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明白冯北固为什么固执认为陈恪唯就是泄露情报的人,明明有那么多不合理之处。
她也不明白冯北固为什么觉得自己是正义的一方。对于库瑶宝的居民而言,没有什么正义与邪恶,不管哪一方胜利,他们都是战争的受害者。冯北固要保护的,是他的国,他的家,这和库瑶宝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自己家的亲人需要骨髓移植才能活命,就在大街上随意拉来路人配型,成功了就直接做手术而不问对方意愿,难道对方不配合就说明对方是暴徒,是刁民吗?
小兰更不明白库瑶宝的居民为什么要这样做。大敌当前,保住自己的性命最要紧,但在这种危急关头还为了食物而激怒士兵,实在是太愚蠢。
最后,小兰不明白冯北固在激动什么。
他只是在消遣无聊而已。他说的,都只是自己的记忆,自己的故事。且不说这些故事漏洞百出,情绪大于客观描述,即便都是真的,对小兰又有什么意义?她没有经历过,也只听了冯北固的一面之词——说不定同样的事在库瑶宝的村民口中,又是另一副模样。人总是偏好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一面。
不是小兰没有人性——说到底她也不是人类。十五年的特死科工作教会小兰的第一件事就是,无论何时都要将自己抽离事件本身,旁观者清,只有全面了解了人与事,才能做出最公平的裁决,才不会让一个目标被冤枉。这是小兰近乎刻板得遵守的职业道德,也是她的处世哲学。
她从小一个人生活在无菌实验室里,没有人教她人情世故。她是众星捧月的杨家四小姐,是死神系统精英中的精英,有令月的体谅与陪伴,过去的生活没有教会她与冯北固产生共情,现在的地位保证她即便缺乏情感也无后顾之忧。
冯北固为当年的事愤怒,他近乎歇斯底里的控诉,换来的只有小兰懵懂无知的一句,“你们都是入侵者啊”。
无情,冷漠,杀伤力巨大。和当年的杨庸,一模一样。
在军长无法掌控军团,队伍失控的状态下,以暴力控制暴力,以凶残对抗凶残,杀伐决断没有一点犹豫,每一步都走得绝情而有效。
村民被镇压暴,乱被镇压,反抗被镇压,所有一切的不稳定因素都被镇压。那个年轻人的眼里没有一点属于人的情感,却能牢牢抓住人性最软弱的地方,将局面迅速控制住,为后来的反攻保留了可贵的火种。
这种眼神让高居杨庸之上的冯北固感到恐怖——那不是武力压制带来的恐惧,而是在绝境之中还能凭借着钢铁意志,在混乱地狱中走出一条生路的可怕。这种可怕让全军自发听从于杨庸的号令,使不过是个小小排长的他成为了无冕之王,让之后在库瑶宝里发生的一切荒唐,都变成了秩序井然的自救。
让冯北固至今仍然数次从噩梦中惊醒,仿佛又回到了那尸骸遍地,惨不忍闻的歌山半岛。
而这种令人生畏的天性,眼前年轻的杨玥完美继承了。
她看似柔弱无骨,随风飘荡的芦苇一样。可真想徒手扯断一根芦苇,却要付出超出想象的力气。她的韧性,她那看似自卑却坚不可摧的精神堡垒,让每一个想要轻视她的人,都付出了代价。
可她什么都不懂。
与那些精心布置好了陷阱,等着猎物进入狩猎范围的猎人不同,小兰没有想过主动去伤害任何一个人。她有致命的天赋,但她没有战斗力,没有那么多心思与花招,不会见招拆招,不会将计就计。尽管她拥有着可怕的血液,但那血液带给她的痛苦,远远多于便利。尽管她无意害人,但她的血液,造成了几十起悲剧。
她像是杨庸的延伸,像是这个家族的化身,她的存在,还会给旁人,给这个世界带来多少灾难?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会知道。
完全置身事外的小兰能冷静看待冯北固的故事。但是,身为当事者的令月,这次却做不到了。
人类的情感,是人的高贵财富,也是丑恶阻碍。不管哪个文明里的神明,大都是灭绝了人性才超脱到了神性的境界。他们无悲无喜,无怒无惧,在虚无的世界里创造一切,又在花花世界里寻找本真。可神话故事的结尾又往往是将人性还原给神明,让他们从人性的泥潭里走过,脱去所有情愫,最后找回真善美,清除掉所有被认为不好的情感,从而达到至高无上的纯真境界——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如此看来,人与神明也不过是一体同源,没什么区别。那么那些自称降临神的,又会是人还是神呢?
