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春山望着紧闭的房门,没什么表情。
谢嬷嬷道:“王世女心情不佳,恐怕……”
凤春山道:“她再怎么不高兴,饭还是得吃的。”
谢嬷嬷叹了口气,道:“凤将军,你明明知道原因。”
凤春山淡淡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她的眉眼平静,不起一丝波澜。谢嬷嬷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这是平西王凤鸣亲自一手养大的孩子,灵秀之胄,天资刚介,很难不引以为傲,也很难不为之头疼。凤春山的杀性太重——最后一任西席曾经力图劝导,选择更加平稳无忧的命途:“力田为农、服贾为商、读书为仕、披甲为戎,政化大行,百姓归之。”
但年幼的孩子却冷笑着,道:“裂土分茅者用何色?”
西席回禀平西王,道:“殿下,此女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告之则顽,舍之则嚣,傲狠明德,以乱天常,凡法无教。”
平西王沉默半晌,道:“或许只剩下招摇山了。”
从此宏业霸业,皆是造业。杀人性命如草菅,所到之处,白骨露尸骸,朱门成瓦砾。
谢嬷嬷轻叹了一声,道:“凤将军,你打算与平西王也准备这一套说辞么?”
凤春山道:“待回平西后,我自会向殿下请罪。无论殿下怎样处置……”
“……我意已定,此生不渝。”
谢嬷嬷目光闪烁,慢慢道:“凤将军山盟之心,坚决不移,令人钦佩。”
凤春山不置可否,盯了一会房门,忽然道:“兜兜,我要进去了。”
谢嬷嬷道:“凤将军,万万不可,王世女现在正在气头上,你越是强硬,她越会……”
凤春山道:“兜兜,我在和你说话。”
毫无应答。
凤春山顿了一顿,猛然用力扣开门。
谢嬷嬷阻拦不及,惊呼道:“凤将军!”待她看清房内景象,登时哑然,“……王世女?”
满目锦绣堆簇,眼前空无一人。
凤春山眉头深锁,看着面露惶惑的谢嬷嬷,道:“兜兜去哪里了?”
***
绿酒看了一眼天色,放下帘幕,道:“娘子,今天光景真不错。”
日丽风和,天朗气清,晴空万里,碧色如洗,甚至连一丝流云也无,澄澈得几乎令人挪不开眼。
前些时候的秋雨霏霏,阴郁绵绵,似乎总算盼到了尽头。
皇甫思凝轻轻颔首,道:“希望这会是个好兆头。”
绿酒注视着她,朱唇微启,似是欲言又止。
皇甫思凝微笑道:“绿酒,你是不是心想,有些话要对我说,可不知道当不当讲?”
绿酒眼睛一亮,道:“娘子真是冰雪聪明,其实……”
皇甫思凝摇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所以你还是别说了。”
绿酒有些茫然,指尖无措地绞了一绞,道:“娘子当真要……离开么?”
皇甫思凝微微垂下眼,没有说话。
绿酒小声道:“俗话说,好女不远嫁。娘子生来体虚不足,若是背井离乡,远嫁他处,肯定会有水土不服之状。儊月平西……那里又人生地不熟,连个亲朋长辈都没有,倘若有什么万一,连帮衬慰藉一声的人都没有。”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何况那姓凤的……毕竟是凤修罗。”
皇甫思凝苦笑道:“如果是在去年今日,我决计想不到……”
见皇甫思凝并未反驳自己,绿酒稍微有了些底气,抱怨道:“那个混账……不说别的,总是一副高高在上,胸有成竹的架势,把别人都当成井蛙醯鸡似的,看着就来气。”
皇甫思凝想了一想,道:“这也不独她一个。我先前遇见一位来自儊月的乔女官,据说是他们宁王的亲信,口气很大,还对我说……”
……我朝万物必具,海含地负,汪洋浩博,而不可涯矣。凡归化者,不计出身……
并不颐指气使,只是平静的陈述——也确实有这样自大的资本。
绿酒道:“娘子不喜欢那些儊月人,对不对?我们又不是她的仆婢,凭什么对她言听计从。我就从来没觉得平西有什么好,为什么不是她嫁过来?她又不是……”
皇甫思凝打断道:“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可就是拿她没办法。”
绿酒惘然地望着她,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她与皇甫思凝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姊妹,宛若手心手背,这些年相互扶持成长,甚至比对方都要更加了解彼此——但越是了解,越是惶惑。
皇甫思凝微合着眼睑,长而密的睫毛蔽下阴影,道:“……说一切有悉皆如梦,说诸欲乐无有滋味,令诸众生离烦恼缚。可耕人有炙肤皲足之烦,农女有将桑行馌之勤。这世间芸芸众生,谁能真正逃脱烦恼束缚?我也只是个自扰的庸人罢了。”
“我哪有什么别的办法。她笃定了……她吃定了我。”
如果是乍一听到这些话,绿酒一定会义愤填膺,甚至恨铁不成钢。但此时此刻,她连辩驳都十分无力,道:“可是……那姓凤的妹妹,分明就对娘子百般看不顺眼。若是去了平西,她仗着身份地位,肆意欺负娘子……”
皇甫思凝道:“我不怕她欺负我。”她忽然弯了眼睛,“你怕吗?”
