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秋茗愣在原地,一部分是因为犯罪被发现的惊恐,出于本能的错愕,另一部分是因为她望见的那个熟悉身影。后者令她心中升起愤怒。她当时甚至想冲向那群迎面而来的捕快,冲向那栋阁楼,冲向那身着白衣的仇敌,拼命战斗,当即了结一切。
她真是受够了那个人给她造成的痛苦,造成的灾难和麻烦。
然而这个想法显然很不理智。
耳边,巴托里·阿提拉的叫喊使她从那短暂的恼怒惊恐中恢复清醒。她转身,看见后者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手指着围墙,脸上是虽然紧张但是依旧冷静的神色。黑色的斗篷在阳光下摇曳。
“快走,秋茗!”
第二次发令,抓捕者离她们越来越近了。
“可是……”
曲秋茗现在的确认为最佳做法是迅速逃离,但她依旧低头看了看脚边,松散的麻袋,滚落在地上的一颗颗青菜,“菜——”
“别管,走!”
阿提拉虽然如此命令,但却也原地站立,很明显是在等待她行动。
于是曲秋茗不再耽搁任何时间了,不再管掉落在地上的赃物。转身向着来路,向着那高高的围墙跑去。她听到身后阿提拉的脚步声。
跑动。
她无暇回身,但她想那阁楼上的身影,目光始终追随着她,如同猎鹰追击猎物。
两个捕快迎面冲过来,手中执着棍棒,铁索,阻挡了退路。这些人行动整齐有序,成对行动,分工明确,一看便知早有预备。早已埋伏在此。她们踏入的是一个陷阱。
曲秋茗心想,这陷阱,那个人是否也有份参与?
然而眼下最重要的,是迅速逃离。
逃离,必须逃离。她不想被抓住,不想被盘问,不想被迫说明身份,说明缘由,说明一切,绝对不想。
一定要逃出去,消踪匿迹。
曲秋茗决心已定,双眼盯住前方,握紧双拳,蓄力待发,朝着迎面而来的两个捕快跑去。她不会让任何人把自己拦下。
绝对不要接受盘问。
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过去,不能被任何人知道!
身着黑衣的窃贼,跑在前面的,迎面冲上两个捕快,躲过棍棒的攻击,近身,挥拳,一下将其中一人打倒在地。
那名捕快想站起,但是又被补上一脚,踢翻在地。这一下看起来踢得很重,捕快一时半会挣扎不起。
另一名捕快,手中持锁链的那个见状,挥起手中的铁链砸过去。那个黑衣人并无防备,被打中了后背,踉跄了一下。捕快趁势又抛出铁链拦腰缠上去,将此人牢牢锁住。
然而还有一个黑衣人。
第二个黑衣人跑向挣脱不开束缚的同伴,趁捕快还未反应过来之际,挥起手中的武器,一下狠狠打在捕快的脸上。
空中飞溅起泥土,那捕快有些懵神,也许是被溅了眼睛吧,他向旁边退让。不提防又被一拳打倒。
另有一片片绿色的菜叶飞散。方才那武器,原来是装了菜的麻袋,猛烈撞击下袋口松开,青菜也落了出来。
第二个黑衣人丢下空空的麻袋,替同伴解开束缚的锁链。她们继续朝围墙跑去,身后,其余众多捕快继续追赶着。这佛门清净场所的菜地,此刻喧哗不断。
两个黑衣人跑到墙边上,其中一个托起另一个攀上围墙,第一个翻身过去,剩下的一个也跳起来越墙而过。离开了菜园里众人视线。跟随的捕快们也试图攀爬,但是高高的围墙,他们却不能像那两人一样一跃而上,互相配合,也耽误了很多时间。
但是既然菜园中设了陷阱,菜园外自然也不可能不埋伏人手的,两个黑衣人,恐怕仍未脱离险境,恐怕仍然需要躲避追捕。
夏玉雪站在阁楼上,观察情况,心里这样想着。
她看着满地狼藉的菜园,看着原本整齐种植的蔬菜,现在被踩得七零八落,稀稀烂烂,有点心疼浪费粮食。菜地之中,污泥裹挟之中,那两个空麻袋,也被踩得如同破布片一般。
“真可惜,没能当场抓获。”
她开口,对着身边的吴九说到。话语声自然一如既往平平静静,不带起伏,然而在此刻却更加显得戏谑,“不过至少,也没让贼人偷得东西。”
“……”
吴九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她的话语,双手撑着栏杆,伏在上面,一双眼睛望着菜地,心神却似乎已不在此处,若有所思,神色凝重。自方才黑衣人闯入菜园便是如此了,却不知在思考什么。
“吴队!我们跟上去?”身后另一名捕快询问。
“……我们跟上去。”
沉默片刻,他回答,却更像只是在机械地重复对方的话语,“跟上去。”
捕快得令,转身走入楼中,下楼招呼同伴。
“夏先生,走!”
