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蓝和陈立恒也没耽搁,趁着下午没课的时候,赶紧揣上存折,邀请方秀英一块儿去房管局把过户手续办了。
这还是他俩第一次看到方秀英的家人。
说来也奇怪,从看四合院到现在,中间一直是他俩和方秀英沟通,大家居然也没觉得有任何不妥当的地方,竟也不担心这边谈妥了,到时候人家里头不认账。
事实证明,他们对彼此的信任挺值的。
当初方秀英之所以主动降价卖房子,是因为拿租客没办法,而田蓝和陈立恒只要求保证三间正房的居住权即可。现在不仅空出了三间正房,连一间厢房的人也搬走了,还重新顺利的出租了出去。
如果碰上计较的人家,说不定要在原基础上起码加个千把块钱。
但方家人极为痛快,和方秀英一道过来的是她父亲方老先生以及她姑姑方女士。
前者极为瘦削,面颊凹陷。或者可以说是翻版的方秀英,虽然她年纪比方秀英大20来岁,但因为保养极佳,而方秀英又被大西北的风吹老了容颜,两人站在一起,还真说不清楚谁的面更嫩。
两位长辈都没说什么,依然认之前他们说定的合同。
签字的时候,方老先生作为房主,抓着笔有些怔愣。
田蓝和陈立恒都没催他。
对老辈人来说,卖祖产是件极为丢脸的事,败家子才会这么做。到时候要怎么跟祖宗交代?
还是方秀英的姑姑喊了一声哥哥:“签吧,大哥,这事儿完了我们就赶紧坐飞机吧。”
方老先生叹了口气,似乎感慨万千。
可他妹妹不给他发挥的机会,直接截到了他的话:“你听我的吧,大哥,动作快点。不要再在人生的关键点做出错误的选择,让自己陷入泥潭。当初我们家都急着出国,你明明都已经在美国找到工作了,非要回来,结果呢?直接被打成了□□。66年情况不对,我们找人想办法安排你和嫂子还有孩子借去香港治病的机会出国,你又不愿意,说什么不能投敌?什么狗屁玩意。结果你害惨了自己不说,你还耽误了秀英和康平。假如正常求学的,秀英早就大学毕业,也不会遭遇那些事。你不觉得愧疚吗?”
方秀英看父亲脸色灰败,赶紧开口喊了一声:“姑姑。”
方女士面若寒霜,继续滔滔不绝:“当年你千里迢迢归来,说要靠自己的双手建设这个国家。结果这么多年你获得了什么?你现在又拥有什么?当初我是叛徒,我选择逃之夭夭去国外过好日子,没有为这个国家做出过半分贡献。但我现在又获得了什么?我是国际友人,所有人都对我恭恭敬敬。他们敢欺负你,霸占你的房子都不还你。但他们谁都不敢得罪我。为什么?这个国家就是这样,你的执拗根本不值得。”
田蓝原本一直没插话,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中华民族本来就热情好客,向来都是用最好的东西招待客人。”
方女士却冷笑:“你说错了,这个民族的特点是用时有不用时无。需要知识分子奉献的时候,就会开无数的空头支票,什么都好。等到你是去利用价值了,就等着被打进地狱吧。我们这些人被尊重,不过是因为这个国家需要外汇,而我们不过是能够带来外汇的外籍人士。”
她的目光扫过田蓝和陈立恒,露出了怜悯的神色,“你们都是知青吧?宝贵的青年时光都被愚蠢的下放给耽误掉了,实在可怜。不过我听说你们都是聪明的年轻人,一直没有放弃英语学习。我希望你们能够把握机会,尽快申请出国留学。如果需要的话,也许我能够为你们提供点儿帮助。”
田蓝摇头,微笑着拒绝对方:“不必了,我们暂时不需要。”
“暂时的意思是什么?”
