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出使他国,虽然路途上遭遇了一些小小风波,但在朝堂之上,一切顺利,可谓不辱使命。阳宇虹的心情舒畅,加之气候宜人,不禁负手而立,吟诵天时道:“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草木黄落,蛰虫咸俯……”
肩膀上被猛地一拍,阳宇虹愕然回首,望入斯夭略带焦急的容颜。
“阳副使,你刚才见了凤春山么?”
这神色在她的脸上可不多见。阳宇虹不由疑惑道:“凤将军方才路过我身边,行色匆匆……”
斯夭道:“她可对你说了什么?有什么异样?”
阳宇虹道:“凤将军步履匆忙,似乎有什么急事。我也不便招呼她,所以并未……”他盯着斯夭略略皱起的眉心,“斯使令可是有什么紧要事情,需得告知凤将军?”xǐυmь.℃òm
斯夭道:“这倒不是。只是……”她换了个话题,“那你见到她身边的凤欢兜了么?”
阳宇虹诧异摆首,道:“我只听闻王世女莅临驿站,尚未有此荣幸得见姝色。”
斯夭道:“你确定?你一直站在中庭,却没有瞧见凤欢兜出入?”
阳宇虹道:“听闻平西王世女如花似玉,若是她真的在凤将军身旁,我又怎么会看漏。”他再怎么迂腐守旧,也隐隐察觉一丝不对劲,“斯使令难道是认为王世女失……”
斯夭并未再看他,忽然喊道:“喂,停下!”
阳宇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是一队盔甲森然银冑覆面的栖梧军人,隐约透出凶煞之气。
听得斯夭喊声,他们置若罔闻,继续牵马而出。
斯夭恼道:“我在和你说话!然无方!”
领头之人的动作一顿。
斯夭道:“你好歹是个长辈,怎么竟将我的话当成耳旁风,真是没大没小!”
她明摆着颠倒黑白,胡搅蛮缠,然无方无奈道:“斯使令,原来你还知道末将是你的长辈。”
成和长公主大婚在即,日子正是由司天监算术官之首阳昭博测算而出,因此阳宇虹并不惊讶他们二人的关系。
斯夭道:“你们急着作甚?”
她一贯骄纵凌人,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然无方无声叹了口气,低低向余人道:“尔等先跟上将军,我随后便到。”
斯夭见他朝自己慢慢走来,问道:“然无方,凤春山究竟想做什么?”
然无方道:“斯使令,军令如山,无可奉告。”
斯夭冷冷道:“国书已定,天下太平,何来军令可言?”
这背后含义不言而喻。阳宇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道:“然副将,这里是京畿之地!凤将军的一举一动都落在无数人眼里,她代表的是我朝修好之心,怎可轻动兵戈!”
然无方道:“阳副使大可放心,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阳昭博吓得眼都直了,道:“交、交战……”
议和事宜还一一在目,待回夜澜,合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时,怎么会忽然变成了刀光剑影?
然无方笑了一下,眼里却没有什么笑意,道:“阳副使不必紧张,这只是最坏的情况而已。说不定我们速战速决,一场大祸可以就此消弭。”
斯夭当机立断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阳宇虹惊疑道:“斯使令?”
然无方一个“不”字尚未开口,斯夭飞快道:“你想说刀剑无眼,生死有命。一旦遇敌交锋,你们根本无暇保护我,十分危险,所以我还是应该留在驿站里,是不是?”
然无方并未否认,阳宇虹连连颔首,道:“那是当然!斯使令,你金枝玉叶,怎可轻易涉险……”
斯夭道:“你们不需要费神来保护我。只要你们赢了,我就是安全的;倘若凤春山当真败了,又与这地方撕破脸面,困在这驿站里头,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然无方难得颦眉,道:“但是……”
斯夭道:“无论如何我与凤春山再不对盘,但月辉不及之处,栖梧军所在,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嫣然一笑,眼波流眄,晖光如荡漾之涟漪。艳借霜腴,嫣含雨晕,露华凉滴,恍惚里还是那个披覆一身月色,微醺着寻找自己爱犬的娇儿。
“……然副将,你会保护好我的,是不是?”
然无方不动声色地绷紧了下颔,嘴唇轻轻颤抖,道:“是。”
斯夭笑得愈发艳丽,道:“那就多谢然副将了。”
阳宇虹看了看斯夭,又看了看已经面露妥协的然无方,忧虑道:“然副将,凤将军究竟……是不是王世女出事了?”
然无方道:“王世女不会有事的。”
阳宇虹连忙道:“对对对,是我失言!王世女千金之体,当然不会……”他的目光仓促往上一抬,登时哑然。
日有交辉,气晕勾环,东西际天——
斯夭的眼角略略一跳。
然无方看着瞠目结舌的阳宇虹,问道:“阳副使,怎么了?”