吴九也终于不再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下定决心一般地一拍栏杆,转身入阁,“我们追上去,一定要把人找到!一定要带回来!”
“我也去?”
夏玉雪问,站在栏杆边原地不动,询问,“吴队长,我只是受您邀请,过来看看情况。现在衙门抓捕贼人,我同往不太方便吧?”
“……”
正要下楼的吴九,闻听此言,又抬头盯住她。夏玉雪从那眼神中看出疑虑,警惕,也看出取舍不定的衡量,“……先生若是去就一起去,事后自然会通报,为先生记这次相助。若是不去,就请自便。”
“嗯。”
吴九听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又看了她一眼,不再理会,自顾自地下楼去。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又消失,楼下传来命令,跑动的声音,也消失。夏玉雪此刻独自一人,依旧站在藏经阁外的栏杆边上,向下看,望着空无一人的菜园。
夏日的风,带着热度迎面吹拂而来,她的白衣,衣襟随风飘拂。
然后,她也转身,步入黑暗之中。
“阿提拉,我们,我们现在该向哪边走?”
“后面还有追来的人吗?”
“我看……没有了,甩掉了。我们出城吗?”
“对方有备而来,我想此刻,城门已有察问。现在恐怕无法出去,暂且躲在城中吧。你把斗篷脱下。”
“嗯。”
“好,你穿着便装,和人群混在一起,他们就不那么容易认出你了。等到大概中午的时候,从北边的城门出去,别走我们来时的路。”
“嗯……”
“出城后,你直接回木屋那里等我。要小心,你曾经被人看到过相貌,别被注意。”
“我要和你分开?”
“必须如此。我的相貌很容易引人注意,和我同行,会被发现的。”
“那你要怎么办?”
“我自然会想办法。”
“……好吧,那你要小心。”
“我当然会的。”
“怎么这样。只是偷些菜,那些人干嘛追我们这么紧啊?”
“唉,只能说犯罪就是犯罪,并无大小的分别。那些人可能把我们当成山贼一类的了。”
“这一定是她在捣乱……”
“或许。总之,我们先分开走路,想办法离开吧。”
“好。那么,我走了。”
“去吧。”
“阿提拉,会没事的吧?”
“会没事的,秋茗。”
此时依旧是早集,并不宽敞的街道,两边各色店铺张罗着,道路旁随处摆摊的小贩,行人车马穿梭。吆喝声,闲聊谈天,讨价还价,孩童戏耍,混杂着听不真切,炎热的空气中,充斥着生肉,蔬菜的刺鼻气味。人头攒动,男女老少,来来往往,难分彼此。
一团混沌的日常。
吴九站在路口中央,身后围绕着几名随行的捕快。不时会有商贩或者行人认出他,打声招呼,他却不予回答。无暇分神,全部注意力都在人群之中。双目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迅速地转移,打量着身形相貌,辨识身份。双耳聆听这混乱的一片噪音,试图从中过滤提取他需要的信息。双脚不时来回移动,凑近嫌疑的对象,以得仔细观察。行人如潮水般从他身旁涌过,他则如磐石般站立。
然而,终究一无所获,他没有发现任何目标。
吴九眉头紧皱,双眼依旧不放松地搜索着,他在想,如果他可以早些整治此处市场的脏乱差问题,那样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麻烦了。
他们在哪里?他想,她在哪里?
“你们有没有发现可疑的人?”他转身,问身后的下属。
“没有,吴队。”
一个捕快回答,“这里人太多了,根本看不过来。”
“安排人去巷子搜索了吗?”
“已经安排了。”
捕快张望四周,发现了什么,“吴队,你看,这儿是我们来时的那个集市,就是碰见夏先生的集市。”
“……对,还真是,我们走回来了。”
吴九这才注意到景色熟悉,并且也才注意到夏玉雪不见了,“夏先生没和你们一起来吗?”