令月不认为他们能完全摆脱人性,也不认为他们所保留的人性里全是纯真,于是只称呼为降临派——她甚至觉得这些各怀鬼胎,一厢情愿的家伙还不如魔女与死神来的脚踏实地。
魔女从来不高高在上,指点人类该怎样,她们只在需要的时候出现,提供恰到好处的帮助,索取对应的报酬。
死神也只是做着自己的工作,就和人类一样,他们也有升职加薪的愿景,也想换个轻松愉悦的岗位,也有同僚之间的勾心斗角与其乐融融——除了特死科。
惠子建立这个科室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没有人能说清楚。
就像令月此刻突然想到了惠子一样,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令月一把推开陈烨的双臂,眼泪也不再落下,虽然声音还沙哑,却并不颤抖。
她好像刚刚从漫长的冬眠之中清醒,朦胧之中看到一束光在指引自己方向。
光的源头,站着惠子。
“我要去见惠子一面。”
“什么?”陈烨以为自己听错了,令月这是应激反应?
但令月非常坚决:“我要去见惠子。”
“你等一下——”
“怎么了怎么了?”林阿姨赶忙走过来,惠子抓住她的手,嘴里还是不停重复着那句话。
“去见惠子。卓惠子。她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她必须知道。她什么都知道——我要去见惠子。”
陈烨拨通了菲利普咖啡馆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吕笑难。
对方告诉他,惠子就在门外,已经等候多时了。
“我预约了今天十一点的会面,现在已经超时十分钟了。”
坐在疗养院会客厅里的男人,面露不悦。他抬起手,手上反常得带着白色手套,一本正经的脸上一丝善意都没有,像是易人教里代表肃的易人像。
冯北固刚从芦苇荡里被人扶回来,还没有喘口气,听到对方这样说,不由得火上心头:“不愿意就请你离开!我还不想见你这种来路不明的——”
“在下靳平远。从郭媛爱处打听到你在此处。有事需要你的配合。”
“小子!我可警告你!和长辈用这种语气说话是——”
“我今天来,是要和你确认一件事。”靳平远根本不将冯北固放在眼里,对他的愤怒视若无睹,这让冯北固更加恼怒,拂袖起身:“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爷爷我——”
“就是这个。”
靳平远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小木匣,木匣子刚一打开,冯北固立刻跌坐进椅子,前倾身子盯着木匣子,两眼发直,一动不动,豆大的汗水瞬间布满额头。
片刻,他缓缓抬起头看着靳平远:“你从哪里得来的?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靳平远收起木匣子,仍旧是一本正经的模样,不急不躁。
“当年库瑶宝战役,你是亲历者。我要你带我去发现它的山洞。”Χiυmъ.cοΜ
“不可能!”
冯北固一声断喝,周围人纷纷向他投来关注的目光。冯北固压低声音凑近靳平远道:“你到底是谁?谁告诉你这些的!”
“现在是我在问你。”靳平远这种态度,让冯北固大为光火,“行行行。你不说,没关系!你不说我也没必要告诉你——”
“库瑶宝守卫战的真相,有不少媒体记者感兴趣——”
“你到底——”看到周围人的目光,冯北固不得不再次压低声音,低吼,“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带我去那个山洞。”
“不可能!”
“那么当年你们在库瑶宝的所作所为——”
“你尽管说!与我何干!”
“眼下是南嘉里与器索建交的关键时刻。如果这时候库瑶宝守卫战的谣言传播开来,你们这些当年的亲历者,会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
“你——你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的事多了。只不过看大家相信什么。但人人都有猎奇的心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要话题足够吸引人的眼球,看客们关心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
“你——你这是两败俱伤!”
“我能自保,才不管你死活。”
“你……靳平远……靳……”冯北固突然站了起来,指着靳平远的鼻子,用难以置信的表情,声音嘶哑着说不出连贯的话。
护工见状,上前想扶冯北固休息,被冯北固用力甩开,一把拽住靳平远的衣领,用气声咬着牙逼问:“库瑶宝守……守卫战……圣女……靳中元……她……”
靳平远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一个点,像是蜥蜴的眼睛,让冯北固大惊之下屏住呼吸,松了手。
靳平远展平衣襟,不怒自威:“她是她,我是我。你算什么?”
