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一段、少一片的路灯光线太过黯淡,无法从对街跨越水泥崩裂的四车道,来到幽长逼仄的旧楼阴影间。
打着双闪的车辆缓缓行驶到附近,还没停稳,网上预约的打车订单就被取消了。司机瞥着车窗外漆黑夜色里的一栋栋灯光零星的拆迁楼,心头瘆得慌,连一声晦气都来不及骂,就急忙踩下一脚油门,甩着长长的尾气逃离了。
车灯的余光刮过巷口,两道迷蒙清隽的剪影在光线中一闪而过。
楚云声侧目看了一眼,收起手机,单膝蹲下,将扭曲堆着的袜子高高拉过容陈的脚踝。
“我……不冷……”
容陈低头,神色恍惚地看着楚云声,嗓音虚幻:“身体不做人之后,我就不冷了……”
楚云声直起身,又抬手随意整理了下容陈刚刚换上的自己背包里的换洗衣物,然后将容陈脱下来的坐过垃圾桶的白大褂以打火机点燃,烧毁在了一个空垃圾桶里。
“有种冷叫男朋友觉得你冷。”
楚云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一句,又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有伤风化。”
容陈扫过自己身上的冲锋衣和工装裤,又低垂着眼睑,将视线落在那两只穿着雪白袜子踩在水泥地上的脚上:“没有……鞋,很凉。”
楚云声很想问问容陈几秒前还说不冷的人究竟是谁,但他没问,而是选择把空了大半的背包往容陈背后一套,然后转过身体,半蹲下来,拉着容陈的手环绕到自己温热的颈间。
“你真……上道。”
容陈贴着楚云声的后颈,虚渺的声音里带着十分的愉悦。
楚云声懒得理他这皮样儿,任由他把冰凉的鼻尖与唇舌都往自己的衣领里塞揉,双手托住他的膝弯,将人背了起来,往巷子深处走去。
七拐八拐的小巷到了尽头,是一条沿着荒凉的野地与建筑工地的进城小路。
冰冷的风掠过辽阔的荒地,迎面吹来,凛冽刮肤。
楚云声走在路边的杂草中,或是桥洞边的阴影里,尽量躲避着可能存在的监控摄像头。
但实际上,大部分官方监控和民间监控都从两年前开始,在逐渐减少,撤下,因为许多诡异事件如果是精神污染,那么被拍摄下来的影像也同样具有恐怖的癔传性。
对比精神污染带来的绝望惊悸,犯罪率的升降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而且,很少有人会在危险的深夜出门了,哪怕他是个连鬼怪和警察都不惧怕的杀人犯。
毕竟比起死亡与牢底坐穿,世界上还有更为可怕的事情。
“我们……去哪儿?”
容陈的声音压得极低,像蛇嘶,随着游动的舌尖响在耳廓。
“开房。”楚云声呼出一口淡淡的并不明显的白汽。
湿凉的舌尖吓得蓦然缩了回去。
楚云声无声地笑了笑,将过这一军,便又顿了顿,解释道:“前面地铁站附近,有小酒店,不需要身份证,睡一晚,明天回海城。”
容陈嗯了声,声音被风吹得飘摇难定:“我……还没有和男朋友……开过房,不,不对……我以前,没有过男朋友……我爸妈,不知道我的性向……我本来打算毕业出柜,家里的拖把……鸡毛掸子……我都偷偷换成……塑料的了,打人不疼……”
楚云声静了静,低沉的声音透出与冬夜完全不同的温度:“伯父伯母不会打你的,他们很爱你。”
“是的。”
容陈轻声道:“但是我……过意不去。”
“我不怕他们打我,骂我……我最怕,他们用那种很失望……但又在努力地理解我,接受我的眼神看着我……”
“在我小学第一次,去追堵别的小朋友,收保护费的时候,在我……初中逃课打游戏,第一次夜不归宿的时候……在我高中,瞒着他们去山里,看别人飙车的时候……”
“我很幸运,成为他们的孩子,但这却给他们……带来了不幸……”
楚云声望着前方漫过广阔荒野的漆黑夜色,没有说话。
容陈的手臂如同柔韧的藤蔓,慢慢缠紧楚云声的肩颈。
“我以前……一直觉得我太平凡,太平庸了……”
他道:“我不像动漫可以变身的英雄,也不是电影里……仗剑走江湖的侠客……我和海城里的每个大学生都一样……担心作业,担心毕业论文,担心找工作,担心……没有能力养活自己,养活父母,担心……特别多的事。”
“大学的时候,我还会想……要是有一天末日来了,像小说里,电影里那样……世界会不会变得非常不同,大家会不会都有异能……可现在,末日或许更加灰暗恐怖,人类却还只是,普通的人类……”
“我知道……你今天在讨论,去探索新世界的通道……”
楚云声听着头顶立交桥轰鸣而过的货车发动机声,低声道:“你有什么建议吗?”