“没有。”
“嗯,好吧。”
他点头,心里开始思考,刚才不该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然而事已至此,还是关注眼前吧,他现在无暇顾及此事,有更重要的人需要寻找,“继续搜索。”
“是。”
“吴队,吴队——”
迎面出现另一个捕快,挤过人群朝他跑过来,“发现情况,看!”
走近,捕快一扬手臂,手中是两件黑色的斗篷。
“在巷子里找到的,旁边没人。其他人在继续搜寻。”
“唉。”
吴九叹了口气,接过斗篷。他早已预料会有这种情况,但亲眼确认,未免依旧感到失望。那两人脱下斗篷,身着便装,早已混在民众里,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根本无处寻觅。
斗篷上已没什么值得注意的痕迹了,他抬头,继续观察行人,但一张张面孔和背影在他身前交错着,只令他感觉眼花缭乱。他不甘地将手中斗篷紧紧攥住,已追到这一步了,难道真要在此放弃?
“吴队,那两人说不定已经混在人群中离开了。”身后的捕快再次建议,“我看,我们还是去城门那里等他们出城吧。”
话听在耳中,吴九却依旧站立在街口,既没有行动,也没有回答。面色阴沉,双目如炬,盯着人群,手中的斗篷,几乎被他扯烂。
“吴队?有什么指示?诶,吴队——”
捕快的问话还未完,就见吴九迈开脚步,朝着面前的街道走去。那两件斗篷被丢弃在地上,乌黑的,仿佛道路中平白无故多出的一个黑洞。
“吴队,吴队!往哪走啊?”
捕快看着长官一声指令不发就越走越远,继续一遍又一遍地叫喊。但是吴九却什么话也不回答,很快地,混入在人群之中了。
集市街道旁的小巷中,刚才发现斗篷的几名捕快,依旧继续,坚持不懈地搜索着。处于大道边,又紧挨集市,这巷子自然住了很多人,因此四通八达,走上几步便遇见一个巷口,遇见一个巷口,队伍便一分为二分头搜索。有时走到底发现是死路,于是只得返回,有时走着走着,发现在同一个地方转了一圈,有时遇见巷边的住户大门敞开,还得询问一番,在人家院中细细查找。巷子简直如同迷宫一般,令人难分去路。
不时会有黑影从捕快们身边掠过,令他们警觉,然而又发现原来只是哪家架在墙角的东西翻到了,或者是流浪猫在觅食。他们仔细地搜索,然而依旧一无所获,他们没有发现目标。
“我说,这根本就是白费劲。”
一道巷子中,一名捕快对着他身边的同伴说道,他们二人和其他人在岔道分了头,两人一组单独搜索此路,“那两个贼把斗篷摘了,肯定早就装成百姓到巷子外面去了。我们在这里找根本就是浪费时间。”
“莫老哥吩咐了继续找,有什么办法?”
另一个捕快边回答,边用棍棒拨弄墙边堆放的一堆杂草,然而并没有人藏匿,“说是山贼,不能放松。”
“山贼?不过是摘菜的小偷,也要我们这般费力。真不知道那天津来的队长心里在想什么,大惊小怪。”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不也想干好点在这留个成绩?”
“我看就是没事找事。”
那个捕快抱怨着,停下脚步,“诶,你先往前走,我得找个角落解决一下。”
“我在这等着。”
另一个人看了他一眼,“两人一队,不能分开。”
“你先走,先走,不然我紧张。”捕快不耐烦地催促着同伴,“再说,咱们早点把巷子走完,早点就能回头交差。”
“行吧。”
于是两名捕快分道而行,其中一人留在原地,另一人向前走去。
“快点啊!”
“知道,知道。”那捕快环顾四周,“嘿,我们刚才漏了一个岔口!”
“我去查看。”
“没事,一看就是死巷,乱七八糟的放了一大堆垃圾,黑咕隆咚的。你继续往前走,我进去随便看看。”
“嗯哼。”
那捕快走入岔口,的确,一望便可知是一个死巷,壁间凹进去的一小块,被居民自然地视为倾倒垃圾的地方,木板横七竖八地交错,地面遍布破碎的瓦片,雨后积淤,尚未完全蒸发的污水令蚊虫孳生。在倾倒的木柜和桌椅间,杂草凭借正午时照入的一点阳光生长着。
“这也忒脏了。”
“不差你一个。”
另一名捕快此时只能听见同伴的抱怨声了。他一边顺口回答,一边继续向前走,转过角,面对的是高高的墙壁,这一道巷也走到了尽头。
然而他并没有就此转身返回。走到墙壁前,抬头看了看,高高的墙壁,砖块铺的很整齐,没有可供落脚攀登的地方,墙壁上的苔藓也没有刮蹭的痕迹。
捕快决定离开,回去找他的同伴。
“是条死路!”