“就是我们现在还没有出国的打算。”
方女士的笑容愈发舒展:“也就是说,你们今后还是会考虑出国的。”
田蓝实话实说:“看情况是否需要。我们不会保持无畏的高傲,如果有先进的技术需要我们学习,那我们可以低下头,哪怕是被嘲笑,被轻视,也会拼命地学。不管国内还是国外,以实际需要为准。”
方女士扯了扯嘴角,到底没说什么。
田蓝又认真道:“我想纠正您的一个认知,就是关于知青大下放的问题。它有深刻的历史背景,是依据实际情况而做出的决定,不能用愚蠢两个字盖棺定论。
如果你了解这一段历史,应该会发现,它和三线建设几乎是同步的。而三线建设,是以加强国防为中心的战略大后方建设。简单点儿讲,就是将大城市里的工业搬迁到农村偏远地区去。
即便是不研究经济的人也明白,这么做,成本高,效益低,产能也会大幅度减少,实际上是种倒退。
我们这种外行都能看明白的人,难道我们中央不知道吗?论起搞经济建设,我党从来没有差过。
可为什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因为国际局势逼得我们不得不这样做。从60年代中期开始,中苏关系持续恶化,中美又局势紧张。我们说备战备荒,不是喊口号,我们是真的做好了准备打仗。不管是美国的原子.弹还是苏联的核.弹头,一旦飞过来,我们做好了全面开战的准备。工厂、科研机构还有大专院校都在搬迁,不是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瞎折腾,而是为了预备战争一旦打响,可以保存我们民族的希望。
大批知青下放,城市人口向农村疏散,也是在这个背景下产生的。
首先,因为工厂搬迁,城里已经没有那么多工作岗位。
其次,东西搬走了,人还留在城里的话,战争打响,首当其冲陷入危险的就是留城的人。
为什么下放的是青年学生?你没有考虑过吗?因为青年是国家的希望和未来。
你所说的愚蠢的政策,我不认同。我认为这是在最艰难的时刻,国家对我们这些青年的保护。
对,在整个政策的实施过程中,的确存在众多问题。但这些问题并不足以否定当初制定这项政策的现实意义。
现在国家放松政策,允许知青回城,也跟国际局势的变化有关系。你看,你们也敢回国了,就说明双方的关系缓解了。
原本搬迁到中西部地区的工厂以及学校也陆续返回大城市。知青回城不说,大批农村闲置劳动力也会进入城市。因为我们国家的重点变成了搞经济建设。如果您有时间的话,请了解一下我国第一个五年计划的施行情况。您会发现,在搞经济建设方面,我们从来都不弱。”
方女士用怜悯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年轻姑娘,充满了同情。
她了解这个国家的国民,他们都被洗脑了。已经放弃了生而为人的本能,近乎于一个苍白的符号。
“不弱吗?”她伸手敲了敲桌子,目光左右睃巡一圈,“这已经是你们的首都了呀,这么贫穷这么落后。”
方老先生听不下去,强调了一句:“怡君,这也是你的国家。”
“不,不是,我早就宣誓成为美国公民了。”方女士摇头,“这已经不是我的国家。这对我和这个国家来说,也许都是幸事。”
