保佑我国国土安康。”
阿九懵懵点点头，似懂非懂道：“哦，我知道了。”
“皇宫不是吃人的地方。他们会这样说，是因为看见有些人进宫后，再也没有出来过，但远儿不属于这些人。你必须喜欢皇宫。多年以后，远儿会一直待在里面，皇宫中的某个位置，为你留着。”
“不懂…”
“不用听懂。乖，厨娘做了糕点，娘带你去吃吧。”
-
当时听不明白的话，再也没有机会询问。
后来又经历了许多事。
一颗盛满了期待的心，逐渐下沉，陷入了最黑、最幽暗的角落，染尽灰烬尘土，覆上重重霜雪。满心泥泞，再也无力嘶喊。
他听命入宫，去过父母期待他过的生活。m.χＩùmЬ.ＣǒＭ
但，离宫后，再见亲人时，父亲母亲却都变了。变得亲切和蔼，不再严厉，宛如寻常普通人家。
父亲会耐心教他下棋，告诉他许多朝中趣事。母亲会教他做各种可口糕点，再未说过一句严苛的话。
直到出事的前一刻，他尚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如此的变化。
当初懵懂的提问也逐渐腐烂在心中，化朽成殇。
-
不知在迷雾中待了多久，阿九缓慢睁开沉重的双眼。黑暗，依旧是一望无际的黑暗。脑袋里乱糟糟的，塞满各种迷惘杂乱的事情。
阿九咬紧牙齿，发出喑哑的声音，破碎的音节许久才连成一句完整的话。右手断指处已毫无知觉，疼痛不知，残缺的那一块仿佛从来没有属于过他，蓦然陌生得可怕。
他轻轻扭动身体，眼皮突然跳动了一下。只闻吱呀一响，房间里忽然照来一道亮光。阿九一震，眼睛因受不了骤然射来的光线半眯起来。
门露一缝，伴随一道惊讶的女声，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走近拨动铁链，把他的身体从半空中放了下来。
“小兄弟？”
阿九眨眼，眸中布满血丝，往身侧一望，竟看见了淮儿。他的身体突而一阵痉挛，脖上铁丝拴死，挣扎即痛。
淮儿急了，连忙道：“你别动，我不是来害你的。莲山上没有大夫，因我会点医术，大当家便派我来给你瞧瞧伤。”
她说罢，目光温柔地从阿九面容上掠过，小声说道：“大当家可能是起了恻隐之心，不愿你就这般死去。”
阿九一听，唇瓣不知不觉中勾起，他往后重重一磕，脑袋清醒了大半，干涩的喉咙挤出两字，“谢谢。”
淮儿回以微笑，随后往身后使了个眼色，周围的土匪瞬时退至了门后。她并不多言，立即蹲下.身检查起阿九的身体，神色由原本的镇定渐渐转为了惊诧。
阿九的肌肤严重被铁链刮伤割裂，伤口虽多却不成隐患，只需消毒涂药，待以时日便会自动好了。
但是，他手指的问题有些难办。
这是用钳子拔骨带肉地折断，复原难度极大。
淮儿眉头皱起，连带着投向阿九的视线也多了几分怜悯。埋头为他清理伤口，动作轻柔许多。
“白哥哥等了你许久，还以为你爽约了。我们都是刚刚才知，原来你被抓了来。”
阿九慢悠悠点头，面无表情，呆呆望着铁链，脸色透着灰青的死寂。
淮儿帮他敷完草药，遂而用纱布层层包裹。犹豫好一会，还是出声问道：“断指还在吗？在的话，我兴许可以帮你接回去。”
“你…在说什么？”
“手指，被钳断的手指。”
阿九猛地咳嗽，浑身抽搐得厉害，目光迷茫多变，嘴角忽而翘起，“断指，那是什么？”他喃喃数声，突然像惊醒般举起自己的右手，“哦，你指这个？”
淮儿觉察到他的古怪，拿着毛巾覆在他脸上，“你还好吗？不用急，我再帮你看看，总能想到办法…”
阿九闭眸，脑海涌现出那段恐怖的记忆，他不断摇头，形态癫狂，痴笑道：“你到底在说什么？我自出生就只有九根手指，哪来什么断指。”
淮儿手一抖，纱布险些掉落。
-
眼前的少年被折腾得不成人样，颤抖着以为只要不想起，事情就没发生。
淮儿眼眶微红，蓦地想起程岳那鬼癖的喜好，心中既悲又忧，微凉的手指拨开他额间遮挡的密发。
“都会过去的。”
阿九手指微动，仰躺于地，胸口起伏不定，他拼命喘气，强行压住情绪，声音沙哑，“刘海太长了，视物实在不便。你帮我剪了它吧。”
砰——
恰逢一声木鱼敲响，把他的话语彻底掩盖在嘈乱之中。
“你说什么？”
空荡偌大的房间内，诵经声经久不绝，绕梁之上，极为聒噪刺耳。阿九的声音仿佛始终笼着一层迷雾，朦朦胧胧令人难以听清。
淮儿摇摇头，俯身将耳朵送到了他嘴边，“再说一遍？”
阿九稍稍停滞，眸色渐深，似中魔障，缓缓启唇道：“帮我把头发…全剪了，湿漉漉的黏在脸上，难受…”
淮儿讶然，怔怔发问，“你这是想做和尚？”
阿九笑了，不回答，唯低沉难听的笑声久久萦绕。
她心头发怵，一声不吭地照做，从兜里掏出一把剪子认真剪起他的长发，削去发尾八寸，两侧发丝也尽剃除。
整理完后，无乱发遮掩，阿九的面容顿时添上几分神气，但面色却依旧一片煞白，目光低沉阴郁。
淮儿收起剪子，转而道：“我拿来的药膏算不上好，都是我很久之前上山摘草药炼作成的，现在也只能凑合用用。”
“草药？”
她的声音轻轻，语调温柔。阿九听着，紧绷的神情舒缓了一些，眉宇平展。
“对啊，以前穷，而且白哥哥身子不好。我得常常上山摘药，一是可以拿去卖钱，二是当作研究新药的材料，那时我每天都彻夜翻阅医术，盼着能探出些秘方，让白哥哥喝了药后，身子能舒坦些。”
“什么…病？”
淮儿一愣，手指攥紧了袖口，失落笑道：“不知道。城里的大夫诊不出来。就是因为不知道，才很可怕。”
阿九微阖眼眸，眉梢上扬，突然笑得一脸天真粲然，仿若浑然无视身处环境，“帮我解开这个可以吗？”