他叫喊,离两人分开的地方走去,“喂,你好了没,我们走了!”
没有回答的声音。
“喂!”
他开始紧张,快步到那漆黑的岔口前。
转角,朝内望去,看见一片黑暗,看见堆积满地的杂物。还有倒在地上的同伴,形象并不是很雅观。
“喂!”
他跑到同伴身边,发现后者还有呼吸,只是晕了过去。
身后似乎有异样的声响。
他立刻回头,握紧手中的棍棒,警惕地摆开阵仗。然而身后并没有人,一只野猫从巷口掠过,飞快地逃离。
捕快此刻背对着黑暗,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再次转身。然而这黑暗还是如方才那般毫无动静。
目光适应后,略微可以看清了,并没有人躲藏在内。
所以,在哪里?
他不安地四处张望,警惕地,握着武器。炎炎夏日,巷子里却是很阴凉的,捕快听见远处隐隐约约传来蝉鸣,感觉到自己的汗珠划过面颊。
蚊虫围绕着他飞舞,令他感觉烦躁,皮肤上黏黏的汗渍,沾上污尘,也令他难受。
在哪里?
他不住地转身,一会面对黑暗,一会背对黑暗。
在哪里,袭击者在哪里?
在哪里?
捕快听到耳后又传来轻微的响动,转身,依旧是那只流浪的野猫,来来回回,看来是这孤巷中的住户。窝巢被人占据,它只得四处奔跑。
又一次虚假警报。
所以,在哪里?
在哪里?
敌人……
捕快又转身,再次面对黑暗的死巷。现在他的眼睛终于完全适应黑暗了,于是他发现,在刚才未曾注意的角落里,在被木板和桌椅遮挡的角落里,有一张苍白的脸。
苍白的脸四周,是卷曲的,凌乱的长发,如同狮鬃。
苍白的脸上,分布一道道狰狞的伤疤。一对蓝色的眼睛,盯着他。如潜伏在草丛中的狮子盯着猎物。不知已盯了多久。
他看见了,目标,敌人,小偷,山贼,搜寻对象,在那里,那里!
就在那里,一直在那里!
那张脸陡然凑近。
同样近到他眼前的,是一只铁甲拳套,带着金属反射的光泽,越来越近!他能看见指关节间残留着的红褐色痕迹,或许是铁锈,或许是血污。
“喂,在这——!”
他只来得及喊出这几个字。
在哪里?
吴九在人群中行走着,面色阴沉地可怕,双腿迈动,稳健的步伐不急不慢。擎着腰刀的手,颤抖着,随时准备拔刀。他的眼睛,向着前方,向着两边,来回转动。他从一个个人身边走过,老人,小孩,妇人,男子,小贩,顾客,农民,商户,他观察每一个与之擦肩而过的人的容貌,判断每一个人的身份。他在寻找,在搜索,在探查人群中的目标。
在哪里?
或许真如手下所说,那两人早已离开街道,早已向城门而去,即便真的还停留在此,真的还隐藏于人群之中,找到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可能置身于店铺里,可能藏匿于某个角落,某个间隔,根本没有办法全部排查一遍。但吴九依旧执着地迎着人潮前去,依旧固执地在此处做无用之功。
因为即便只有一点点的可能性,他也不愿放弃。
在哪里?
她在哪里?
