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前方，距离大门五米处摆放着漆黑的办公桌，桌上时常只有一台电脑一个水杯，今天多了两个档案盒。高大厚实的黑红相间扶手椅上，端坐着一个埋头阅读档案的老人。
外表来看应该有七十多岁了，但令月知道，死神是不能从外表评判其年龄的——比如小兰，外表看是十八岁的少女，实际年龄却是三十三岁。
这位老人也是这样，看起来七十多岁，实际年龄只会更老。他曾是他杀科的佼佼者，又有着魔女赐予的名字，成为死神的时间至少四十年。但令月觉得他的年龄至少在一百三十岁左右。
证据就是江户先生所书文字，与现世如今流通的文字有所不同。
曾经世界上只有一块大陆，一个占据全世界90%以上土地的古老帝国统治着这个世界。如今令月所在的力束省，曾经是古老帝国的国都所在，历史上位于整个中央大陆的中心，绵延数千里的城墙遗址至今还在。十五世纪，一场地质运动让整块中央大陆分裂漂移，逐渐形成如今的四块大陆，力束省也从中原腹地成为临海地区。自那之后帝国的统治就逐渐式微，最终于一百二十年前正式覆灭。
在帝国分裂之前，不管是天南海北，哪怕是孤悬海外的太名城，所有人都使用统一文字。十五世纪之后，地理的隔绝导致文化交流不畅，又因为各地实际掌权者的别有用心，几百年间各地文字习惯都发生了变化，只有中央皇城还自诩正统，沿用那套古老繁琐的文字体系直到1900年。
1900年后，剧烈的政治变化引发文化改革，越来越多的人呼吁文字改革。原本的那套文字佶屈聱牙，不利于提高国民文化水平，于是第一套简化后的文字出现。或许是太过急功近利，这套文字只追求“简洁”而忽视了“文化内涵”，不到两年就被叫停。数名学者专家耗时半年，根据帝国文字演变历史，又吸取其他联邦的经验，改造出第二套简化文字，也就是现世现在实行的文字体系。为标榜已经不复存在的“帝国正统”，第二套简化字并没有像其他联邦文字那样，以发音对应文字，而是坚持以字形字义对应文字。虽然对于初学者有挑战性，但比起之前的文字已经简单了不少。
可神奇的是，虽然有些人从出生接触的就是简化字，但看到古文字还是能认得——仅仅是认得，写却不一定写的出。
江户所写的，就是古文字。
由于1900年起，各地主动或被迫停止教授古文字，江户对古文字却十分精通，因此至少在“学改令”颁布之前，江户已经到了能读写的年龄。所以令月推测他的年纪在一百三十岁以上。
也多亏骨子里对文化的认同感，令月和小兰都看得懂江户的古文字，避免了不少麻烦——据说因为系统里几位元老级死神只能读写古文字，负责转录的死神都被要求必须熟练掌握古文字。小兰这种外勤人员就要求没那么严格。
有这样一位老做派的师父，小兰在见习期间接受的严格要求可见一斑，再加上她和同期的另外几名死神是特死科成立后的第一批成员——除了师父江户与兼任科长的林黎，特死科成员只有他们，在最初的几年里小兰经历过不少困难。
最大的困难大概就是十年前令月成为她的搭档。
不过好在十年过去，质疑令月的声音已经基本消失了。令月也早就成为能独当一面的特别死神，除了不能杀人，她不落后于特死科的其他任何死神。
值得一提的是，江户师父虽然年长严肃，但眼界格局甚高，对于文令月这样一个“破天荒”加入死神系统的人类，只提出两个条件：首先必须足够优秀，不给特死科拖后腿，其次必须足够谨慎，绝对不能将死神和魔女的存在透漏给任何人类，哪怕是至亲也不行。
令月确实优秀，也没有至亲可以说这些“闲话”，她本人能够洞察秘密，因而更加注意保守秘密，因此深得江户师父的赏识，从来不曾因为人类身份而被江户另眼看待。
正是这种刚正不阿的性格，在江户率领下特死科成立不久就成为死神系统里最卓越的科室，只有最优秀的死神才有资格在这里工作。
这也是贺兰姗不自信的原因之二。
早期对令月的流言蜚语逐渐消失，但是又有另一种说法开始悄悄流传：负责行动的基本上都是文令月，贺兰姗只不过是坐享其成，甚至她都不需要自己动手，有几次还是文令月将她的血液涂抹到目标身上的。贺兰姗根本没资格留在特死科。
持这种观点的死神还不在少数，其中最激进的要数意外车祸事务科的七橙。
