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远抬头看天,发现厚重的云层间,不知何时透出了一块无云的晴空,阳光从这里洒落下来,仿佛照射在雷远身前身后,又仿佛照射着整片战场。
马忠喜道:“天时助我!我们的机会更大了!”
他双掌交击,肩膀上的甲胄便发出铿锵的清脆响声。这位左将军长史,此时已经携弓带刀,预备亲自作战了。
与此同时,将士们陆续都披挂停当。
自从雷远投入汉中王麾下独掌一军,他就特别重视军队的长途奔袭能力。经常安排大规模的强行军训练,以此来锤炼将士们的体魄、增进将士们彼此之间的互助。他们在交州时,更动辄以千数人马横越崇山峻岭,与蛮夷进行连续数十日的缠斗。
虽然有这样的基础,但是从鸡鸣山到拒柳堰,六十里路,大半日里强行军抵达,依然太艰苦了。更何况,将士们本来就已经在水泽间连续作战多日,体力不断消耗。
今天行军到半路上,就不断有将士疲惫不堪地倒下,有将士磨破了脚不得不驻足,还有更多的将士始终在坚持,却被同伴们越抛越远,他们真的没有力气了,走不动了。
放在平日里的行军训练时,交州军对此有专门的条令,要求各什、伍要全力帮助掉队的同伴,各曲要专门准备车辆、马匹来协助带着病号。但今天凌晨,雷远向全体将士宣布了,此战不带跟不上的人。
交州军各部扣除此前战斗折损,出发时共计一万六千人。能够保持建制、高强度行军到此,能够投入作战的,只剩下八千五百余,堪堪过半。
兵法云,以近待远,以佚待劳。雷远这样的做法,简直与兵法背道而驰。
然而,在雷远看来,决定作战胜负的,并不只有远近劳逸,更关键的,还是大势。大势成,则怯者勇;大势失,则勇者怯。此时此刻,大势已成。那么,再疲劳的将士,都足以迸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和勇气。
疲劳到极点以后,人只靠着一股气支撑。一休息,气就泄了。所以雷远也没有给将士们留下休息的时间,而让他们止步以后,立即披甲。
此刻数千人身似铁塔浮屠挺立,又根据主将的号令,开始整备随身的武器。整支军队没有发出任何呱噪吵闹之声,惟有金属与金属轻轻的碰撞摩擦;像是某种庞大到无以复加的猛兽在扑食之前,稍稍翕张鳞甲。
待到武器检察完毕,有经验的将士开始轻轻地跺脚,以此来疏通脚上的血脉。
将士们整备的过程中,雷远张开双臂,让扈从们为自己披甲。他的眼睛始终注视着高处拒柳堰上的战场,不发一言。
厮杀声仿佛一阵阵的潮水,正从堰上传过来,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刺鼻的血腥气和尘土味道。雷远忽然想起,当年自己初次上阵作战,在固始境内某处堰堤背后等着兄长与曹军鏖战决胜负,也是类似的场景。
当时的自己,何如现在的自己?当时的曹军,何如现在的曹军?进而再想,当时的曹操,又何如现在的曹操呢?
在固始一战之后,世事的发展是多么不同,自己身经的大小战事,又何止数十?当年在淮南挣扎求生的人们,到这时候已经凋零了许多了。后继者踏着他们的鲜血不断前进,终于到了此刻,有了复仇的机会,有了能够一战底定天下大势的机会!
人生的际遇变幻,总是莫测,而沙场上的胜败易换,更难把握。外人看来,雷远始终无论碰到什么难题,都能沉着镇定,但雷远自己身临沙场,愈到了决战决胜的时候,愈感觉到对命运的深深敬畏。
马忠忍不住催促:“将军,听厮杀声,伯瞻已经亲自陷阵……曹军毕竟多有精锐在此,他们困兽犹斗,斗志很旺盛。而伯瞻他们的马匹太疲劳,没办法坚持多久的。万一……”
“伯瞻不用坚持多久。”雷远继续凝神看、听堰上情形:“他知道最重要的任务是什么。”
马岱的骑队自然是疲惫的。雷远自己也是骑兵作战的行家,很熟悉马匹,早就停出堰上有战马的嘶鸣声不对。凉州战马利在短时间的猛烈驰突,不以耐力著称,马岱这样子驱使战马往复冲杀,只怕一战之后,至少有三成的战马伤病不堪再用。
马犹如此,人也是一样的。
八千五百人长途奔袭来此,就算个个都是铁人,也只剩下了一战之力。
雷远必须把这一战之力用到最合适的地方。
就在这时,拒柳堰上有鸣镝锐利的声响破空而起。
雷远仰头看看,笑了起来。
抓住了!
曹操确实就在这里,我确实抓住了他的行踪!
