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往年多有不睦,如今月下相聚,却是一派安宁。这个院子好像是这王府里的另一个世界,外头的风起云涌,与里头的人都没有什么关系。院子里不过就只有她们几个人,被这繁忙的世界所遗忘。到了今日,能相伴说上几句话的,也不过只有彼此了。更何况年华容易老,谁知道哪一日,就会有人永远地消失呢?这夹竹桃还开的这样好,当年种下这花树的郑姨娘,却已生死永隔。
白氏连着喝了几杯,脸上晕红了整片,眉梢眼角都带了几分醉意。
董氏年长些,见她如此便蹙眉道,“少喝些罢,不过喝一两杯应景儿罢了。”
白氏却不理会,反倒又给董氏、陈氏又满上,“今朝有酒今朝醉,姐姐何必拦着我?”说着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满月,“今儿又是中秋了,可惜这里只有咱们几个孤零零的好没意思。王爷抛下咱们说走就走了,就连郑姐姐,也只留了这么两株花儿陪着咱们。”
陈氏闻言也是叹息,倒是董氏神色淡淡,“世上的事情都是天命注定,好在郑妹妹走的安详,并没有听说二郡主的事情,也算是她的福气了。”
说起怀蓉,白氏脸上也露出怜悯神情来,“我还记得那一年七夕,听她弹了一曲琴,真正叫人刮目相看,只是红颜薄命啊。”叹了口气道,“这位郡主说起来也真是可怜,自小儿孤身在山里服侍太妃,好容易才得太妃怜爱结了一门好亲,竟然又出了这样的事情。”
陈氏也点头,“是福是祸,原本说不准。你瞧董姐姐,大郡主一去这么多年,忽然就回来了,还带着个聪明的外孙儿。”
说着脸上忍不住露出哀伤神情来,“不怕董姐姐听了不高兴,以前总觉得姐姐是咱们这院儿里最可怜的人,如今看来,倒是最有福气的人。想我和白妹妹,这么些年争来争去,也不过就落得如今这样下场罢了。既没有家族依靠,有没有儿女作伴,不过在这里等死罢了。这一日一日过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分别呢?有时候真想就这么去了,可再一想,我这样的人,就算死了,又有谁知道在意呢?这样一想,也就断了这样的念头,不管怎么样,活着至少还能听见自己说话。”
白氏听了陈氏的话,却倔强抬起头,“别人越看不见咱们,咱们越要自己活得像个人的样子。陈姐姐说的不错,就算是死了,又有谁知道?可我偏偏不想死。非但不能死,我还要自己过得有滋有味。”说着对董氏道,“姐姐可还记得那一年七夕,姐姐跳的那一曲七夕?姐姐可愿再为我们姐妹跳一回?不为了别的什么人看,只为了咱们自己。”
白氏望着那一树纷繁盛开的夹竹桃,“就像郑姐姐种的这一树花一样,这么多年也没有人看,还不是开的这样热闹?”
董氏年岁已大,早已再不起舞。那一年七夕起舞,彼时还有几分凄凉的疯魔。如今病早已好了,哪里还会做这样的事情?只是看见白氏眼中倔强不甘的神色,到底是有些动容。论起来,这个年轻女子,在得势的时候并不曾对落魄的自己有任何照顾。然而如今到了这样田地,终究自己才是幸运的那一个。
董氏终究是不忍心,看着年华正好的人,过着比当初的自己还要无望的日子。那时候自己到底还有一个孩子可以盼望思念,而她呢?却再也没有什么依靠,就连想念,也不知道该系在谁的身上。今日本是中秋团圆的日子,她的心里,却仍旧横着那万古离别的银河。
董氏心里长叹了一声,起身道,“既然如此,就跳一曲罢。”
不比当初有丝竹相衬,此时此夜,只有清歌一曲,袅袅而上。白氏的声音仍旧清亮,好似天上那不染纤尘的明月,一唱三叹之间,情致缠绵。牵牛在河西,织女处河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陈氏侧耳去听,心里忍不住就是一酸,两行热泪滚滚就落了下来。这么多年,她总是讥讽白氏出身优伶,若听见她在人前歌唱,只觉得轻薄卖弄,如今才懂得,原来这清歌曼声,竟能这样地打动人心。
而董氏的舞,比之当初七夕之舞的缥缈欲飞,却多了几分端凝的从容华贵,缓慢的举手投足之间,带着自足的圆满味道。这些日子以来,董氏的满头白发之下,已经重新生出了青丝。身上穿着的衣裳,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空落落的。
陈氏在泪眼中望着她,只觉得人生的际遇,当真是难测。朦胧里看见董氏的舞姿,她的心好像回到了比那一年七夕更遥远的地方去。那时候她初入王府,颇得眷顾,在宴会上坐在上官启的身边,欣赏底下的歌舞升平。那个时候,她曾天真的以为,这一切会永远地持续下去。
曲终舞罢,郑氏静静坐回原地,白氏却还怔怔抬头,望着天上的满月出神。郑氏与陈氏都不忍打破这一刻的宁静,然而这宁静,何尝不是她们最熟悉最习惯的寂寥呢?每一日每一夜,从月圆到月缺,都是一样的。最后,一声孩子的呼唤打破了沉寂,“外祖母,你跳的真好。”
三人回过神来,只见臹儿从门外跑了进来,扑在董氏怀中。说来也奇怪,怀芷回来之后与董氏虽时常相聚,却并无太多亲密举止,倒是这个之前从不曾看见过董氏的窦臹公子,与董氏分外亲厚,每每见了都以外祖母呼之。在怀芷面前总努力做出大人的神情,在董氏跟前却是活脱脱一个孩子。董氏抱住臹儿,眉眼间俱是温柔,“我的儿,你怎么不跟着母亲,倒往来了?”
