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说的一句,便是他哑着嗓子喊冯小:“买些酒来。”
穆文彦从不饮酒的。他总是训诫下属,说是:酒多误事,不饮也罢。哪怕是打了胜仗归来,全军举杯欢庆,穆文彦也是滴酒不沾。
可是现在,三大坛酒全部吞下,他却连眉头也没皱过一下。只是静静跪在地上,脊背依旧笔直。
冯小不敢劝,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劝。三位至亲之人的坟冢,任何一个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他都会痛不欲生,何况是一起出现!一个是虽只有一面之缘,却无时无刻不惦念的外祖母;一个是多年未能尽孝,爱己如命的母亲;还有一个,竟然是血脉相连,此生再无缘相见的小妹。此情此景,让人情何以堪?!
在从村民口中,得知这些消息时,穆文彦连对穆家的恨,和对沈家的怒,统统忘了。整个人如没了魂魄一般跪在地上,身上原本那种耀人眼目的光芒一下子全没了。
从日落西山,跪到日出东方。冯小一直在一旁静静守着,除了给穆文彦递酒,他想不出一句说辞来。终于,在最后一个酒坛子滚落在地,冯小在一旁开了口:“老大,节哀。待我们扫平贼寇,再回来把夫人和小妹的棺椁迁回江南,入穆家祖坟。穆家那个毒妇,闹出这些个幺蛾子,我冯小回去,第一个饶不了她!定将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任凭冯小怒气冲天,穆文彦依旧低头跪地,不言一词,浑身的酒气传了开来,恍惚像是醉了,也不知意识是否清醒。冯小一旁看着干着急,最后只能叹口气,解开身上的外衣,还未往穆文彦身上披,就又停住。
因为他听到身后有重物落地的声响。
从军多年的经验,首先让他警惕心大起。一个箭步便奔到声音的来源处,飞快抓住了躲在灌木丛后的身影!
待冯小看清面前人的形容,顿时大吃一惊:“是你!”
阿婢仿若未闻,任凭他大力抓着自己的手腕,眼睛只紧盯着跪在墓前的那个背影。
哥哥么?这就是那个本应战死沙场的哥哥么?他既然没死,那这么多年他都去了哪里?早为何不来?!若能早几年,姥娘也不至于忍痛让母亲假死,自己一人辛苦护着阿婢过活;若能早几个月,姥娘兴许也不会惨死!
冯小能感觉到,自己手中紧抓的这个小丫头,浑身都在止不住的颤抖。他皱着眉,军人的本能,让他冷下声音开口:“你究竟是谁?为何出现在此?你在跟踪我们?!”这丫头先是替他们引路,又跟踪他们至此,还躲在后面偷听,这让他不得不提高警觉。
阿婢从穆文彦身上抽回目光,转头看着冯小,面无表情道:“我为何不能出现在这里?到是你们,来此作何?若是祭拜完了,便走吧。人都死了,何苦耗在这里扰其清静。”说完,阿婢就如同没事的人一般,捡起方才恍惚掉在地上的竹篓,拍落上面的泥土。
冯小听得这番冷言冷语,心下奇怪:这哪还是他先前碰到的那个笑语嫣然的小丫头?!难道自己认错人了不成?
可是再看一遍眼前这人的脸蛋儿模样,没错啊!就是那个古灵精怪、巧舌如簧的指路女娃儿儿,怎么一夜未见,就变成了现在这副冷冰冰的样子?难道她是在怪自己方才质问得太凶?
想到这里,冯小忙松开了紧抓她的手,问:“小丫头,你可是认得这墓冢主人?”
阿婢提着篓子,迈步来到坟前,静静开口:“认得。”
冯小直觉这丫头身份会有些不同,遂忙追问:“那你是她们何人?”
阿婢也不急着答话,放下手中的竹篓,从中取出几碟小菜点心,一一放在沈老的墓前,罗列摆开。
做完这些,她又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穆文彦。那个她大概应该叫作是哥哥的人,醉得已经没了意识,只是低着头跪在那里,对外界全然不知。不论是自己弃女的身世,还是这几年的艰辛,都让她无法那么轻快地唤他一声哥哥,何况,还是一个有可能只是一半血缘、同母异父的哥哥呢?
此刻穆文彦如果抬起头,就会发现,阿婢正用一种纷乱复杂的神色盯着自己,眼角还隐约有泪痕可见。
“我不是她们的什么人。不过是阿婢生前旧友,得空便来看看她罢了。”阿婢说完,低下头,掩了眸中的泪光。
冯小看着低头不起的小丫头,犹疑地问道:“当真?”