七橙这个名字一听就是魔女的杰作。她与小兰同期进入死神系统，两人都是当时拔尖的见习死神，只是一个外向活泼，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另一个内秀含蓄，沉默寡言。进入特死科是七橙一直以来的目标，从见习第一天开始她就找到江户师父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意向，各项测试也圆满完成，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她一定会得偿所愿，但名单公布时却是七橙名落孙山，贺兰姗榜上有名。
七橙怒气冲冲去找江户师父问缘由，江户师父告诉她，这项工作光有能力不够，还需要天赋。
七橙以为所谓“天赋”是指小兰能用血诅咒，而她的能力那时还没有展现出来，于是自告奋勇去了最忙碌的交通事故死亡事务科，希望通过繁重的工作将自己的“天赋”激发出来，以争取进入特死科。万万没想到，五年后加入特死科的新成员依旧不是她，而是文令月。更没有想到的是，她找到了自己的“天赋”，江户师父依旧拒绝。
“为什么？我已经找到了天赋！”
“天赋非异能。你的天赋亦非此处所需。”
“那特死科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天赋？我可以努力！”
“执念太深，非善事。”
“我不管！总有一天我会成功的！我绝对不会放弃！”
江户师父没有回答她。
那之后，关于小兰的流言开始悄悄出现。不幸的是，小兰也开始动摇了。
旁观者清，令月对这件事看的一清二楚：所谓天赋，江户师父早就说清楚了，不是什么特异功能，而是性格。小兰谨慎细致，冷静沉默；七橙冲动易怒，急躁固执，所以她做不来特死科的工作。身为特死科的死神，为了追查一个目标，有可能需要潜伏数日甚至数月，从此人牙牙学语到前天晚上追赶公交，事无巨细都要调查清楚，绝对不能冤枉一个可以救赎的人，也不能放过一个作恶多端之徒。耐心与冷静，是最基础的要求。也因此，上至科长林黎，下至新来的转录员，特死科所有成员无一不是静到极点的人，静到甚至连空旷大厅里发出的脚步声都让人忐忑。
而这种天赋，恰恰是七橙天生不具备的。
也因此，小兰总认为，自己除了沉默和血，一无是处。
对此，小兰的应对方式是，尽量避免与这些人接触。她是特死科，甚至整个死神系统里少有的常住现世的死神，除了述职与集会，基本不来固滦山，这样就能把风言风语挡在屋外。
虽说是一直逃避，但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再加上令月私心里也希望和小兰多接触，因此两人自从令月大学毕业之后就一直住在现世。
负面作用就是，每次距离回固滦山还有几天的时候，小兰就开始紧张，并且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这次，２８号小兰就开始忐忑。
令月倒是无所谓，她从来都是汇报完工作就离开，这里也没有想要和她客套的死神。
令月轻轻咳嗽了一声，办公桌对面，埋头阅读档案的老人眼睛依旧没有离开档案，抬手一招，两把高脚椅飘到令月与小兰身后。
“坐。”
“多谢。”
令月稍微欠了身就坐上去，小兰却有些窘迫：高脚椅对她而言略高，她又不好意思跳着坐上去，只能努力踮起脚，却不小心踩到了长袍下摆，一个踉跄向前，幸好被令月眼疾手快拉住，才没有摔倒。
“师父，今天怎么换了把这么高的椅子？”令月笑着问，江户师父这才放下档案，戴上眼镜，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后仰身子：“不是加贺与宝玲？”
“是我们啊，贺兰姗和文令月，来述职的。”
江户师父嗯了一声，换了两把平日两人常坐的扶手椅，那两把高脚椅自动回到橱柜里。
“那么。”江户师父伸出手，橱柜里弹出一盒档案，他摘了眼镜又埋头看起来：“说吧。”
令月与小兰相视一眼，对她点了下头，然后打开自己的记事本。