田蓝抿了下嘴唇,看着对方:“显然,您并不认可新中国的建设成就。但我想你无法否认我们的成果。这个国家非常年轻,才31岁,可它已经解决了10亿人民的吃饭问题。不仅如此,它还拥有核.武器,它也恢复了在联合国的席位。这些难道是别人的施舍吗?当然不是。中美建交,是因为美国可怜中国吗?你认为可能吗?联合国五常我们都直接或间接打过,哪一场打输了?不管苏联还是美国,谁真有胆量跟我们开战?这样的底气,在新中国成立前,我们拥有过吗?这都是我们奋斗的成果。”
方女士摇头,还是那种悲天悯人的语气:“你会被毁掉的,小姑娘,原谅我这样称呼你,因为在我眼中你就是个天真而热忱的孩子。这个国家不尊重个人成就,也不会把你当回事的。只有到了国外,你才会发现,自己拥有另一方天地。”
“您是想说个人与集体的关系吧。”田蓝认真道,“你觉得在这里个人被集体淹没了,没有存在感。可我们需要的不是个人英雄主义,我们需要的是效率。我们之所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能够取得这些成就,就是通过集体协作。我们对我们的国家和未来都充满了信心,我们愿意为之奋斗终生。”
方女士耸了下肩膀,只说了一句:“那我祝你好运,我年轻的姑娘。”
田蓝报之以微笑:“谢谢您的祝福,我们这代人会让您看到一个崭新的中国。会让您发现,我们不仅仅会打仗,会毁掉一个旧世界,我们还能建设一个新世界。”
方老先生看了她一眼,抬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甲乙双方敲定,直接找房管所盖章办手续就行。
房管局的工作人员痛快地盖上了大红印章,直接将新的房本交给田蓝,笑着恭喜双方:“你们这买卖做的漂亮,到底都是文化人,一点也不扯皮,又痛快又敞亮。”
方女士扯了扯嘴角,微微侧过头去。
手续办完了,方老先生开口邀请田蓝和陈立恒去家里吃顿便饭。
他听女儿说,插队的时候,尤其是高考复习阶段,这两人对她的帮助极大。
田蓝看方女士面色不愉,便十分识趣:“不了,晚上学校还有讲座,是我特别喜欢的教授,我要早点过去占位子。”
方老先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由衷地夸奖道:“好,你们要好好学习。知识永远不反动,知识只是工具而已。牢牢地掌握知识,将来用在对的地方,对自己,对祖国,对人民都无愧。”
田蓝也笑:“那叔叔您去国外好好养几年身体,到时候回来看一看,保准有新鲜。”
她张开胳膊,拥抱了下方秀英:“那我们先走了啊,再见。”
大家在房管局门口分了手。
陈立恒抬头看天色,询问她的意思:“是直接回学校,还是去院子里看一下。”
田蓝看了下时间:“走吧,去院子里瞅瞅吧。不知道王晨家的两个小家伙会不会水土不服。”
因为有不要票的嫩玉米和豆腐,两人干脆借了人家的锅,直接一人端一锅回去。这样晚饭就解决了。
王晨刚放学回来,在院门口跟他俩撞上,瞧见他们端着的东西,十分不赞同:“你俩都已经是成家过日子的人了,不能这样过。直接买玉米面,可比嫩玉米便宜多了。一样的价钱,可以吃好几天了。还有豆腐也是的,怎么买这么多呀?豆腐不经放,吃不完会馊的。”
田蓝笑道:“又不是光我俩吃。”
老赵正抱着哼哼唧唧的孩子在院子里转弯,看到妻子和她的朋友们,就笑道:“是该弄点好的,叔叔都忙一天了。”
田蓝和陈立恒满头雾水,不知道他嘴里的叔叔是谁。
等两人往正房一瞧,顿时惊讶不已。
“爸,你怎么来了?”