“还有假不成。”阿婢努力恢复了轻快地语调,道:“我姓周,名蔓菁,你大可以去夏家庄打听打听,问问村民是否确有其人。倒是你们,是阿婢什么人,到此又为何呢?”
冯小虽心有疑惑,却也不直问,只答道:“我们寻亲来的。大哥多年镇守边境,不得回乡。此番特意来寻亲人,不成想,竟然……”后面的话,冯小说不出来,任凭他平日再是欢脱忘忧的一个人,此时也是悲痛难言。
不料,他话音刚落,阿婢却低着声音,接了话:“不成想,便是天人永隔么?”
语气中的讽刺,没能躲过冯小的耳朵。他又将身边的小人儿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目光犀利,落在她手臂上的黑色孝布上。
“既然是阿婢的旧友,想必对她了解颇多。大哥他与小妹此生无缘相见,肯定是想多了解一些她的往事。小丫头你家住哪里?待大哥他酒醒,必然会亲自登门造访。”
阿婢拔掉沈老墓前的几株杂草,淡淡回道:“了解了又能如何?人都已经死了。不过是短命一条,这么多年一瞬即逝,既然你们从未见过,也就当从没有过吧。”
冯小紧盯着阿婢的神色,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最后戳着她的小胳膊,勾着嘴角试探道:“哎唷,小丫头,听起来,你怨气不小啊!给哥哥说说,我们可是惹你不高兴了?!”
阿婢听道他这般问,瞪起一双圆目看过来,狠狠道:“本来就是。你们若是早些时候能来,眼前这三个坟冢,现在就一个也不会存在!你们如今来寻,又有何用?还想要迁棺椁回去?徒惹逝者不安。我看你们能做的就只有这些琐碎事了,当真是无聊至极!”因为心中的怨怼,语气不自觉就带了些委屈。
冯小被小丫头的火气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过了许久,才摸着后脑勺,争辩了几句:“老大他镇守边疆,多少次想回来,却是脱不开身的。军令如山,岂能擅离职守?我跟随他多年,可以作保:他是无时无刻不惦念着穆夫人的,而且,他的确不知家里发生这么多变故,更不知竟然还有一妹子流落在外……若是早知道了,按老大的性子,怕是顶着杀头大罪,他也会赶回来的。”
阿婢听了也不接话,自顾自收拾着祭品,过了许久,才开口道:“多说无益。不管有何缘由,人死了便是死了。这是铁铮铮的事实,谁也改变不了,也挽回不了。”
冯小还预再说什么,就见阿婢最后敬了几柱香后,站起来就起身要走。
临走前,她思量了几许,终究是心有不忍,转过身对冯小幽幽开口,声音确是冲着穆文彦去的:“春平县郊,有座普济庵。我曾听阿婢说,她在那里给她的姥娘和母亲供奉过两盏长明灯。你们若有心,不如去添些香油吧。她们在天之灵,看到你们,也会欣慰的。”那个弃她不顾的女人,虽然没有尽过一天做母亲的职责,但是阿婢,却是仁至义尽了。至于她们母子能否相认,便全凭天意造化,与自己再无瓜葛。
阿婢说完,就再不看他们一眼,提着一个空竹篓便转身离开。
冯小也不拦着,在背后静静看着这个有些“怪异”的小丫头背影消失后,他才捏着下巴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周蔓菁是么?这事情,有点儿意思。回头可得好好琢磨琢磨。”m.χIùmЬ.CǒM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山间的清冷薄雾,映射到沈家祖坟。冯小把外衣披在穆文彦身上,抬手准备扶他起来。
因跪了一夜,又遇着晨雾,穆文彦头发和身上都沾了露水。他此时双目紧闭,就连睫毛和眉头,都粘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衬得那张容颜越发的清朗。
对于穆文彦这样一副俊颜,冯小着实是多看了几眼。也不怪他,平日在军营里,他所看到的穆文彦都是一副肃穆威严的模样,如何会像现在这般,静如睡婴呢!只可惜这眉总是皱着的,这幅样子,简直和方才那可恶的小丫头发火的时候,一模一样……
思及此处,冯小生生顿住,锐利的眸子里精光一闪!
“他奶奶的!我说这小丫头怎么这么眼熟呢!竟然被她摆了一道!不仅这容貌,就连这性子也……若真是这样,可了不得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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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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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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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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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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