“2018年4月1日至4月30日，共回收目标七人，其中两人计划外，但符合回收标准——”
“回收时间。”
江户师父毫不留情打断令月，令月立刻调整思路：“是，沈月娥的染血时间为4月26日晚九点四十五分，死亡时间为4月26日晚十点五十三分。詹鹏鹏的染血时间为4月26日晚九点四十七分，死亡时间为4月26日晚十点四十分。”
“为何间隔如此之短，死亡时间在审核通过之前。”
江户师父紧蹙眉头，浑浊的双眼丝毫不影响鹰一般敏锐的视线将令月全身扫视。
令月忍不住抖了一下：这件事她当时也觉得不对劲儿，但……
“可能是我的过失……”小兰突然站起来，“我没有想到那个老太太会突然扑过来咬我，还咬出了血……之前我就打算将他们作为下一个目标。但是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你的过失。”
“是……”小兰低头，沮丧极了。
令月很清楚小兰沮丧的原因：拥有诅咒之血的小兰，不仅仅是能用沾血的方式杀死目标，她还可以操纵目标的死亡方式和时间——当然，并不是任何方式或时间都可以，一般在十二小时之内，比较常见的死亡方式都可以实现。
为了不引起现世人的怀疑，小兰一般都会选择“意外”或“疾病”的方式——比如王胜利，并且选择自己不在场的时机使对方死亡。即便因为各种原因小兰没法制订死亡方案，对方也会在二十四小时后因为心力衰竭而死。
但这次沈月娥和詹鹏鹏出事，却是在两人还在场的情况下，并且以一种看起来极其诡异的形式——电梯莫名打开，摔跤头部着地，结束了两个没有被审核的人的生命。
无论是方式还是时间的选择，都与小心谨慎的小兰平时的作风大相径庭。
关于这一点，令月心里有自己的猜测，但接二连三的其他事让她一直没有时间去确认这个猜测。今天来述职的时候，令月就做好了准备。
“我们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但我认为在那种场合下我们都无能为力。”
“令月？”小兰以为令月是在为自己找借口，江户也皱起眉头：“原因？”
“有另一个有天赋的人在干扰。”
“谁？”小兰脱口而出，“是夏巽吗？”
看样子，对于最近夏巽与自己的频繁联系，小兰早就有疑问，只是一直没有问出口。
江户示意小兰安静，让令月说出自己的想法。
令月拉着小兰坐回椅子，道：“是我高中的一个同学，戴熙颜。她高中时曾经展现过通过语言进行反向诅咒的能力，只要是她所希望的好事，最后都会演化成坏事，而且程度如何不受她的控制。但是我与她同学的时间太短，究竟是不是天赋我还不能确定。这次的死亡发生之前不到一分钟的时候，戴熙颜曾经说过，希望詹大鹏的母亲儿子，也就是沈月娥和詹鹏鹏不要在医院里出事。这句话说完后，两人就先后死亡。”
“你认为，这名叫戴熙颜的人诅咒了死者。”
“确切来说，是两种天赋的叠加。小兰的血液导致两人必死无疑，戴熙颜的诅咒加速了他们的死亡。”
“你的假说有道理，但必须证明戴熙颜有你所说的天赋，否则这件事就是贺兰姗处理不当。”
“是。”
“有结论后立刻汇报。”
“是。”
“接下来，王胜利。”
令月坐回椅子，见小兰还在出神，便推了她一把，小兰这才回过神来，赶紧站起：“王胜利是罪大恶极！”
接下来的述职都很顺畅，江户低头看着档案，频频点头，最后挥手送来两杯热茶，将档案盒收在脚边：“很好。除了戴熙颜的事需要确认。”
“是。”小兰小心翼翼坐下，令月轻轻揽住她的胳膊，发现她还在微微颤抖，便笑着冲她点头。
小兰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将热茶捧在手心。
江户从椅子上站起身，两人立刻跟着起身。
“林先生说要见你。”
这话是对令月一个人说的，令月与小兰眼神交流了一下，小兰问：“那我……”
“林先生只交代了文令月一个人。”
“是。”小兰的尾音有点飘，令月明白：她想着正好去找吕笑难呢。
正这时，外面又传来敲门声，江户说了声进来，门一开，进来两个小个子女孩。
