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合自烟雾中施施然走出时,衣袍上还残留着几抹血迹,那血深绿发黑,衣料已被蚀出了几处孔洞,千合却浑然不觉似的,神色漠然,步履如常,好如一尊地府踏出的修罗。
不少修者听闻烟雾中那一句狂言,此时见到千合都不由叹服无比,四起敬畏目光。
毕竟从场间发现此毒师起,到此时他死于千合手下,确实无一人敢于孤身犯险去解决这个毒害九翎大鹏的罪魁祸首。
毒师一死,接下来的事便简单多了。
千合与千赤联手,逼得喑日节节败退;鹏背上修者们士气大振,杀手们死伤惨重,此时已被驱至鹏背之外,再近不得半分。
喑日见大势已去,也并不死撑,未几便下了撤退之令,遁隐入乱石迷雾之中。
鸣鸷堂杀手们亦收势敛锋,迅速退走。
千赤遂祭出逢生笼,令其扩延身形,肆意吸收着空中弥漫的与九翎大鹏体内的毒素。偶有不小心中毒之人,也可在千赤指导下利用逢生笼除毒。
大鹏清尽了奇毒,便恢复了生机与活力,姿态昂扬,一声长鸣,便展翅而飞,直入云端。
逢生笼吸饱了毒,浑身莹润如玉、光亮如晶,心满意足般轻摇着茎叶。
千赤就在一旁,迟疑着问面色疏漠并无好转的千合:“那毒师……”
不料千合眸中怒意一闪,突然上前一把捏住了千赤的下颔,看上去颇为强势地抬起他的脸:“没错,他就是当年那个鸩草门侥幸脱逃的门主,今日、方才,已经死在了我手里。怎么,要不杀了我替他报仇?”xǐυmь.℃òm
原来那名为鸩雀的毒师,正是当年千合带人剿灭鸩草门时,被神秘人先一步救走的门主。而救下他的人原来来自鸣鸷谷,令他余生托庇于此,尽心尽责地为鸣鸷谷发展毒道。
鸣鸷谷罗堂专纳各类奇技淫巧或旁门左道之术,目下以阵魔为堂主,故堂中研习阵法之人为多,鸩雀手下的毒道弟子亦愈显稀寡。
故此次以千青灯一事为契机,鸩雀陈情于明颜别,明颜别便许诺若鸩雀成功辅佐喑日阻拦药宗众援者,便予他堂主之位。没想到最终非但无成,反而赔上了自己一条性命。
面对千合的诘问,千赤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神色中的复杂无奈却难以掩饰,只得闭上眼,深深地叹了一息。
鸩雀于他有救命养育之恩,哪怕时隔多年,也并不那么容易释怀。
鹏楼上,步行云与来照看千青灯的镜飞月一同扒着房间窗槛,目不转睛又口不能合地看着楼下鹏背上的这一幕。
陆续有一些少年来探望千青灯的情况,见状不免好奇,于是窗槛上趴着的人头愈叠愈多,俱是震惊又注目地盯着下方。
千合见千赤闭目不言,不免怒意更甚,手上力道大得似要掐碎千赤的颔骨,近乎咬牙切齿道:“千赤,你的命是我的,你还没记住?”
楼窗上纷纷响起惊叹之声,少年们不禁都觉千合真是狂邪霸道。唯有步行云与镜飞月沉吟着看向千合插在腰上的另一只手。
镜飞月深沉道:“这么看就有点像……”
步行云下意识接道:“泼妇……?”