屋子里头,陈立恒原身的父亲陈致远头上戴着报纸糊的帽子,正在一板一眼的粉刷房子。
这时代基本没装修的概念,单位给职工分了住房之后。大家都是找点石灰什么的,将墙面粉刷的白白净净的,就算是装新的。
田蓝和陈立恒属于心大的那类人,或者准确点讲就是活得挺糙,距离精致颇为遥远。
比方说新屋子吧,都要住进去了,他俩的概念是把房子打扫干净了就好。什么粉刷呀,怎么置办新家具呀,嗐,凑合着能过日子就行,哪有那么多讲究。
跟他俩一比起来,年过半百的陈致远都是精致老boy了,还特地过来帮儿子媳妇粉刷房子。
陈立恒十分过意不去,一声“爸”都喊得无比真诚:“您放着,我们自己来就行。主要是昨天才收的房,我们没来得及,我们准备这个礼拜天再弄的。您还上班呢,多耽误您工作呀。”
这时候可坚决不能承认,他们就打算直接搬进来住了。
陈致远摇头:“没事,单位给我调休了,我在家闲着也没事。”
面对这个多年少见的大儿子,他有些愧疚。因为这么多年他没给儿子什么,就连在北京城,他也无力给儿子的小家一个落脚的地方。反而还得靠小两口自己张罗。
作为父亲,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竭尽所能,能搭把手的就搭把手吧。
田蓝有些奇怪:“调休?您上夜班了吗?您赶紧放下吧,早点休息才是真的。”
“不是。”陈致远笑道,“是之前加班,单位说能调休,但也没谁要求休息。现在要实行新政策,鼓励休息,就给我们轮流排了休息,不让在单位待着。你们说,我不去单位能去哪儿?我就上你们这里看看了。”
老赵把女儿交给了妻子,终于空出手来,也要帮忙刷墙,还美滋滋地表扬自己:“叔叔一来我就认出来了,老九,你跟叔叔长得可真像。”
其实也就是五六分的相像程度吧,毕竟是亲父子。
为了方便大家看电视,田蓝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了老赵一份,这样随时可以开电视机。
所以,陈致远就顺利地进入了儿子的新家。
陈立恒见拦不住人,干脆也换了身衣服,帮着一块儿干活。
田蓝倒是想插手,可没那么多刷子。
王晨干脆喊她:“你过来帮我看着两个小的,我先做饭吧。”
好歹也是公公第一次登门,怎么着都应该表示一下。
田蓝赶紧揣着钱出门。
这回她运气真不错,之前她在巷子口买豆腐的时候,还没看到肉摊呢。现在居然有人在卖猪肉了。
她过去一瞧,顿时大失所望。原来肉都卖光了,只剩下棒子骨和两块猪肝。
那卖肉的师傅还在吆喝:“趁早啊,再晚就没了啊。”
田蓝只好秉着没鱼虾也行的心态,要了一根棒子骨,包圆了两块猪肝。
完了她又转到菜摊边上,称了一斤辣椒,又要了两个大萝卜。
萝卜可以炖棒子骨汤,辣椒用来炒猪肝。后者是陈立恒的心头好,可惜上辈子他能踏实坐下来吃东西的时候,胃已经坏了,辣椒这种刺激性的东西,大夫严格限制他吃。
趁着现在年轻身体好,让他过过嘴瘾吧。
一海碗辣椒炒猪肝,一锅肉沫豆腐,一锅萝卜棒子骨汤,再配上嫩玉米和玉米面贴饼,完全算能拿出手招待客人的菜,况且都是自己人呢。
因为没有大饭桌,王晨拿自家的饭桌过来,和田蓝他们家的拼在一起,这样5个大人都能上桌吃饭。
其实她觉得不拼也没关系,因为他和丈夫要照应两个小孩吃饭,上不上桌根本无所谓。
然而田蓝却坚持,就让他们抱着孩子在桌边吃。
陈致远看着屋里的环境,又看看桌上的饭菜,半晌才冒出一句:“你们要好好学习,珍惜学习的机会。”
田蓝和陈立恒赶紧表态:“我们会努力的,爸,你吃菜,尝尝这个汤,看炖的够火候不?”
陈致远认真道:“我的意思是学习机会难得,要把精力尽可能地放在学习上。生活上,不用太讲究。以后条件好了,有的是享受的机会。可是搞研究,最好的时间就是年轻这会儿,脑袋瓜子灵活,学什么都快。”
田蓝心念微动,开口询问:“对了,爸,电视机怎么样啊?好不好用?要是不好用的话,让陈立恒给你看看,他可会修电视机了。”
陈致远摇头,不太确定:“应该好用吧?昨晚我们那一片都停电了,没注意看。”
现在北京城的电压也极为不稳定,晚上动不动就停电。电视放了一半,直接给你黑了,惊起骂声一片。
田蓝赶紧起身开电视机:“我们这电视也是刚来的,先看看好不好用。”
陈致远不赞同地摇头:“吃饭呢,怎么看电视?这个习惯不好,你们得好好纠正。”
陈立恒却表示无所谓:“没事儿,我们在向阳公社的时候,都是一边吃饭,一边听电视新闻,准备政治考试。”
电视机打开了,播放的还是话剧。
田蓝和陈立恒交换了个眼神,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不知道外挂到了陈致远这么位科研工作者面前,会跳出什么玩意儿来?