两个女孩看起来都不过十六七岁，稚气未脱的模样，一个瘦瘦小小，面容憔悴，另一个毫无特色，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加贺宝玲啊。”令月想起最开始江户把她们当成了加贺与宝玲。想来让这么小个子的女孩坐高脚椅，是为了能与她们平视吧。
听到令月打招呼，憔悴女孩立刻鞠躬：“对不起！打扰你们和师父交谈了！”
令月回头看到加贺，忍不住多打量了她几眼：加贺，真是不习惯这个名字。不过能忘掉生前所有记忆，改头换面开始新生活，加贺在自己看来是幸福的。xǐυmь.℃òm
“已经结束了。”江户抽出另一套档案，重新戴上眼镜。
令月与小兰于是离开，这时候她们才注意到宝玲已经爬上了高脚椅——真是毫无存在感的女孩，这种“天赋”恐怕是七橙一辈子都得不到的吧。
返回空旷忙碌的办公大厅，小兰的脸颊终于恢复了生气：“幸好师父没有怪我们——哎呀令月，你既然有这个怀疑，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呢？”
“我本想确认了再说，但没有抽出时间——说起来，待会儿你见到吕先生，也别忘了帮我问一下这件事。”
“放心吧！我去了！”
令月挥挥手，看着小兰快速跑过长长的办公大厅，消失在镜子后面，令月看了眼墙上的钟。
固滦山里的时间流速与现世不同，现世一秒便是此处的一小时。如今距离两人来到此处刚过去三十多分钟，时间上来说是很充裕，但令月还是习惯性地看一眼时间——掌握时间，让令月感觉安全。
梳理了一下心绪，令月走向走廊另一方的一扇黑白相间的门，门上挂着林黎的名字，这里是他的办公室，但他很少在这里。
不过没关系，只要到达这间办公室，只要林黎还在固滦山，就能找到他。
令月敲了敲门，然后将手掌覆盖在中心一块黑色的方形凸起物上，尽量让每一寸肌肤都与之有接触。
一股电流通过，门开了。
门后，是新的房间。
十年时间不算短。对于令月来说，尤其如此。
十年来，她失去了一个又一个“朋友”，失去了自小憧憬的对象，经受了一般人无法拥有的经历，认识了一群神奇的人物，去了曾经去过的没去过的不想再去的各种地方。
但这里，却是令月一直想来却不敢再来的地方。
这是一间木质结构的房间，古色古香。
可是无论是装饰风格还是家居陈设，却又前卫现代极了。极简的冷淡的灰是主打，流畅的线条与不规则的几何图形错落有致，沙发，茶几，书柜，办公桌，以及一个嵌在墙里的，似乎装着另一个世界的柜子，就是这间屋子里的全部家具。
除此之外多余的装饰物一样没有，只有一幅画像。画是油画，不知作者，不知年代。画中描绘着一个年轻女子的半身像。黑色长发，发尾打着卷，嘴角自然上翘，面含笑意，一双圆而无神的眼睛，瞳孔是与人类不同的紫色，穿一件淡紫色圆领礼服，领如蝤蛴，却戴着一串非常浮夸的项链。很难说清这是一条什么项链，有宝石各色宝玉各种贵金属若干，无甚形状，更谈不上美感。
整条宝石项链只传递了两个字：有钱。
屋子不算大，比起金碧辉煌的江户师父的办公室，这里完全是另一种极端，五米见方的屋子里即使没有多余的家具，此刻也因为坐着三个人而略显拥挤了些。
令月的到来无疑使这里的空间更加局促。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这间屋子没有窗户。
不，准确来说是，窗户现在不在。
这话听起来很矛盾，但事实是，在这里，任何矛盾都会成立，所有的怪异都可以看做理所应当。
因为房间的主人——也就是油画里的女人，名叫卓惠子。
她还有另一个称呼：次元魔女。
死神系统的创始人。
此刻，这个女人不在这里，但房间里的三个人令月都认识。不仅认识，其中一个就是刚刚分开的小兰。
通过镜子直接到达吕笑难的所在地，和通过门直接到达林先生的所在地。殊途同归。
令月听见身后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便上前一步，将门关上，也进入了眼前这个奇怪的房间。
“令月啊，我们……”小兰好像一头雾水，连自己要问什么都不清楚。令月想了下，问林先生：“师父说您找我，吕先生也和这件事有关吗？”
林黎只是点头。