镜飞月连忙咳嗽一声,自重重人头的缝隙中看了一眼仍在榻上昏迷安睡的千青灯,感慨般对步行云道:“看你家少宗主医者仁心、善良温柔,还真是值得庆幸一番——你可千万别辜负他,让他变成……咳,那个样子。”
步行云深有所感地点了点头——比起千赤护法和孤竹恩人来,他还真是非常幸运了。
却在此时,耳旁忽又响起起哄般的惊呼声,二人便连忙向下看去。
只见原本被千合恶狠狠钳制着下颔的千赤,忽猛然环过千合腰背,将他一把搂入了怀中。隐约可见千赤那一袖微微颤动,似乎灌注了生平所有力量,令人紧贴着自己的胸膛。
千合被勒得发疼,蹙着眉下意识去推千赤。
“是,我无法心安理得地看着救我养我的长辈死在面前、而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心有愧疚——即使深到日夜折磨、寝食难安,也仅仅是愧疚而已。”千赤微颔着首,微垂的眸睫淌着痛惜与怜爱的光色,目光流连在千合眉目之间,语声亦难抑沉痛,
“但我最怕的,却是失去你!时至今日,我还记得儿时你险些死在沉积剧毒之下的样子,还有每次你因大怒大悲而痛苦虚弱的模样——那是我这辈子最怕见到的情景。
“你不知道我在听到门主说他浑身剧毒、见到你一身毒血时有多惶恐;也不知道我对你这副怒极恨极的样子有多担忧!”
在千赤的剖白声中,千合渐渐停了挣扎,怒容也渐渐收敛,心头不知是酸楚还是暖灼,沉默着看向千赤恸然的神色,又不免泛起一阵不忍。
“前尘烟云皆散尽,我一生所惧,唯有失去你而已。”千赤缓缓说着,嗓中如沉情思深深,如梦动过的弦,还在余音中不自觉地轻颤。
千合终于动容,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却不知鹏楼之上,早已触动了一大片或青春或沧桑的心。
如数十年前,少年时那般,千合轻轻搂住千赤的脖颈,缓缓贴上那双薄唇,声音极低极轻:“百岁之后,共归其居。”
似云聚电闪,一触即发,千赤发狠似的攻占着对方口中领地,手上略松的力道又开始收紧,仿佛恨不得将怀中身体与自己糅为一体。
二人天赋异禀,七羽驻颜时尚是青年,而修者寿长,故虽已年岁近百,仍是俊秀模样。
楼窗后的少年们俱是感慨触动不已,镜飞月亦在其列,没想到偏头一看步行云,见他竟是更甚,脸上已挂了泪两行,便不禁道:“虽说感动,但说哭就哭也太夸张了吧。”
这时少年们终于各自散开,告辞的告辞,逗留的逗留,镜飞月这才注意到原来旷晴午与万开烟也在人群之中。
而万开烟竟也有些泫然欲泣的模样,整了整容态才接道:“步公子性情中人,有此反应也是情理之中。”
旷晴午倒似纯粹看热闹而来,性子慵懒神经也慵懒,并无旁人那般多感慨,却也有触动,便摸了摸衣带上镶着的珠宝道:“改日定要送些贺礼去药宗……嗯,最好是千宗主一高兴,许他们把亲事成了。”
于是不管哭的没哭的,三个少年纷纷侧目。
镜飞月立时伸手在旷晴午头发上狠狠揉了一把:“又来又来又来,刚买完药材丹药,现在又要比送贺礼?”