他俩敛声屏气,连啃玉米都小心翼翼,就怕干扰了外挂的气场。
好不容易话剧放完了,田蓝都忍不住要过去重新调换频道,好歹把外挂给喊出来。
这会儿,大院里的人也听到了电视机的动静。大人们能忍,小孩子们坚决不能忍。
其实他们一早就想过来了,但家长们都不让。
人家买了棒子骨回来做饭招待长辈呢,你蹭到人饭桌上,到底是想看电视还是想吃人家的饭呢?别叫人看不起。
但电视机的声音实在勾魂啊,小孩子憋不住,愣是在家长的眼皮底下跑了过来,急着看电视。
说来也怪,原本电视机呈现出那种大圆形黑白条纹的休息状态。
有小孩一喊:“电视开始了吗?”,屏幕上立刻就出现了少儿英语,又是那种蹦蹦跳跳的卡通形象。
田蓝悬着的心往下落,直接跌到谷底。
原来小孩子们能唤醒的外挂到了陈家老父亲这儿居然没反应,后者的学习热情竟比不上小朋友们吗?
小孩子们才不管呢,就连王晨的大儿子,才三岁大的小东西都顾不上嘴里的肉沫豆腐了,跟着电视机上的卡通小人一会儿又蹦又跳的。
陈致远终于来了兴趣:“这是什么?”
田蓝立刻君子坦荡荡:“电视学校啊,放的节目可多了。我们在大西北那会儿,都是跟着电视学校学习的,效果特别好。”
陈致远心中先是浮现出“难怪呢”。
自己儿子什么水平自己清楚。前两年他还在农场劳改的时候,儿子曾经去看过他。当时他考了儿子的学问,十分失望。因为很明显,儿子的文化程度连初中都勉强。
多年荒废学业,该忘的不该忘的都忘光了。
那个时候,他曾经隐晦地劝儿子要好好学习,不要虚度光阴。结果引起了儿子的暴怒,儿子甚至威胁要去举报他,因为他反动,还走白专路线。
当时他真万念俱灰,感觉人生看不到一点希望了。一代人已经被彻底毁掉了。他们的未来在哪里,谁还有未来?
后来他费尽心思找了学习资料给儿子寄到大西北去,其实并不指望对方能考上大学。他只希望这孩子永远不要忘记学习,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要心存希望。
结果出乎他预料,儿子不仅学了,而且还学的挺好,直接考回了北京上大学。
当时他就想,大西北的教育条件有这么好吗?乡下地方,也能培养出正儿八经的大学生。
不是说有能耐的老师也早就陆续回城了吗?
没想到绝招居然是电视大学。
陈致远感慨地点点头:“那还不错,想到用电视大学给你们讲知识,挺好的。”
他们科研所也有年轻人在上电视大学,好恶补知识上的空白。
陈立恒趁机撺掇他:“爸,你也跟着学吧,我觉得特别好,知识很全面,讲的也很详细很具体。”
陈致远笑了笑,没吭声。
他可不打算上什么电视大学,那些讲课老师到底什么水平,他没数吗?他是留学苏联的博士。说个托大的话,那些授课老师在他面前也多半得自称学生。
他不擅长掩饰自己的心思,想什么就表现在脸上。
田蓝和陈立恒瞅一眼,就知道他看不上了。
两人暗自着急,一个劲儿在心里催促那不知道究竟以什么形式存在的外挂:给力点儿啊,好歹闪瞎这位大爷的眼。
结果屏幕上还在放少儿英语,卡通小人唱歌唱的不要太欢快。
带的这群小孩又蹦又跳,又喊又叫,哥哥欢快的活像过年放鞭炮。
得亏大院住的人早就习惯了这种喧闹的环境,不然邻居分分钟要砸你家门。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家家户户都端着饭碗出来了,就站在门口瞅电视机,还感叹不已:“果然是4个现代化呀,这孩子跟着电视机就能学了。”
田蓝不敢指望外挂超常发挥了,唯有趁机安利:“想要吗?我们正好写信回去,如果要的话,让人给我们运几台过来。”
有人心热,问了一句:“多少钱啊?”