冯北固垂头丧气倒在椅子里,椅子猛地向后划,发出刺耳的声音。一头银发软哒哒贴在头皮上,松弛的身躯被抽了骨头一样瘫软着。
顷刻间,冯北固放弃了挣扎,喃喃自语般说道:“你便是知道了位置,也进不去。那里现在是军事基地,有重兵把守。所有人都在试图研究元千岁的秘密。你进不去。”
“我要位置。”
靳平远清晰缓慢得重复了一遍。
冯北固伸出手,顺从的说:“给我一张地图。所有秘密,都在我脑子里。”
接过地图,冯北固不假思索标出一个山洞,然后沿着山脊划线,看似随心无意,直到山岭中央一处堰塞湖才停下。
住笔,抬手,看着靳平远,眼神里似乎有哀求之意:“若是一定要去,中元她——”
靳平远并未理会,径直离开。
冯北固瘫坐在椅子里,好一会儿,护工上前,冯北固突然抬头:“送我去Y大。送我去Y大!”
靳平远来过的消息立刻传到了杨庸的耳朵里。带着呼吸机躺在病床上的他,正在接受注射。
那药品无色无味,看起来与生理盐水没有区别,实际上是耗费了数年心血研究出的新药。
一直以来,因为杨玥的死,杨庸心里一直存着疑惑:虽然有刘怀璋这个成功的例子,其他试验品也都好好活着,但杨玥是与自己血脉相承的亲女儿,并且,是自己食用了元千岁后诞生的双胞胎之一,父女二人的体质相似程度,远远超过了其他人,包括杨朔。可偏偏杨玥死了。杨庸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可是杨玥又回来了。
没错。药没问题,是天赋的问题,是血液的问题。只要自己也经历一次杨玥那样的死亡,就能复活!甚至长达数年保持容貌不变!得到永生!
药成功了!
但是这件事没必要让更多人知道。尤其是库瑶宝的守军。
因此,简麓声还是被打发去种花,四叶草的秘密实验还是停止。当初研制的所有药品被秘密转移,名义上是杨庸亲自监督销毁,实际上他要用这为数不多的成品,使自己康复。
今天是第二次接受注射。效果已经非常明显了:仅仅两个小时,杨庸的血压趋向稳定,虽然还是高出正常水平,但是与他自己的往期数据相比,好得出奇。
对比刘怀璋的病例记录——他使用的,还是未完善的药品,只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就恢复健康。
三个月——不,两个月!杨庸如此乐观得想,两个月后自己就将迎来重生!
此时,靳平远出现的消息传到了杨庸耳朵里。
正在监督护士注射的杨朕意识到气氛紧张起来,想走开,却被杨庸叫住。
“去,叫穆春华。”
杨朕满怀希望,却换来这样一句冰冷的吩咐——她是杨家最不得宠的孩子,历来父亲对她的态度,都是如此。
但杨朕并不在乎,哒哒踩着钉鞋走出了病房。
不到五分钟,一个穿着拘谨的黑色正装的女人推门进来——除非吩咐,穆春华可以直接进入杨庸的所在地,这是她的特权。
杨庸已经撤了呼吸机,甚至可以坐起来说话了。
护工都不在,穆春华看了眼敞开的窗帘与拉开一半的窗户,直接走上前全部关闭。
杨庸哈哈笑:“你若不是个女娃娃,当初真该去做个特种兵!河阳最近正乱呢,派你去恰恰好哦!”
穆春华什么都没说,像是机器人一样在杨庸床边坐下,双膝并拢,腿上放着一个笔记本,一部手机。
可靠是可靠,但无趣。虽然无趣,但相当可靠。
杨庸咳嗽一声,说:“靳平远来了。”
“是我放他进来的。”
“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是郭媛爱说的,还是四小姐说的。我还不能确定。”
“是啊。郭媛爱。小玥。”杨庸举起两只手,“郭媛爱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她比你灵活,可就是有时候太灵活。小玥是我的亲女儿,但是在文令月身边那么多年。哪个我都舍不得。”
又说:“靳平远只问了位置?”
“只问位置。冯老还想问靳中元的事——”“哈!他都这把年纪了还不死心!”杨庸哈哈大笑起来,穆春华稍稍放松了后背,用一种微妙的平衡感靠着椅背,双眼盯着自己腿上的笔记本,不苟言笑。
杨庸早就习惯了她的毫不互动,并不在意。
“我把小玥叫过来了。你去里面呆着。”突然,杨庸这样说。穆春华立刻起身,走进病房内的盥洗间——对杨庸这种毫无防备就下达命令的做法,穆春华也习以为常。
片刻后,门被敲响,声音不大,带着犹豫。穆春华透过盥洗室的百叶门缝隙向外看,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回归后的杨玥。
和当年果真一模一样。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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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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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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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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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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