旷晴午顺了顺自己被揉乱的头发,用一种富豪看穷鬼的目光淡漠地蔑了镜飞月一眼,便移着慵懒的步子离开了千青灯的房间。
看着一副被气煞模样的镜飞月,步行云和万开烟的眼泪忽然就流不下去了,甚至还有些想笑。
……
楼上楼下,同时共观这一景象的人不在少数。
鹏背上盘坐调息的星断澜方一醒来,就见一旁星簇河正望向不远处,面上隐有惊诧之色,随即竟不由微泛轻红,忙不迭般地偏过了头去。
星断澜便略有疑惑地顺着星簇河方才的目光看去,正见千赤与千合旁若无人的亲昵之举。
“……”一向沉稳镇定的星断澜倏然站起,险些没控制住抬手欲捂星簇河的双眼。
“断澜叔?伤势好些了么?”星簇河见星断澜的身影蓦然拔起,不由松了口气,关切道。
星断澜微微点头,心中凝重之事却尚不能散。
“公子……莫要往那边看。”星断澜犹疑着叮嘱了一句,便转身行去,“我去询问些情况。”
意识到星断澜所言为何,星簇河不禁又红了红脸,心道这种事有什么稀罕看。
……
星断澜回来时,脸色几乎沉到水底,间或有悔愧之色,皆被埋掩得不甚可察。
星簇河见他如此,也不免心下一沉,却未即开口问询,心中隐隐有了预料。
“折壑不见了。”星断澜沉声道,悔恨与愧怍终于在声线中无所遁形。
星簇河蓦然收紧了指掌:“去找他。”
“不行。”星断澜隐现痛苦之色,显然也恨不得立刻掘地三尺把星折壑找回来,“眼下线索不足,我的松风弦上有药宗一位故人留下的灵力痕迹,需得先回药宗问他是否知道什么……”
千赤二人只能告知星断澜,他们到达鸣鸷谷通幽道外时除了那两根金弦,什么都没看见。具体发生了什么,星折壑的踪迹又去了何处,他们半点不知情。
“你去问,我去找。”星簇河难得不愿冷静,失去挚友的打击令他完全无法留住理智。
星断澜出手按住星簇河的身形:“你有你的任务,公子。”
星断澜微一垂眸,就见星簇河死死咬着牙,面容也因此牵动了几分,紧蹙的眉尖似沉似悬,长睫下眸光闪烁,有怒有悲有苦涩,鼻尖微耸轻颤,仿佛正忍耐着极大的痛楚。
这样一张沉如镜冷如霜的脸上,极少现出如此生动的神情。
如是一眼的瞬间,星断澜便失了一切解释的气力,沉毅的堤轰然垮塌,自责与颓丧的洪流终于将他死死埋压,遮天蔽日,不留寸光:“……都是我没用,保护不好你们。”
……
九翎大鹏经过鸣鸷谷谷主所居的鸣剑殿时,步行云连连叫停。
镜飞月想起他们说那救下千青灯的人之一的白衣侠士便滞留在此处,遂令大鹏缓缓降下高度,临近地面时,得知实情的修者们便纷纷下了鹏背,在鸣剑殿附近四处搜寻一星半点的白色残影。
明颜别仍在他处养伤,鸣剑殿周遭剩的便多是普通人,此时见一大群修者火急火燎地四处搜寻,大有把鸣剑殿翻个底朝天的架势,都已恐慌而识趣地躲了起来。
鸣剑殿附近建筑与山石多已被明颜别一尺劈成废墟,罗堂之人还未及赶来修葺。
修者们当真把每块碎石破瓦都颠覆了一番,却没寻见半个人影,只在一处偏僻的碎石堆中拾到了几片沾满尘灰的白色衣料。
于是不多时,修者们便纷纷叹惋而返,都道只怕是凶多吉少。
步行云担着照料千青灯之责,无法与众修者一同下地寻人,焦急却比多数人更甚。
星簇河本受溺于星折壑下落不明的悲痛中,却也同样心系孤竹的安危,眼下有事可做有心可分,星断澜便陪着他一起在废墟中穿行。
修者有心眼做洞察根本,本无需如此一寸一寸翻找,但无疑每一个人都未能用心眼探到孤竹踪迹,便又再亲自上阵,以确保无错漏之处。
星簇河攥着手中一段白布,默然注视片刻,足边是纷杂狼藉的碎石尘屑,耳旁是嘈杂喧闹的人语步声,身周是破晓前最黑暗的夜色,天边无月。月光本凝在这两汪澈净如泉的清眸中,现也已如沉深渊,噬入黑夜腹中,丝缕尽无。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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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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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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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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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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