偶然的,吴九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旋即消失在街道转角之处。那令他想起所谓“夏九儿”,他确实不该把对方留在阁子院,他不放心。他本应该紧盯嫌疑对象,然而此刻却在此处徒劳的寻找一个几乎不可能被找到的人。但这一点忧虑也很快被抹过去,他继续搜寻。那白色身影并不是他要找的目标,一眼望去,从背影便可判断,年龄不相符。
他的注意力回到身边经过的人脸上。眼下,这对他来说才是最紧要的任务。他现在要搜寻的,不是杀手,不是白衣人,也不是山贼,不是小偷。他要搜寻的,是她。
女性。
二十岁上下。
脸型偏圆,下巴较尖。
黑色头发,扎髻。
他当然记得上个月的事态,记得堆积如山的死尸,记得无数死去的相识。记得在地图上标注出的一道漩涡,两地之间不可能瞬间跨越的距离。也记得那个姓蔡的小姑娘,那匹褐色的马驹。还有最初在太行山间的集会,饮过誓盟酒,商讨过行动方案,奇怪的东道主,还有一位不速之客。这一切他都记在心中。
吴九感到额角处,淤血仍未散尽的地方,隐隐作痛。他当然记得这一处伤是何时所受。记得,村口的那次突然袭击,记得她的容貌。也记得她说过的话。
“我就是白衣人。”
他也记得更多的,更多的事情。
更多的特征。
可能穿着淡绿色服装,或许是便服,或许是男装。
走路时习惯双手放在身前。
会弹琴。
左边胳膊上有一道疤,听说是小时候从板凳上摔下来造成的。听她的父亲说的。
喜欢听唱戏。
喜欢趁父亲不在家的时候乱跑,去逛一家江南风味的茶馆。
喜欢喝茶。
但是很快便要回去,因为家里还有生病的母亲要照顾。
还比较爱笑,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所以在哪里,她在哪里?
茶馆?
吴九经过街道边的一家茶馆,不由得停住脚步。抬头看着这小小的二层建筑,门口摆了凉茶摊,喝早茶的人进进出出,店内喧闹声不断,茶水伙计肩膀上搭着抹布,忙碌地来回走动,店主在门口招揽生意。
非常普通的地方。在这早集市的街道边,非常不起眼的地方。
他停下脚步,朝店门走去。
店主和他打招呼,邀他进来喝杯茶。他只是点点头,并不回礼,也不说更多的话,便径直向馆内走去。
大堂里很多客人,没有空位。他扫视一圈,细细观察,她并不在此处。
店主请他上二楼雅座稍歇。
在那里吗?
吴九踏上楼梯,走上二楼。
二楼人不多,但也没有看见她。
在哪里?
二楼有几间厢房,不过此时大多空着。他问店主,有哪些人在厢房中。
左手第二间有几位客商歇脚,第三间是一个走江湖唱曲的女人。右手第二间则有一位年轻姑娘。
在那里吗?
他走到右手第二间,店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推开门。
坐在里面的姑娘被吓了一跳,抬起头,结果并不是,相貌差得太多了。只是另一个寻常客人而已。
他道一声叨扰,便退出去。
在哪里?
店主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的怪异举动,却识趣地什么也没问。他让店主先下楼,公务专事,不便打扰。
店主走了,他转向身后,身后,左手第三间。唱曲的女人。
在那里?
他伸手推门,这一次慢慢的,轻轻的。
然而门被闩上了。与此同时,他听见包厢内传来轻微的响动声。
在这里?
吴九站在门口。门的对面再次安静下来,看来暂时没有更多的举动,这是个好兆头,说明里面的人还没有选择跳窗逃跑。
他想了想,伸手,迟疑地,敲了敲门。
门内一片安静,随后,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
“谁呀?”
他很熟悉的声音。
在这里。
吴九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但是门闩开合的声音没有响起,门没有开。
“谁呀?”
又一声发问,这一下他确信无疑了。就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他又定了定神,然后,开口。
“是曲家二姑娘吗,小茗?”
“……”没有回答。
“我是你吴九哥,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隔着门,他继续说着,“我和你爹,曲二哥,我们过去是同一个衙门里的朋友。你小时候来衙门找你爹时,我还陪你玩过,教过你一些拳脚。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找错人了。”
没有,就在这里。
“上个月在村子口,你没认出我吧。”吴九没有理会,继续说着,一直阴沉的面孔,终于有了微笑,“那下打得挺重,到现在淤血都没消。”
“……”
“我倒是认出了,当时不敢确信。今天早上,在菜园就碰着了,看清脸才肯定就是你。”他继续说,对着紧闭的门扉,对着门对面一言不发的人,“为嘛会在这呢,小茗?”
“……”
“两年前,你爹……走了之后,曲嫂没过多久也随着去了吧。之后你也不见了。都去哪了,怎么现在到了这地方?”
吴九叹了口气,靠在门框上,门依旧没有打开,门内静悄悄,他有些担心,担心屋内人已经翻窗走了,自己正在对着一间空屋说话,“唉,小茗呐。九哥现在是满脑子的问题。你爹的事情,悬案到现在都没解决。如今又在这里遇上你,我的问题更多了。上个月,你怎么在村口和我遇上,今天,你怎么又去寺庙的菜园子里。那个和你一起的人又是谁?这两年,你都去了哪,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点头绪也没有。你当时为什么叫自己白衣人?”