当听说要200块,大家又舍不得了。
自家有个电视机肯定好,但也不是非要不可啊。况且这两口子也挺好讲话的,想看电视随时都能过来,何必自家掏这个钱呢。他们也没啥钱。
田蓝笑眯眯的:“如果你们想要,那得提前说一声。电视机很紧俏呢。”
她话音刚落,院子里就进了人,昨天那位小伙子带着个年轻姑娘跑了进来。
瞧见田蓝和陈立恒,他就迫不及待地喊:“电视机,再给我们弄台电视机吧。”
年轻姑娘小脸红扑扑的,白了他一眼,强调道:“是给我弄台电视机,260块是吧?我不还价。”
田蓝笑了:“这怎么回事儿?喂,哥儿们,你不是说把电视机放你们厂的活动室,让大家一块儿看吗?你改主意了,对女同志也这么没风度?”
男青年窘迫不已,矢口否认:“不是的,我昨天就搬回我们厂活动室了,但是……”
“我在电视上看到了机械制图,想跟着好好学。可是其他人想看的东西跟我不一样,我又不好跟人家抢。我想我不如直接买台电视机回家,我自己好继续上课。”
田蓝瞥见男青年有点幽怨的小眼神,在心中暗笑,故意道:“机械制图啊,哦!就是你昨天也想学的那个啊。行,我们想办法再给你们弄台电视机。到时候你俩可以一块儿学呀。共同讨论共同进步,才快呢。”
女青年这会儿顾不上反驳,只追着田蓝问:“那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电视机?”
田蓝含糊其辞:“我们尽快吧,东西从大西北运过来要时间呢。”
她话音刚落,电视机上的少儿英语节目终于结束了,跳出来的居然就是机械制图课程。
女青年完全顾不上客气,没有板凳,他就直接蹲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机。
她一点儿也不觉得这种学习方式很辛苦。
跟着收音机bbc听新闻学英语的时候,为了让自己听清楚点,她还把收音机贴在耳朵上呢。
跟那个比起来,有清晰的影像,响亮的声音的电视机,简直就是天堂。
男青年原本还有些哀怨,感觉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但看到电视上开始讲解基本视图和向视图,他就摒弃了杂念,也跟着认真学起来。
说起来他是钳工,算厂里的技术工种。但丢人的是,他其实根本看不懂图纸,都是凭着跟师傅学到的经验近乎于稀里糊涂地干活。
他在心中暗思量,如果他学会了制图,那是不是就能争取当个小组长,级别也能往上升一升。
到那个时候,他心仪的姑娘大概就会高看他一眼了吧。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眼里只有电视机。
陈致远一直冷眼旁观,机械制图属于工学的基础课程。他本身就是搞工科研究的,不至于看不懂。
但让他惊讶的是,原本在他眼中很浅的一门课程,讲述的内容居然还挺深,有种知识已经更新换代的感觉。
越看到后面,这种感觉就越深刻。
他忍不住冒了一句:“现在都已经发展到这地步了?你们上课也说这些?”