窦臹抬头道,“母亲跟我一起来的。”董氏便抬眼去寻怀芷,臹儿却又转头去瞧白氏,“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白氏一怔,脸上神情有些凄然,“我是谁?连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望着臹儿天真的面孔,低声道,“公子不必知道我的姓名,不过一个微贱之人罢了。”臹儿听了白氏的话,十分疑惑,转瞬间却又将疑惑抛开,“你的歌唱的真好听。你能每天都给我唱歌吗?”
白氏一怔,正不知如何作答,怀芷慢慢走了过来。
白氏便低头道,“大郡主来了。我们就不打扰郡主母女叙话,这就告辞了。”说着拉着陈氏,二人便要离去。
怀芷点点头,臹儿却牵住白氏的衣角,抬头望着怀芷,“母亲,我能让她每日给我唱歌吗?”
怀芷看着儿子认真的眼神,心里有些疑惑,想了一想道,“什么你呀你的,这一位你该叫一声姨太太。你若是愿意听,自己来就是了,若是姨太太愿意,就唱给你听。”
臹儿欢喜道,“我现在就想听。”又央求地望着白氏,“好不好?”
白氏望着孩子的眼睛,心里不由得一暖,微笑着应了好,便对怀芷道,“大郡主若是放心,我就带着公子在外头走走,晚些时候亲自送去繁荫堂。”
怀芷看了白氏一眼,点头应了一声,白氏便和陈氏一起,带了臹儿出了春绿庭。
方才还有几分热闹的庭院,顿时就安静了下来。董氏望着站在几步之外却久久不靠近的女儿,慢慢道,“你怎么不在迹远阁里陪着王妃王爷,倒来了这里?”
怀芷闻言这才走近前来,坐在董氏身边,从袖中取出一块手绢包裹着的月饼,仔细切成了两半,“中秋团圆,自然是要和自己家人一起过的。”抬头瞧了瞧天上的月亮,“那些人并不是我的家人,我早就不是上官家的女儿。”
董氏望着怀芷,半晌才道,“那我呢?我在你心里,又是什么样呢?”