阳宇虹定了定神,缓缓道:“家父淫浸天文多年,掌其岁时观天地之会,辨阴阳之气,曾经教导我掌十煇之法,以观妖祥,辨吉凶。一曰祲,二曰象,三曰镌,四曰监,五曰暗,六曰瞢,七曰弥,八曰叙,九曰隮,十曰想。”
“……今日之兆,是为‘弥’。”
然无方愣了一愣,道:“弥?”
斯夭之父曾任司天监太史令,这点常识自然难不倒她,轻嗤一声,道:“栖梧军虎狼之师,所见凶兆不计其数,然副将难道没听过‘白虹’么?”
然无方的眼瞳微微一缩。
斯夭道:“凡日傍气色白而纯者名为‘白虹’。弥者,白虹弥天也。”
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
为亡征也。
***
风萧萧,垂蓼汀洲,疏花半狼藉。宝刹清冷,苦忆旧时惨绿,啼煞杜鹃愁魂。
令莲华偶一抬首,轻声喟叹。
“片心惆怅清平世,酒市无人问布衣……”
“重义轻生一剑知,白虹贯日报雠归……”
他的眼珠缓慢地转动,落在不远处的身影上,一身如火的红衣,灼灼耀目,几乎欲燃。
“弥天者竟日珥及戟气,看来连天意也站在我这一边。”
凤欢兜不屑道:“天意?所谓天象异变,与那些圣贤出世的祥瑞一样,愚人记载而已。”
纵然已成阶下囚,凤欢兜从来没有低头的时候,更何况眼前人还姓令。
令莲华嘲道:“久闻平西凤氏盛名,今日一见,大开眼界。”
凤欢兜道:“等你被我姊姊撕成碎片,我看你还能不能说出这种话。”
令莲华道:“你姊姊?凤修罗?”
凤欢兜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皱眉道:“你……跟着我一路出了驿站,居然不是为了她?你是怕了她么?”
令莲华道:“少自作多情,你以为你们平西凤氏算什么东西,人人畏惧,不敢直面锋芒?”
在驿站附近守候埋伏多日,耳边所闻污言秽语,几乎令眼前一片猩红。自己立下的誓言如在昨日——
斯夭侮辱我姊妹血亲,凤春山屠戮我同胞国人!儊月恶贯满盈,罪孽滔天,此仇不共戴天!若此生不能报仇雪恨,我当身受天殃,子孙殄绝!
“……我告诉你,她作恶多端,磬竹难书,我迟早会找她算帐,但可不是今日。”令莲华微微一笑,如朝露溘至,转瞬即逝,“你放心,我现在也不会杀你,你有别的用处。”
凤欢兜轻蔑道:“你以为我怕死么?”
令莲华道:“我知道你不怕死,可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凤欢兜道:“都是因为你这个狗贼暗算我……”
令莲华拽住凤欢兜的头发,将她拖到自己脚下,道:“因为我怕你死,所以只能做一些安排,让你想死也死不了。”
凤欢兜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冷笑道:“你最好趁早杀了我,否则我一定让你阖家团圆!还有你那个该死的狐狸精表妹……”
令莲华重重踢在凤欢兜的小腹上,平静道:“你再那么说她试试?”
这一脚毫未留力,凤欢兜被踢出足足数丈之远,撞在崖边山石之上。她一阵头晕眼花,许久之后才找回神志,咳出了两口血沫,道:“我有什么不敢说道,她就是该死!你们本来就都该死!这就是报应!”
魂灵在颅骨里上下颠簸着,猩红的海洋中浮沉,鲜血所及之处,皆裂开无数的罅隙。一如缺损扭曲的人生。
“报应?”
令莲华空洞地重复了一遍。秋日耀长空,渐烟村一角,远钟催动。檀香袅袅袭来,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往何处去。她巧笑倩兮,为他诵读《璎珞经》中的字句:“佛问目连:‘何者是行报耶?’目连白佛言:‘随其缘对,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这世上怎么会有报应?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
令莲华麻木地笑了。他走向凤欢兜,缓缓蹲下来,抚上她的眼睑。
他的动作很轻柔,小心翼翼,仿佛在碰触的不是仇敌之女,而是自己丑陋骇人的空洞。但这份温存并非源自珍惜,而是一种深切至骨髓的鄙厌,就像生怕沾染了什么污秽龌龊的东西。
“说起来,多亏了少宫主,才让我有机会得到那么多好东西。”
凤欢兜的眼角略略一抽,道:“宫冰玉?你给我下的究竟是什么鬼玩意!”
令莲华答非所问,道:“别害怕,我不会让你白白受苦。”
他从腰间取出一个白色瓷瓶,捏开封泥。
“至少得让人好好欣赏才行……”
仓促的脚步声与喘气声越来越近。原来那个狼心狗肺之辈也会有这样一面,仿佛一个关爱至亲至爱骨肉的父亲。
熟悉得刻骨铭心的声音,暴怒而惊恐喊着他——
“令莲华!”
令莲华翻转手腕,将瓷瓶之物尽皆泼在了凤欢兜的脸上。
“你说对不对,相君大人?”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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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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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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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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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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