“我建议……带上我。”
容陈梦呓般轻轻笑起来:“公费旅游,看极光。”
顿了下,他又道:“我不知道你们的选择对……还是不对,我想了很久,只记起来……那条通道在数亿年前的旧世界的……名字,拉耶托亚思之城……”
这个地点的名字被念出,就好似牵动了一股诡异缭乱的灵觉,荒野上的风声倏地由嚎啕变作了惨叫。
这是以某位旧神的真名命名的古城,念诵者如有特殊的力量,将会引动某些奇异的精神感应。
但如果念出的是另一位神,那这种感应将会成为一阵了无踪迹的风,无人感知。
“我们……还有多远,我好像困了……”
容陈道。
“很快。”楚云声道,“已经可以看到前面的灯光了。”
容陈沉默了一会儿,低低道:“那还是慢一点好……要是我们能一直走下去,就好了……不,也不好,我……一百四十斤,太久了,你背不动……楚云声,你怎么会……喜欢一具尸体……”
楚云声偏了偏头:“我不喜欢尸体。你还活着,我喜欢你。”
容陈笑起来。
他边笑着,边低声说:“之前我应该吓到你了……今天我补好了身上的伤口,来见你……证明一下,我确实是人,长得……也还不错。我在最近,听到了更多的……呼唤,非常多……有事情要发生了,灾厄,疾病,不再仅仅是诡异……”
“我想和你好好……谈恋爱,结婚,白头到老,但总感觉……不太现实。”
“所以,我着急想要见你,送给你……一个礼物。”
话音未落,楚云声就感受到有一圈柔软的线绕过脖颈,然后轻轻向下一坠,掉进了冲锋衣的衣领里,紧贴皮肉。
“我之后可能会……睡上几天,记得想我。”
背上压着的重量在渐渐变轻,有粘稠的液体滴答滴答,不断滑下。
容陈道:“今天……算约会吗?”
“算。”
楚云声低冷的嗓音慢慢温柔下来。
他道:“谢谢宝贝接我下班。”
无人应他。ωωω.χΙυΜЬ.Cǒm
背后的重量完全消失了。
楚云声收回已空的双手,上面沾着一些漆黑的液体。
他知道这是容陈回去了第九研究院,最迟明天,就会再次相见。
但或许是容陈即将沉睡数日的消息,也或许是容陈言语间,努力克制却无法遮掩地透露出的不祥与忧虑,一切的一切,令此时停步立于荒地路边的楚云声,不可控制地在心头蒙上了一层厚重晦暗的阴翳。
一切,真的会像预想中的那样顺利吗?