他坐在一把深紫色转椅里，吕笑难和小兰都坐在令月左手边的沙发里，房间里已经没有多余位置留给令月坐了。
令月又问：“那小兰——”“我可没叫她。”
林先生的语气十分冷淡，像是在埋怨小兰的突然到来打扰了他。
小兰立刻站起来，低着头：“我去别处——”
“南宵在楼下呢。”吕笑难突然仰头对小兰笑着说道，“靛也在。惠子走得急，这两个家伙吵着没有人陪他们，正折磨我种的花呢。你能去照看一下吗？”
南宵和靛，据令月所知，都是猫。南宵是一条瘦得不像卡尔特蓝猫的卡尔特蓝猫，时常跟在吕笑难身后。靛则是一条健美的踏雪寻梅的公猫，也有几次见他变成人形，总之是惠子身边的猫，和他的主人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小兰被解了围，赶紧推门出去——再开门，外面就是翠绿山谷与木质走廊了。
终于只剩下三个人，林黎不再耽搁，直接走到两人面前说：“吕前辈，开始吧。”
令月敏锐得觉察到，发起这场对话的人，或许不是林黎，而是吕笑难。而吕笑难要说的事，她很可能也已经猜到了。
吕笑难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和善微笑，道：“我接下来要讲的事，因为非常重要，所以不能确定要花多长时间。在此之前，我想确认两位接下来有没有别的安排。”
令月首先举手：“我没问题。”
“那就好。”吕笑难又看向林黎，“你呢？”
林黎似乎满脸怒气但又无计可施的样子，最后还是点头：“我会根据你反映的情况变动安排。”
“可以。”
“所以，出了什么事？”林黎的发问有些居高临下，吕笑难毫不介意，甚至还有点漫不经心，他又问道：“我想先确定一下你们两个对这件事的了解程度——”“恕我直言，至少我要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才能回答这个问题。”
令月不禁捏了一把汗：吕笑难与林黎不合，是死神系统人尽皆知的事，甚至吕笑难前辈为了系统的更好发展，主动提出退居二线，让位林黎，尽量不在公共场合与林黎碰面。今日一见，果然火，药味十足。
又一想，这两人不合也是必然。林黎做事雷厉风行，干脆果决，甚至铁面无私到了无情的地步。吕笑难是公认的好性格，说话慢条斯理，做事也是不慌不忙。好在两人都是正直的君子，即使因为性格问题水火不容，但从没有发生过争权夺利相互陷害的事。也正因为如此，一向避而不见林黎的吕笑难今日突然要见他，还叫上令月，才更叫人疑惑。
不过，令月也觉得吕笑难太磨叽了，一面说着这事情严重，一面又卖着关子，于是令月主动开口：“我最近与吕先生见面，只提及夏巽学长的那件事。如果是那件事，我与你所知道的都差不多。”
林黎闻言，立刻就要问“那件事”是什么，但吕笑难出人意料得快速抢在林黎之前开口：“正是这件事。”
“这件事，我可一无所知。”
“正因为你一无所知，所以才重要。”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
“让我从头来说。”
吕笑难清清嗓子：“文小姐的一个高中朋友，夏巽，是个有天赋的人。他能够看到人类的死亡时间与致命伤位置。夏巽的同事，於斐烨，想要和他一起成立一个小组，调查人类社会里的道德败坏之事，并将其公布。这两人初步的计划是邀请在警队有职务的文小姐，以及能够提供聚会场地的我一起加入。除此之外，还有另外几个成员，虽然暂时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天赋，但也是出色的人类。”
吕笑难说完了，就看着林黎和令月。
令月点头：“差不多就是——”
“所以呢？”
林黎粗暴打断令月的话，回身坐回转椅，背对着两人。
吕笑难依旧面带微笑：“我认为，此事必须重视起来。”
“就因为他们要拉拢你和文令月？”林黎的语气里带着点嘲讽，他侧着脸看着令月，勾着嘴角，问：“你把死神的事说出去了？”
针一般尖锐的发问让令月心里一颤，令月立刻摇头：“我之前一直拒绝。直到听说吕先生也在，才过去看看情况。”