怀芷静静回望母亲,忽然笑了起来,“这么多年,我总是听人说,在母亲的心里,我有多么重要。我也知道母亲为了我,这么些年过的都十分可怜。说起来,我好容易回来了,总该多在母亲膝下尽孝才是。可是我心里对母亲,却总是带着些连自己也说不清的恨。”ωωω.χΙυΜЬ.Cǒm
董氏闻言,默认半晌才道,“我知道。这么些年,你虽然时常有书信回来,也总说自己一切都好,那话却都淡淡的,并不曾和我说你的心里话。”董氏的笑容带着些苦涩,“如此说起来,你其实从不曾和我说过知心话。小时候你便心高气傲,你父王对你多怜爱些,你对我这样一个母亲,并不愿多亲近。等到后来许给了绥靖王,便更是对我无只言片语的话,去了北疆一年之后,才第一次给我写了一封家书。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把你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可是对你来说,我却始终是可有可无的。”
董氏话音刚落,怀芷却忽然站起来,脸上带着怒容,可眼角却又隐隐含着泪似的,“你说的不错,我从小便不愿和你亲近。若不是你的出身,谁又敢对我有丝毫的轻慢?我和怀慕不过相差一岁,你可知道在我小的时候,又受过明里暗里多少嘲讽讥笑?你只知道说我心高气傲,可你不知道,我得到得一切,父王的重视,底下人的尊重,都是我自己得来的。我拼尽全力地去学那些琴棋书画是为了什么?我不过是为了摆脱你带给我的阴影,我想要让这世上的人都知道,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上官家堂堂正正的郡主,不比这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差了半分。”
怀芷说到这里,眼角的泪却终于滚落下来,“可是就算我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成为了这王府里最才貌双全的一个,又能怎么样呢?我到底是这家里庶出的女儿,否则又怎么会轻易就被许给了一个能做我父亲的人,一个已经有了妻子儿女的人,去做他的侧室?若是母亲你能抓住父亲的心,而不是在这王府里活得无声无息,我又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就算母亲你做不到,若是你能像怀蓉的母亲那样,舍下你所谓的骨肉亲情,为我谋一个长长远远的将来,我又何至于会变成今天这样?”
怀芷忽然抢上前去,一把抓住董氏的肩头,“母亲你总是说把我看得比你的一切都重要,可是你又为我做过什么?小的时候你把我看在自己身边,只知道守着我,却忘了你在父王心里的位置,才能够决定我的将来。等我大了疏远了你,你只知道我看不见的地方黯然神伤,却从不曾替我的将来打算,任由我成了和你一样的妾室。等我去了北疆,你关在自己的屋子里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可你从来不曾知道我到底在那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不曾给我施以援手。这么多年,不管我多么艰难多么绝望,你始终都不能给我任何的帮助和依靠。你说,我到底是该念着你对我的情,还是该恨你?”
董氏只觉得落在肩上的力气极大,几乎能听得见骨头的响声,然而那话语落在心上的声响,几乎就是晴天霹雳。她看见怀芷眼角的泪,只觉得心都被那几滴泪灼伤了。她无法思考,无法反应,心里眼中是一片的茫然。
她的女儿,她唯一的视若生命的女儿,她为她做过些什么呢?是啊,她为了这个孩子放弃了自己娇娆的眼波流转,飞扬的舞步轻盈,只想做一个母亲。她用自己全部的光阴和生命,只为等着和她的重逢。然而如今,她的孩子终于回来了,站在自己面前,锐利地质问着自己,作为母亲,到底为她做过些什么。她无法回答,她自认为为女儿耗尽了一切,却原来只是一场虚无。
过了良久,怀芷终于慢慢松开了手。
董氏怔怔地看着女儿,只见怀芷抬手拭去了眼角残余的泪,笑了起来,“母亲好生安歇罢,我先走了,我还有好些要紧的事情,就不陪母亲说话了。”
走到门前,却忽然转过身来,“我的孩子,我必许他一个安稳的将来,不管要我做什么,我都要他在这世上活得堂堂正正,没有任何人敢轻侮小瞧他。”
语罢,怀芷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春绿庭。凉风吹动,隐隐有桂花香气,却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这一座庭院这样简陋,就连着金秋馥郁的香气,都要借了外头的。怀芷忽然想起了北疆,辽城的大雪,冷得连梅花也不能生长的冬天。这么多年,她过着什么样的日子,经历了什么,这个家里谁又知道,谁又关切呢?如今她回来了,可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离开时候的上官怀芷了。
不知怎么,离去十几步,怀芷忍不住又回望了一眼。春绿庭的门扉半掩,她却好像透过重重阴影,看见了方才月光下和歌起舞的母亲。危冠广袖楚宫妆,独步闲庭逐夜凉。自把玉钗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那身影是那样的美,又是这样的寂寞。
怀芷心里像烈火一样燃烧着的恨与愤怒,忽然就熄灭了。对母亲的恨和怨,到底是不能理直气壮的。她曾经也是那么美的人,惊艳四方,见者动容。可为了自己,竟然憔悴至斯。她恨她的无力软弱,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是这世上最在意自己的一个人。也是她在这个家里头,唯一的一点牵挂。尽管她不愿意承认,也永远不会承认,母亲就好像宴席珍馐美味中忽然出现的那一盒子红豆沙月饼,就算贫贱,却只为她一个人存在。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秀书网为你提供最快的探春十载踏莎行更新,第433章 第卅二章(12)白云低处雁回峰免费阅读。https://www.xiumb9.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