他指了指脖上的铁丝，哑声道：“有点疼。”
淮儿看了一眼，欲言又止。铁丝锁喉，乃是困其根本。程钦命令过，这铁碰不得。她移开视线，“先给我看看你的手。”
阿九立马警惕地来回打量，眸子黯淡得像是洒了一层灰，他将手试探性地递出一寸，刚触及她的手指却又急忙缩了回去，眉头紧锁。
“你要做什么？”
淮儿见状，一改柔弱的形象，强硬地把阿九的手拽了过去。因动作稍大，牵动了他身上的伤口，阿九低低嘶喊一声。
“别动。手脏了，我帮你擦擦。”
淮儿握住他的手，用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血污脏物。她的动作极致轻柔，仿佛有一片羽毛划过阿九的手心，挠得他渐渐放松了。
淮儿盯着他的指头，神色肃然。手指断口处一片秽黄，有发炎腐烂的趋势，状况不乐观。她抬眸见阿九没有再推脱拒绝，即刻拿出药膏，为他上起药来。
药膏冰凉，一碰肌肤，便如寒流裹身，刺骨剔凉。阿九霎时双瞳一睁，剧烈挣扎着抽回手。
“别动。”
他一颤一颤的，胃里翻涌，几欲呕吐，“不用敷药…我的手没事，不用上药……”到后面，愈发惊恐，只余下破碎的嗓音，“你放过我，放过我吧。”
淮儿一时按不稳让阿九挣脱了，他像抢到宝贝一般将自己的右手紧紧缩进怀中，她顿感无奈，思索片刻，出言道：“小兄弟，你可知大当家…他…”
阿九眸中浮现凶狠，等待她的后续，双肩暂时松懈下来。
淮儿看准时机，一把将他的手抓了回去。她虽低着头，却仍晓少年眼中锋芒，手上动作不停，故意道：“你不会对大当家心怀怨恨吧？唉，这可使不得。如今还是委曲求全，保命为上的好。大当家并无杀你之心，最多只是让你受些皮肉之苦。但如果你反抗的话，他就会想尽法子折磨你。”
阿九又笑了，有点莫名奇妙的笑容，“然后？”
淮儿并不停歇，“我是被一路追杀过来的，看惯了那些仇恨与复仇。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听我一句劝……若你小看了莲山，可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阿九听着，嘴角弧度扩大，笑容苍白，“我不会主动惹事。”
“那便好。”
淮儿舒出一口气，“大当家是个外冷内热的人，你别看待白哥哥不好，其实白哥哥的名字都是他起的呢。‘阙’素来有美玉的意思，是一个极好的象征。”
她低眉轻笑，“除了我之外，白哥哥的每一任夫人也都是他老人家选的，可谓尽心尽力。这些年我们流离在外，逢年过节，大当家总会托人送些补用过来。有吃食、衣被、桌椅，甚至连浴桶都有，面面俱到。”
“你不是说，你们很穷的么？”
淮儿一震，回头时目光撞进少年空洞冰冷的眸子里，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大当家虽时常送东西过来，却从不送银子。我们时常被人追杀，四处逃窜，一般时间待在山林，大的物什带不走，因是莲山的东西也不敢卖。”
阿九轻笑一声，也不追问，眼睛微眯，喃喃道：“原来白阙子有过很多位夫人？”
淮儿听声，见成功分散了阿九的注意力，急忙用纱布包扎好他的手伤，“秦月是白哥哥的发妻。她逝世之后，大当家替白哥哥相中了四位妻子，但都因故在婚前就去世了，名字未写入宗谱。我虽伴夫君多年，却一直不得大当家喜爱，若非三年前的变故，根本无法有如今的生活。”
阿九默然，猛地抽回手，手心收紧。
“听闻，你是天佑国十七王爷的世子？”
他自嘲地笑了笑，“白阙子连这个都告诉你。”
淮儿脸上浮现一抹红晕，“他从不对我保留任何事情。相逢即是有缘，素闻天佑小世子是一位才子，不知你能否为我肚里的孩子起个名字？单字即可。”
“起名？”
阿九垂眸，念道。心中一道声音久久回荡：‘我恰有一已逝故友在家中排行第九，日后唤你阿九可好。’‘小九儿，到我身边来。’
已经良久不曾忆起，差不多忘了，回忆里的鲜明轮廓也淡了许多。这样挺好的…对谁都好…
不过一个名字而已，淮儿既然提此要求，随便应了她便是。
阿九张嘴又合上，几个字从牙缝里溜出，“清。一清如水。”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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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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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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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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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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