“文小姐什么都没有说。她也没有答应加入。我想，贺兰姗刚才来找我，想必文小姐也嘱咐她问我这件事吧。”
“是。夏巽学长高中的时候组织过类似的小组，和这次的性质差不多。我对这个组织的前景不看好——况且，特死科的工作是我的重心，专案大队那边也要随叫随到，无论出于什么考量，我都没有兴趣加入那个小组。”
令月如此急切地表态，与她平时的冷静沉着很不相同。她只是急于证明自己不会做不利于死神系统的事，不想让林先生对她产生怀疑，进而不会让她有任何离开死神系统的威胁。
很明显，林黎被说服了：“所以，我看不出这件事有什么需要重视的地方。”
吕笑难微微一笑，继续说：“我在想，从这次见习生的招募来看，既然你和魔女都在考虑培植一部分人类，那么这个小组，能否利用起来。”
此言一出，林黎一下子站了起来。
转椅向前滑去，重重磕到墙壁上，林黎已经大步流星来到吕笑难面前，一脸不敢置信盯着他。
令月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打架——应该不会，但是林先生看起来很激动！如果他因为此事生气——
“细细说来！”
林黎的反应让令月松了一口气又吃了一惊。林黎是很激动，却是兴奋的激动。他一把拉过转椅坐在吕笑难面前，像个求贤若渴的帝王。
吕笑难依旧是云淡风轻，不紧不慢，清了清嗓子道：“根据我的观察，虽然这个小组目前还不成气候，但是具备一些很重要的要素。首先，发起者是媒体工作者，他们手中掌握着远多于一般人的信息，又不像警察那样受到较多约束。其次，这些人的平均年龄很年轻，他们有活力，有时间和精力，最重要的是，他们的阅历还不够丰富，只要能好好引导，就能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为特死科的目标调查提供帮助。最后，他们主动联系文小姐和我，只要文小姐与我像平时那样表现，就不会暴露死神系统的秘密。综合以上三条，我认为将这个小组作为一个试验田，是可行的。”
“很好！”林黎禁不住鼓了一掌，令月也豁然开朗，一是为吕笑难的计划，一是为林黎的态度：这两人的确性格相悖，不能共事，但都为着死神系统殚精竭虑，私人恩怨并不会成为阻碍。
还没等令月开心，吕笑难推了一下眼镜：“这只是我的设想，具体实施肯定会遇到各种麻烦。而且，最基本的，如果文小姐觉得不方便的话……”
吕笑难与林黎一下子一起看过来，令月紧张到了极致，竟然笑了。
“哈！”
“文小姐？”“怎么，不同意还是同意？”
“你们……你们当初要我加入专案大队，也是这个表情！就在这个房间！”令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
明明是性格完全相反的两个人，经常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到了连次元魔女都拉不开架，绝对魔女都被惊动的地步，却在这个屋子里，因为共同的理想，又一次，从差点动手变成志同道合——
令月突然流下了眼泪。
如果泠彩还在的话，她一定会明白的吧。曾经的菲利普小组，也是这样的啊。
初步定下目标之后，林黎决定立刻向魔女请示。令月趁这个机会去楼下找小兰——她正绕着一丛竹子转圈圈，头上顶着一只灰猫，胳膊上挂着一条花猫。
“你们，有好好喝水吗？”令月把南宵从小兰头上抱下来，靛也轻巧落地，两只猫结伴去了后院。
令月打量四周：虽说来过几次，却从没有好好看过这里。
此处是固滦山的老办公室，原本是数百年前的一座客栈，如今位于固滦山的中心。吕笑难还任总管时曾在此处办公，后来林黎出任副总管，对固滦山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分出外中内三个空间，内部便是此处，只有核心成员和少数有授权的人可以通过特定的连接门进入，保证了隐秘性。
十多年前，吕笑难交出手中全部权力，去了现世。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令月隐约觉得，吕笑难表面上说是为了避免权力争夺，消极避世，倒不如说是去执行秘密任务，或者，在现世时刻留意人间的变化。