……
回到海城的第十天,楚云声接到了安全局发来的集合通知。
这次东西伯利亚海的通道探索行动,最终是中俄联合进行,各派遣三千人特勤队伍,和二十名专家。
华夏安全局似乎将绝大多数筹码都压在了这次探索上,三千人的队伍有一半是经过特殊训练的特勤,另一半则是从总部和全国各地第七处分部调来的最优秀的外勤人员。
二十名专家也是经过了精挑细选,无论是对各类资料的了解,还是专业程度,胆识胆魄,忠诚程度,这二十人都是挑不出错来的。
此外,还有一支配备着最先进医疗设备的医疗小队,已乘坐专机先一步抵达了距离东西伯利亚海最近的亚欧大陆区域,圣多布波湾。
与他们同乘的,是各大研究院可以投入到探索或战斗中的武器,装备,以及各类仪器。
本来,成立只有半年多的第九研究院除了老院长研制的一种可以保存异种感染源活性的特殊药水外,并没有其他可以拿得出手的,但楚云声也决定为这场探索倾尽全力。
所以他回到第九研究院十天,便在实验室里不眠不休地埋头苦干了十天。
不仅改良了理智监测器和内部通讯器,还研究出了一些克制虫类异种的药剂,以及许多性能提升一大截的高能量武器,新型探测机器蛇,和特制潜水服。
如果不是时间不够,他也还未来得及去仔细研究安全局那些发掘自数亿年前旧世界大陆遗迹的远超现在文明的特殊科技,或许,他还可以做出更多。
但现在,也只能暂时如此。
2025年11月26日,特勤队伍与医疗小队都已就位。
两天后,楚云声与其余十九名负责新世界通道探索的专家登上飞机,于数千英尺的高空,掠过白云黑土的东北平原与纵横壮阔的东西伯利亚山地,进入了极夜的北极圈。
队伍休整驻扎的地点在圣多布波湾临北冰洋的一个小镇,镇上居民极少,大多如冬熊一般靠着家中暖烘烘的壁炉昏昏欲睡,并不出门。
特勤队伍进驻后的第五天,一切准备就绪。
早晨六点钟。
北冰洋的海风猛烈无比,冰寒刺骨,将视野吹得一片白茫迷乱。连续几日的积雪已能没过成年男人的膝盖,特勤队伍的推雪车来往一夜,也不能推出地面原本的颜色。
楚云声被闹钟叫醒,穿衣洗漱,背上盛放着容陈大脑的背包,下楼和其他专家一同吃早餐。
容陈那晚送他的礼物是一个绑着一截小小藤蔓的吊坠,戴上之后,在没有可以建立精神连接的情况下,随身携带或接触容陈的大脑就不会再出现纷乱的幻象和不停的呓语。
甚至再以这种状态戴上理智监测器,监测器的数值也依旧会是平稳和缓的。
早饭后。
二十人被第七处的小队接应,驱车前往圣多布波湾的一片废弃的海边码头。
这里已经被中俄的特勤队伍戒严围住。
两艘改装过的破冰船与五艘潜水艇漂浮着,已经驶出了相当远的一段距离,半隐在了东西伯利亚海的飞雪与浓雾中,不甚清晰。
“小楚,你觉得咱们这次行动,会成功吗?”
许海从车内走了出来,遥望着海面,大声地问楚云声。
安全局的名单中并没有这位老院长,但他打了三次申请,每次申请都是一份遗嘱和一张体检单。他自知自己的身体只是勉强撑着,已经没有两年可活了,这种事情,与其让年轻人来冒险,不如让他来。
至少他的经验非常丰富。
最终安全局批准了他的申请。
“会的。”
楚云声回道:“许院长,回车里吧,这里太冷了。还没有上战场,就先病倒,这不会是您的意愿。”
许海笑了笑:“好好好,你小子,拿捏住我了倒是。我再看两分钟,看看那些侵占了东西伯利亚海的瘟疫蠕虫究竟是什么东西。”
楚云声知道许海有分寸,没有再多劝。
而这时,破冰船和潜水艇已经只能从望远镜里望到模糊的轮廓了,他们似乎是到达了预定位置,其中一艘破冰船上闪烁起了红色的信号灯。
随着这信号灯的闪起,楚云声突然听到了一阵遥远的,狂乱的,仿佛来自海底深处的嘶嘶沙沙声。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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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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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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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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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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