陈立恒摇头,一本正经道:“我觉得我们的教材已经落后了。六七十年代,是国外工业发展非常迅猛的时代。我们国家因为备战的需要,没精力兼顾这些。所以我们的工业已经落后了。我们现在学的还是几十年前的东西,根本跟不上时代发展。反而是电视大学,我倒觉得里面的东西挺新鲜的。”xiumb.com
陈致远看了眼儿子,意味深长道:“教材是非常严谨的东西,不可能贸贸然更改。”
他在心中叹气,前些年的运动已经造成了知识断代。
别说知识更新了,就是把相关行业的人凑齐,将整个学科体系完善到先前的水平,都无比艰难。
遑论其他。
小孩子们对机械制图没兴趣,已经一哄而散,跑去院子里玩耍。
大院里除了一位柴油机厂的车工还愿意看看图纸之外,其他人同样觉得没啥意思,各自散开。
要他们说,这课程还比不上少儿英语呢。起码卡通小人蹦蹦跳跳地唱歌,还挺好玩的。而且那声音还挺邪门,晚上睡觉的时候,脑袋瓜里都有。他们现在都能唱那二十六个字母歌了。
屋子里的人少了,看电视的人注意力更加集中。这几位工人有时皱眉,有时微笑,都看得津津有味。
田蓝暗自松口气,不错不错,好歹又吸引了两个人。
一堂课程结束,她赶紧催促三人:“你们活动活动,别把眼睛给看坏了。”
说起来不可思议,但在这个没手机也没ipad的时代,大学生因为沉迷学习难以自拔,进校左右眼1.5,几年下来直接戴上眼镜的都不在少数。
像徐有志,据他说,他两年前一双眼睛出了名的好用。现在近视的彻底断了当工人的路,只能靠眼镜过日子了。
三人还恋恋不舍,希望接着听下一节课。
可是电视屏幕出现了雪花,显然是到了休息时间。
热爱学习的工人们只好站起身,赶紧去院子里活动腿脚了。
因为正房里总共就没几张板凳,想看电视机,他们只能蹲着。
田蓝趁着空档,赶紧收拾吃完的碗筷。现在入秋了,晚上降温挺快的。如果不快点洗干净的话,一会儿水就冰手了。
陈立恒也起身:“你放着,我来吧。”
“没事儿,你陪爸说说话。”田蓝给了他个鼓励的眼神。
小伙子,放机灵点。最好跟你爸聊聊他最近科研上有什么难题急需解决,刚好给外挂个表现机会呀。
陈立恒只好点头,转过身跟他名义上的父亲套近乎:“爸,你最近工作还顺利吗?”
陈致远莫名其妙:“有事儿吗?为什么问我这个?”
陈立恒强行关心:“我是怕你工作不顺利,你就吃不好睡不好。我记得我小的时候,你跟我妈都这样,工作碰上瓶颈了,连饭都吃不下。”
陈致远回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日子,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
那个时候,真是一心扑在工作上啊,其他的事情谁还顾得上。
可惜呀,这么多年都浪费掉了。尘满面,鬓如霜,一颗心也疲惫不堪,干什么都不得劲。
他露出了苦涩的笑:“没事,不会的,我该吃吃,该睡睡。哪里会有一帆风顺的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陈立恒看他这样,差点校长上线。
老同志,你这种心态不行啊。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你才50出头呢,完全可以再奋斗个二三十年,这样生命才有意义。
不等他组织好语言,电视机上的雪花消失了,出现了一串……俄语!
陈立恒刚从脑海中翻译出“自动控制”4个字,都没来得及看下面的单词,课程就开始了。
等等,这这这,这有点超纲啊。怎么会是俄语课,讲的还是自动控制原理。
田蓝听到俄语,也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赶紧跑过来看。
王晨目瞪口呆,半晌才冒出一句:“这不是英语吧?”
她读中学的时候,中苏关系已经恶化,她学的就是英语,虽然基本忘的差不多了。
“是俄语。”田蓝随口解释,眼睛同样盯着电视机,只感觉好逆天。
王晨好奇:“你会俄语啊?这说了啥呀?”