看他这次的侃侃而谈，绝对不像是一时兴起，更像是一直在等合适的人选。而夏巽，就是他苦苦寻觅的人。
既然这样，令月下定了决心：不能将夏巽作为见习生推荐给林黎。她太明白夏巽的性格，虽说有点对不起昔日好友，但令月还是认为，至少现阶段有必要向夏巽隐瞒关于死神的信息。
从令月那里听来原委，小兰紧张的情绪终于得到缓解。她倚着令月，声音也软下来：“我这一天，先被师父质问，又被林先生吓一跳，再受什么惊吓，可就要卧床不起了。”
“这话若是戴熙颜就不敢说。所言好事必成空，她一说，准没好——”令月忽然停住，小兰直起身子：“怎么了？”
“我在想，熙颜的天赋。”
“会不会只是巧合？毕竟，你是这样的体质，你学长也是，这就算了，难道连一个同学不过一年半的朋友也是这种体质？你们学校盖在哪里了？风水没问题吧？”
“你这会儿这么贫，想必再吓一次也无碍了。”令月笑道，小兰嗔怒，正想回话，突然看见吕笑难站在二楼冲她招手，立刻拉着令月上楼去。
林黎已经不在房间里了，吕笑难的谈话重点对象是小兰。
原来，魔女对于这个计划非常赞同，但是她认为，令月刚加入专案大队不久，虽然参与破获了几个案子，但是根基还不稳，因此相比夏巽的小组，还是专心巩固专案大队比较好。而小兰……
“也该让那孩子见见世面了——这是惠子的原话。她这张嘴，总是不饶人的。”
吕笑难宽慰小兰，令月却清楚：吕笑难若是当真觉得魔女这话说得重了，以他的性格，大可不必转述给小兰听。可见吕笑难也认为小兰的性格确实过于内向。而且今天的表现可以看出，她缺少与人交往的勇气，是该锻炼锻炼。
小兰一下子红了脸，低头说着知道，心里暗暗冲令月呼救，令月哪里不知道她的想法，便推着转椅划过来：“魔女的性格一向这样，不过细想来还是有道理的。我先前顾忌着不好加入小组，也实在是因为分身乏术。如果有小兰协助，那再好不过。”
“可——”“况且有吕先生主持大局，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我可以的！”
方才还扭捏着的小兰一下子站了起来：令月的一句话点醒了她，加入小组，就有了更多时间和吕笑难在一起，和这个比起来，其他问题还算是问题吗？
吕笑难笑着摇头，看着令月：“当初怕你配合不好，现在看来多虑了。你是配合的太好。小兰太依赖你了。”
“有人能依赖有什么不好。”令月微笑着说，“只是眼下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
“什么？”
令月示意两人先坐——虽然吕笑难的资历比令月不知道高出多少，但在他面前，令月自认为可以做到无拘无束。
“如你所知，夏学长看得到死亡时间与致命伤位置。那天小兰被咬伤，我们在医院里被夏学长看见，他无意中发现了小兰身上没有死亡时间。之后他还专门问过我这件事。我怕他会因此起疑。”
没想到吕笑难笑了：“夏巽为什么会发现小兰身上没有死亡时间？”
“我不清楚。他说是被人挤掉了眼镜——他平时戴的那副眼镜，可以让他看不到时间。”
“那么，是谁把他的眼镜挤掉的？”
“谁？还能——吕先生？不会是——”
“不，不是我，我自己出面的话有一定风险。”吕笑难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但的确和我有关。我有个推手。”
“天哪！”
“我已经关注他一段时间了。自然，也要试一试他的天赋，和对待天赋的态度。结果还算令人满意，他没有滥用天赋，也没有把这件事宣扬出去，但还是保持了合理的好奇心与适度的质疑态度。令月，我想你应该明白，我会选择夏巽和这个小组，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经过了长时间的观察思考。”
“是，我现在才明白。”令月一面摇头一面佩服，“明明没什么生意，却雇佣了一个帮手，是因为季东离和夏学长是室友吧。”