“……”
“你不是白衣人吧。”他说,“两年前,二哥,还有衙门里那些兄弟,是被那杀手白衣人杀害的。二哥在衙门里留了记录,但没写是谁。谁才是白衣人?小茗,你叫自己白衣人,我在想,你会不会知道,谁才是白衣人?”
“……”
“我想你现在一定很难受,对吧。过去的事……”沉思着,等待着,“把门打开吧,小茗。也许你可以跟我说说事情,说说你都知道什么事情。你的难处,我或许可以帮到。就算帮不到,有个人谈谈天,吐一吐心里话也是好的。我的疑问,我不知道,或者你也可以帮帮我,告诉我一些答案。至少,打开门,让我看到你面。我找你找了很久,花了很多功夫。我至少想确定一下,你现在好好的。那样也好一点,那样我也放心一点。你是二哥家的姑娘,我得看着你平安无事。也不愧对在天之灵。”
“……”沉默。
“开门吧,小茗。”
“……九哥,对,我想起来了。”终于,屋内有了回应,人依旧在,门还是依旧紧闭,“抱歉了,上次在村口,当时没认清楚。我很久没见到过去的人了。伤没事吧?”
“没事。”他揉一揉额角,还有些疼痛。
“我不知……该不该开门。两年过去了,这两年来里,我有很多事情,很多经历,我也不知该不该对你说。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也不知该不该对你说。”
“也没事。”
吴九笑了笑,“你现在还好吗,小茗?这能告诉我吗?”
“……还好,挺好的。过去,也不怎么想起,也不再怎么做噩梦了。我现在挺好,有人保护我,有人陪着,挺好。”
“那样就好。”
他说,不再倚靠门框,“那样就很好。更多的,你不想说就算了。今天,你不想开门也就没事了。以后若是有机会,再来找我。到那时有什么想说的,再来找我。有什么问题,我也会多照应着的。”
“嗯,我知道了。”
“那么,我就先走了。”
吴九退后几步,想了想,又再走到门前,“小茗,没必要一个人全扛下来,会很累。曲二哥的事,不止你,我,还有其他人,我们都希望能有个结果。小茗,你若是知道些什么,不妨也让我知道,你不必独自一个人扛起所有负担。”
“我,我不是独自——我没什么。”
“小茗,我希望你能说出来。”
吴九知道她在替那另一个黑衣人隐瞒,但他并不想过问此事,因为很明显对方不会希望他这样做,但另一件事,他希望能现在确认。这一件事,他认为,现在可以得到答案,“有一件事,有一个问题,我希望你能回答。不,我只希望你能确认。我已经有了想法,翻来覆去思考清楚了,我唯一需要的,就是你的肯定。你能给我肯定的答复吗?”
“是什……什么,九哥?”
“夏九儿,那个住在村里的琴艺先生。”
他盯住紧闭的门扉,面色再次变得阴沉,“白衣人,上个月出没此处,杀人无数的杀手。曾经在天津,害了曲二哥和一众兄弟的凶犯。让你现在这般不幸的元凶,就是她吗?”
“……”
再次的,沉寂,长久的沉寂。
吴九在门口等待着。
然后,门闩拨动的声音响起,门打开了。
“……是的。”
吴九看见曲秋茗站在面前,依旧是那熟识的面容,穿着淡绿色的便装,头发扎顶髻,和过去一样。屋内,他看见一架琴,事后才知道是从一个真正的唱曲女人那偷来的。他没有在那圆圆的,下巴有点尖的脸上看见笑容,自两年前就不再见了。
曲秋茗哭泣着,泪水在脸颊上留下两道湿漉漉的痕迹。
“夏九儿……她就是白衣人。她叫夏玉雪。”
“夏玉雪,你在这。”
巴托里·阿提拉站在小巷中,站在那漆黑的死巷前,黑色的斗篷褪去,其下依旧是黑色的衬衫。身后,两名捕快晕倒在地上。面前,身着白衣的女人,夏玉雪,“你和他们一起来的,来追捕我吗?”