其实田蓝的俄语水平主要集中在农学方面,工学部分她还真不太擅长。
陈立恒在边上翻译:“自动控制就是在没人直接参与的情况下,利用控制装置让机器、设备或生产过程这些被控对象的某个工作状态或者参数自动地按照设定好的规律运行。就好比数控车床,不需要你一个个的去车零件,你按一个按钮下去,一个个零件就车好了。”
原本跑到院子里活动胳膊腿的车工又跑了回来,满脸兴奋:“是不是就跟美国的那个机床一样?我们厂就进口了一台。好家伙,真厉害,那个机床呜呜的叫着,刀转的那叫一个快呀。一个个工件有进有退,切出来的铁刨花直接飞到废料槽里,看着就跟变戏法一样,真是绝了!这个课是说机床怎么用的吗?干嘛说洋文啊,一句话都听不懂。”
田蓝笑道:“听不懂就学呀,我公公是从前苏联留学回来的博士。你可以向他请教。”
陈致远原本绷着脸呢,这话而面对年轻人求知若渴的眼神,他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一边自己看,一边给人解释,一时间真是忙得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个人用。
院子里其他两个年轻人原本对什么自动控制没多少兴趣。可听到陈致远的解释之后,他们又发现有不少他们知道的名词。于是两人也跑了回来,凑成了一师三徒弟的小课堂。
待到一节课上完,大家都有种大开眼界之感。
青年车工还感慨:“咱们什么时候也能达到这水平呀?”
田蓝给他们打气:“会的,我们这代人努力,肯定就会有了。要是什么都准备好了,哪里还有我们施展的空间?”
众人笑了起来,没错,乱世出英雄嘛。
他们还恋恋不舍,希冀电视机会出现新的课程。
可惜这话电视机似乎都累了,如如不动,一直呈现出休息的状态。
三人没办法,只好打了声招呼,各自散开。临走的时候,那姑娘还跟田蓝强调:“一定要快点儿把电视机给我呀,加价都行。”
哎呦,姑娘,你还挺款姐的嚒。
田蓝笑着点头:“一定。”
人走了,她回过头,准备跟这位公公交流下学习心得。
没想到陈致远却满脸严肃,非得让儿子关了房门才说话。
“这种情况出现多久了?”
“什么情况?”
“就是电视机上的俄语课。”
田蓝和陈立恒对视一眼,实话实说:“今天第1次。”
这完全是外挂为你度身定制的啊!一般人可没这待遇。
激不激动?惊不惊喜?
结果陈致远的反应出乎两人意料,他瞬间就紧张起来:“这肯定是苏修的间谍手法,为了向我们渗透。”
田蓝和陈立恒傻眼了,大叔,瞎扯啥呢?这跟苏修有什么关系呀?
陈致远来回踱步,转过头来,眼睛死死盯着电视机:“我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用的什么新技术,但我想,这跟敌台向我们发送广播其实是一个原理。不行,这件事很严重,我必须得马上报告公安局。”
陈立恒都懵了,下意识地想拦住人:“你别开玩笑,爸,这就是电视大学呀。”
陈致远冷笑:“不,这是披着羊皮的狼。电视大学什么水平我不知道吗?他们会上俄语课讲自动控制,而且还讲的这么深?全国有几个人能听懂啊?”
田蓝心中咯噔一下,暗自叫苦。
外挂同志,你就不能小心点儿吗?你这么超常发挥,摆明了有问题。
眼看这位年过半百的大叔就要出门找公安,田蓝急中生智,赶紧喊住他:“爸,你去报案也得说清楚,怎么回事呀?你起码得从他们传递的信息找到问题吧。敌台我们知道呀,都是说我们这儿多差,外面有多好。可这是上课,上的还是理工科的课,这能传递什么信息呀?”
“密码。”陈致远10分肯定,“他们肯定在里面运用了密码。”
陈立恒已经很想晕一晕了。
到底谁才是打过仗的人?大兄弟呀,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敏感,啥都往特务方向想呢?
田蓝却清清嗓子,煞有介事道:“爸,如果是密码的话,那你也得把密码给破解出来呀。你不是说了吗?全国都没几个人能听懂这课。你不研究课程内容,找出密码,还能指望谁呀?”
陈致远一愣,半晌才点头:“我是该把密码找出来。”
陈立恒看着田蓝满脸诚恳的模样,差点没当场笑出声。
把密码找出来?那得上完全部课程。到了那个时候,你学也是学了,不学也是学了,继续好好学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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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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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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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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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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