她并没有询问绿酒是否愿意与自己一道离开,也并不需要。她在那里,绿酒就一定在。
绿酒精神一振,方才的沮丧一扫而空,道:“那就要看她敢不敢了。”
皇甫思凝失笑,道:“你胆子也太大了。”
绿酒道:“我是吉人自有天相,总能化险为夷。那个宁宁娘子不也说了,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皇甫思凝道:“她可是堂堂的王世女,先前在方棫还好,若是真的到了平西地界,你还是少招惹她为妙。”
绿酒不以为意,道:“谁主动招惹她了?还不都是她自己送上门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她却比她姊姊还傻,护卫也没带几个,就敢在异国他乡深入险境,几次三番,屡教不改。幸亏我朝与儊月的国书已定,两国修好,否则她若是敢踏出驿站一步,还不是得被那些寻仇之人乱棍打死,烧成灰烬……”
皇甫思凝略一颦蹙,道:“绿酒,你别胡说。”
绿酒也自知失言,咽了咽唾沫,道:“娘子,相君那里且不提,令公子……”
“我这一伤,在瞻云驿待的太久,消息断绝,外头那些人又不知怎样舌端月旦,皮里阳秋。表兄一定很担心我。我准备先去见一下冯公子,问出表兄的下落,再和他们好好谈一谈……”皇甫思凝捏了捏眉心,吐出胸中郁结,“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罢。”
***
出乎皇甫思凝预料,她们回府的时候,平日有条不紊的皇甫府邸,竟是一团混乱,杂然无章。
她们车马停在大门正中,居然无一人牵引,也无一人前来迎接。绿酒找到一个落单的门房,惊讶地询问道:“府里出了什么事?怎么连个像样的人都不在?”
门房一见是她,立刻警觉道:“绿酒娘子?你怎么会回来?”
绿酒道:“我难道不该回来么?不单是我,还有娘子……”
门房登时瞪直了眼睛,道:“娘子归来了?娘子还平安么?”
绿酒疑道:“我不是一直有给府里传消息么,娘子本来就没什么大恙,而且……”
“绿酒娘子。”
老管家不知何时伫立在门前,颤巍巍地走了几步,道:“你回来了,那么,小娘子也……”
皇甫思凝掀帘而出,淡淡一笑,道:“我没事。”
老管家几乎热泪盈眶,唤道:“娘子,娘子,幸好你平安无事!幸好你平安无事!我就知道,娘子祖上积德,有佛陀庇佑,必定能逢凶化吉,诸事如意,遇难成祥!”他一挥手,扯着老嗓子,“娘子已经回府了,赶紧遣人快马加鞭,去追上相君!”
皇甫思凝怔了怔,问道:“相君不在府里?”
老管家抹了抹泪,道:“唉,娘子你是不晓得……今日一早,相君得知你落入歹人的消息之后,心急如焚,油煎火燎,一边遣人去京兆尹报官,一边召集了府里人手,亲自带人追了过去……”
皇甫思凝奇道:“今日一早?”
绿酒与她面面相觑,道:“这……是不是有什么地方错淆了?”
她确实被殷晗红鱼掠劫不假——但那也是十数日之前的事了。落在府中耳目,怎么会成了今天之事?
退一步说——心急如焚,油煎火燎?亲自带人追了过去?
她这一年,过得可不算平静。何时见过皇甫云来为了她的安危而动过一次眉头。
老管家看了看皇甫思凝与绿酒,她们二人衣饰鲜艳,容光焕发,怎么看都不像是刚从险境中逃脱出来,困惑道:“可是相君不可能有错……”
皇甫云来确实不会被寻常小贼蒙蔽。皇甫思凝掐了掐掌心,道:“今早究竟发生了什么?”
老管家道:“有人密信来报,说相府千金就在他的手里。倘若不希望娘子有什么差错,就……”
绿酒忍不住道:“我家娘子这些时日明明一直都在瞻云驿,哪来的不长眼的小贼这么招摇撞骗?还是说有人胆敢假冒相府千金,鱼目混珠,向相府勒索钱财?”xiumb.com
老管家道:“那歹人不要金银财宝,只提了一个要求。”
绿酒问道:“什么要求?”
老管家道:“他……他要相君单身一人,赴往一个地方。”
绿酒道:“这是什么咄咄怪事?哪里有这么莫名其妙的歹人,劫持的人都不对,还提出了这么古怪的条件……”
老管家犹豫了一下,道:“这歹人……恐怕并非寻常人物。”
皇甫思凝蹙额,有谁的声音缱绻在她的耳畔,冷而贴近。
冷得像腊月飞雪,贴近得像雪花沾上赤诚的肺腑。
不祥的预感在脑内炸响,一片茫茫的空白。
绿酒迷惑道:“并非寻常人物?难道相君认识他?”
老管家的视线缓缓掠过皇甫思凝,满是沟壑的面孔,似乎又在短短时日里衰老了许多。
“那信上的字迹……是表公子。”
绿酒倒吸了一口凉气。
皇甫思凝闭了闭眼。
曾经熟悉的眼睛,定定地看向她,如同一面透彻光华而又空洞的镜子,饱含厌憎的杀意,仿佛要透过她的身子,去探寻那个他从未谋面的人影。
那视线令她不寒而栗。
是了,相府千金。这世上还有另一个相府千金。
……她知道我,却以为我不知道她。这样很好。
……他毁了我所珍惜的一切,我怎么能不好好回报?
……我不会便宜了皇甫云来。我要他和我一样,眼睁睁看着此生挚爱骨血惨死在眼前,尸骨无存。
皇甫思凝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轻声问道:“他们在哪里?”
老管家艰涩道:“是……花修寺。”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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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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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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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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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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