“巴托里·阿提拉,你也在这。”
女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刻薄的脸上,冷漠的表情像是一种嘲讽,“为什么还没有离开呢,还没有带着她一起离开?你们在这里,远离人居,隐藏在不知道何处的山林里,生活难到要到四处偷窃米菜,被捕快追赶的地步,还要做什么呢?”
“保护。”
简短的回答,他的目光盯着对面人的一举一动。身体斜侧,右手伸向腰间一直未出鞘的十字剑,左手隐藏在身后。
“保护……意思是,你要代她完成复仇?”夏玉雪依旧维持原先的姿势,站在原地,仔细观察着对方的举动,“之后呢,有没有考虑过?复仇的执念很长久,可以牢牢扎根在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假设你今日可以成功吧,我不认为她可以如此简单的就摆脱仇恨。那样,你又该怎么办呢?”
“这是你应该关心的事情吗?”
“也是……看我扮演的角色,我想我是没资格说这些话的。”微笑,有些无奈,“但这的确是个问题吧。”
“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伸向剑柄的手,钢铁臂铠闪烁光泽,“在杀了你之后,我会认真考虑的。”
“好吧。”
依旧是微笑,“那么之后,你会带她去哪?回你看管的监狱?继续替组织杀人?继续做白衣人?我不能认同这个走向。”
“我会带她离开的。”回答,“她本就不适合这职业。在其中纯属挂名,即便杀过人,也都是心怀不轨的法外之徒。她依旧是善良的,并没有什么罪孽需要背负。”
“我很高兴你这样说。”
微笑,略微带了点温度,但也只是一点点,“那么,你让她入教了吗?她现在和你有同样的信仰吗?就像,你曾经对待那些女子一样?”
沉默,握住剑柄的手动作一滞。
“……她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巴托里·阿提拉回答,低沉的双目中,暗暗闪烁火星,“然而夏玉雪,利用一个人过去经历的苦痛,对其施以折磨,这是很残酷的事情。请别一再这样伤害我。”
“对不起。”
她的道歉似乎是真心的,“我只是必须要确定这件事情。如果她和你在一起,我不希望她最后和她们一样,你搭档的那些人,她们……木野狐,泼墨,花名书……青鸟,影渠,还有……恒河沙。”
“极恒沙。”
“是的,极恒沙。嗯……我的记忆也开始有些模糊了。”
“你已经记得很清楚了。她们……以及,她。”
提起过去,巴托里·阿提拉的眼神不再那么凶狠,目光柔和起来,哀伤起来,很难在这样一张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他在回忆过去,“你对我的经历真了解,你都查到了多少呢?你甚至知道她的存在。我几乎都快遗忘了,久远的二十一年时间,足够令一个人忘记曾经挚爱的容貌。”
“我并不清楚你的意思。”
夏玉雪回复,冷漠的彬彬有礼,“我收集到的只有你在组织中的经历。我是不是曾经对你说过什么关于你过去,在你故乡的事情?很抱歉,我的记忆并不可靠。”
“是啊。我想,因为血都流光了吧。”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伴随着十字剑出鞘的声音,“从现在开始,即将流出的该是你自己的血了。”
他右手举起剑,剑尖直指对面的女人。双脚分开,微微下蹲,积蓄着力量。他不再沉陷于回忆之中,那双眸,如同雄狮的双眼,再次紧紧盯住猎物。
“巴托里,不是非要如此的,唉。我今天找你只是想谈一谈事情。”
夏玉雪依旧保持站姿,最后的劝说却令人感觉漫不经心,叹息也显得敷衍,“并且,你的伤还没好吧。你的左手,这对你不利。”
“你的肩膀也有伤,我觉得很公平。”
“不是非要如此的——”
“——你可以拔剑了,夏玉雪。我相信,你的剑此时依旧贴在裙边,就像过去那样。”
“就像过去那样,是的。”
她伸手,腰边一抚,仿佛凭空抽出了一柄软剑。她站定,架势不同于阿提拉,左侧身体朝前,右手握剑齐平眉际,蓄势待发。
在这深巷之中。
对峙的二人,黑与白。
隐隐可听到外界的喧闹,早集市还未结束,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然而已与他们并无任何关系了。
两人谁都不再多说任何一句话,也已无话可说。
那只流浪的野猫,从夏玉雪脚边掠过,又穿过阿提拉身旁,跳入到死巷的黑暗之中,叫唤一两声,隐没其间,唯有一双眼睛于暗中闪烁。
阿提拉迈开脚步,跑动,迅速地靠近夏玉雪,挥起手中的十字剑刺去——
“嗯,那么,讲讲夏先生。夏先生都教过你们什么琴曲?”