“是。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选，活动的场地都是必须的。因此我想以店主的身份接近目标人选，让他主动邀请我加入。”
“您离开系统真是……”“我并没有离开，只是换了一种工作方式。何况，林黎做的事，也是我所做不到的。”吕笑难发自内心得说。
令月心悦诚服：“那我最后再问一个问题。”
“请说。”
“魔女这么快就答应，是因为她也提前去考察过了吧。”令月看着吕笑难的双眼，问，“那个坐在一楼窗边喝咖啡的女人，带着靛蓝色巴拿马帽，留着黑色长卷发，就是魔女本人吧？”
这下是吕笑难露出满意的微笑：“如果夏巽与你一样聪明，我是断断不会选择他的。”
“学长有学长的好。他所做的事，也是我做不到的。”前后呼应一样，令月这样说。
从固滦山回到家，墙上的钟刚刚走过两秒钟。
小兰站在镜子面前，呆呆盯着镜子五六秒钟，一动不动。令月推了她一把：“怎么了？魂不守舍的。难不成，真被吓傻了——”“令月啊，不会是真的吧！”
“什么真的？”
“和吕先生一起啊！”
“哈。”令月伸手盖住小兰柔软的头发，用力揉了揉，“是真的，你没听错。”
“但是但是！”小兰拽着令月一起坐在沙发里，“但是！要和很多人类接触！其中一个已经怀疑我了，不会……”
“所以你要好好配合吕先生。”
令月伸手要倒水，却被小兰拽住手，于是侧身认真说道：“听吕先生的意思，他们为了这件事已经计划了不短的时间，甚至让我加入专案大队，应该也是这个计划的一个替代方案。我想，大约吕先生一直在留意着合适的人选，最后因为时间关系，不得已执行了替代方案，没想到行动之后没多久，就出现了合适的人选。这种情况下，与其让我在专案大队和夏巽之间二选一，不如再安排另一个信得过的死神打入夏巽的小组里，而你，是最合适的。”
“所以呢……”
“所以，吕先生是一早就计划好了，让你，而不是我，加入这个小组。”
“可是我——”
“你放心，虽然重心不在那边，我肯定也会帮忙。”
“嗯。”
“那，既然之前就有这个计划，那就会出现我所说的问题，就是夏巽能看到死亡时间的这个能力。与其让你加入小组之后小心翼翼掩盖这个秘密，不如最开始就主动让夏巽发现。其实我认为，我也可以利用这一点向夏巽推荐你。他身边的人，一个叫常夏的女孩，有着过目不忘的能力。我和他又早就确定有天赋，如果我是夏巽，面对另一个有天赋的人，反而更能接受。你觉得呢？”
“我明白了……吕先生是为了长远计划。”
“是，吕先生深谋远虑。这一招虽然一开始有点冒险，但长远看来绝对是利大于弊的。况且，他也是信任我们，才敢这样行动。你要相信吕先生的眼光，既然他认为你没问题，那么你就没问题！相信自己！”
小兰眼里闪闪有光，她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好的！抓紧时间开始行动起来吧！”
令月笑着点头。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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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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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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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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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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