笑声中,他翻身上马,在数十名扈从的簇拥下,当先奔出了芦苇荡。
扈从们高高地举起了他的将旗。红色的旗帜上,“左将军雷远”五个大字翻飞飘扬,仿佛随时会飞离旗面,化作猛兽噬人。
在他的身后,八千五百名交州军将士如同铁流,闻令而动。刹那间,杀声震天动地。
邓范昨日在芦苇荡中敷设的道路,被太多人猛力踩踏,渐渐地陷进了水里、淤泥里。而将士们毫不在意,踏着水和淤泥向前冲刺。他们冲过了芦苇荡,冲过了拒柳堰下方的坡地,冲垮了层层布设的木栅和鹿角,冲尽了营地。
快速的奔跑过程中,差不多每一个冲锋在前的士卒都已经力竭了。他们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他们的肺像是要燃烧,心脏像是要爆炸,手和脚都像是灌了铁在里面,挥舞起来要用十倍的力气。可他们顾不得这些了,他们在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盘旋,就是冲杀,竭尽全力冲杀!
他们跟着雷远的左将军将旗冲杀,跟着前面的同伴冲杀,跟着溃逃的曹军士卒冲杀。
他们满头满身很快就被血污染红,却已经顾不得分辨,这血污究竟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自古以来,一人投命,足惧千夫。何况八千五百名将士全力一击?他们摧枯拉朽般地冲破了一切阻遏,向着东面第二处营地包抄围拢。他们狂呼喊杀,响遏行云,一声连着一声,犹如海潮拍岸,一浪高过一浪!
这喊杀声,被许褚听到了耳里。
他竭力横阻战场,冲杀数次,哪怕身边的宿卫虎士都已经死尽,他仍几次独力冲溃了交州骑队的突击。可是,究竟有没有拦阻住追击魏王的骑兵?他不知道。自己的冲杀有没有效果,什么时候能够结束,他也不知道。
刚才他甚至失去了马岱的踪迹,已经不知道这个精干的交州骑将到哪里去了。大概是去追击魏王了?
怎能如此?怎么就成了这般模样?
许褚觉得自己狂暴得要沸腾,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要烧干,热气从四肢百骸冒出来。他撕扯掉身上破碎的甲胄和戎服,赤膊上阵,一次次地厮杀,向一切敢于站在身前的人挥刀,将他们砍成惨不忍睹的碎片。
交州军的数量为什么会这么多?他们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交州军的将士们不断聚集过来,组成了一个活的人环团团围住了许褚,但许褚却带着这个人环不断移动。他站在敌人的尸体间厮杀,站在己方同袍的尸体间厮杀,随手捡拾可用的武器厮杀。
这样的战斗忽然一停。www.xiumb.com
许褚踉跄着止步,觉得浑身上下都在疼。
他四下观望,只见整个拒柳堰上,一层层的营寨都被敌人踹翻,视线所及,尽是乱糟糟的人惊马嘶,尽是不顾一切崩溃逃亡的曹军将士。偶尔有那么一个两个人试图继续奋战,就像是沙滩上堆起的沙砾面对浪潮,很快消失无踪。
逃跑的人当中,有很多人都是跟随这许褚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的勇士、剑客。他们是天下间第一等的精锐之兵,个个都凶残好杀,手底下无数的人命。
可他们这时候都丢掉了手中的兵器,丢掉了盔甲,不顾一切地跳跑。还有人扑腾扑腾地往瀴水里跳,孰料水势已经退了,跳下去的人,倒有一多半陷在污泥里,怎也动弹不得。
许褚茫然地看着败卒奔逃,喃喃地嘟囔两句。
收回视线,他看到身边四周,肩并肩密集簇拥着的交州军的将士,但没人敢于向前。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大局已定,他们在想办法生俘曹公麾下的武卫将军吧。
许褚大声骂了一句,那些将士们稍稍畏缩,却又再度围拢。
他转而回顾自己想要阻遏追兵的拒柳堰北面通道。
那处人工堰堤上有一座桥,是跨越瀴水的必经之路。许褚适才派了一队人去拆桥,可现在,桥还在。
许多交州将士簇拥着一面高大飘舞的将旗,正快速往那座桥行去。
那是左将军雷远的将旗!他和他的部下,正要去追击曹公!
许褚忽然想到了自己当年在葛陵与雷远交战的情形。那一次,只要自己的长刀再长一寸,就能要了这个狡诈敌人的性命!就根本不会有现在这样的败仗!我早该杀了雷远!我要杀了这厮!
许褚被狂怒和痛苦折磨得几乎失去了理智。他大喊一声,向着将旗的方向冲杀。
在他正面的交州军士卒纷纷后退,不敢与他硬抗。但他的身后,几名弓弩手在吵吵嚷嚷的催促声中找准了位置,瞬间弓弦连响,四五支劲箭一齐深深扎进了他的后心。
许褚继续跑了两步,扑倒在地。
他的身上受了很多处伤,以至于并不觉得背后的伤势特别痛。他觉得,自己把一切的力量都用尽了,再也没有力气了,有点累。他叹了一口气,垂下头,停止了呼吸。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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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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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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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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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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