“啊,很多很多。呃……昨天她教我们一首《瀛洲》,是关于……呃,大海外面的一座仙山,还有山上住着的仙人……我记不得了。”
“你上课不怎么认真啊,姑娘。”
“呃……啊,先生回来了,我们得走了。”
蔡小小看到不远处,从人群中出现的白色身影,如同救星。她已经无法再继续和面前人尬聊了。这人问的都什么奇葩问题,“吴队长,下次再见啦。”
“嗯哼。”
吴九脸上带着微笑,望向越走越近的夏玉雪。
“夏先生。”
“吴队长,您还有事找我?”
夏玉雪也礼貌地微笑着,“找到那两个人了吗?”
“没有,真是,不知她们跑哪去了。”吴九无奈地摆摆手,“唉,布下天罗地网,连两个毛贼都抓不到,真失败。”
“也许下次会有收获吧。”
“也许吧。”
他瞥了眼女人的表情,又指了指坐在马车上等了半天,被他烦了半天的蔡小小,“这位蔡小姐可都等急了。夏先生,我还以为您从寺庙直接回来了,您去哪了?”
“也在帮着找那两人。”夏雨雪说着,走近马车,“可惜,没找到。”
“唉,现在恐怕是找不到了。”
吴九无奈地摇了摇头,从马车座上取出一个篮子,“对了。夏先生,您买的菜,我给您捎回来了。”
“啊,差点忘了。多谢。”
夏玉雪接过菜篮子,看了看,那些蔬菜依旧带着水珠。在夏日的高温炙烤下,新鲜蔬菜可并不容易保存水分。她提着篮子上车,对蔡小小说,“抱歉,小蔡,让你久等了。”
“没事。”
蔡小小站起来,跳下马车,解开马驹的缰绳,“那么我们该走了?”
“吴队长,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走好。”
“那么再见。”
“再见啦,吴队长。一条,走起——!”
蔡小小一扬缰绳,那棕色的马驹便迈开懒散的脚步,拉着车走上道,步伐还有些跛。
吴九站在原地,看着她们向着城门方向渐渐远去。脸上依旧带着笑容,但这微笑,比起夏玉雪的,更加虚伪。他在微笑,但是他的双眼,看着那一点点变得模糊的白色身影,眼中却是锐利冰凉的神情。
夏玉雪自然也注意到了。
马车走上大街,转几个弯,然后就出了城门。
乡间的路,两旁生长茂密的野草。
“先生,我等了很久呢。”
“对不起。”
夏玉雪回答,背靠着隔板,躺着,方才她的袖子紧贴体侧,如今手臂抬起,才能发现到那白衣上沾染的一两点血迹,浅浅的,虽经擦拭却无法消去,这是自然,白布容易显脏,“我有必须要处理的事情。”
“那个……刚才那个吴队长和我讲了偷菜贼的事情。”蔡小小坐在前座,回头不安地问,“那两个人,先生,是不是那位曲小姐?还有上个月见到的,她的那个奇怪的同伴?”
“……是的。但我没遇到曲小姐。”
“那,你就是遇到另一个人啦。天,那个人满脸都是疤,看起来可不像好人,先生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
她说着,再次摩挲起裙边的血迹,当然是徒劳。那血迹两边笔直,映出剑的两刃轮廓,她此刻有些后悔收剑之前没再更加仔细地擦拭。
因为过去从不必担心这类细节问题,过去,剑藏于裙边,也不会像现在这般硌人。她不喜欢这种变化,“那位……那一位其实并不是坏人。”
“这样……”蔡小小觉得自己不该多嘴发问。
“是的。”
夏玉雪不再摩挲血迹,转而望向菜篮子,“别再说这个话题吧,小蔡。回去后,我该做午饭了。菜买的有点多,今天中午你来我家吃饭。”
“嗯,好。”
菜买多了。
马车行在路上,有些颠簸,乡间的土路。
夏玉雪将菜篮子放回原位,不打算再关心此事。她靠着隔板坐了一会,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
她回头望了望蔡小小,后者背对着她,似乎还沉浸在中午可以蹭饭的快乐中。
她打开布包。
里面是一本佛经,熟悉的封面。她没有翻开佛经,但她知道,这里面的内容也是她非常熟悉的。
来自过去的书,过去的生活,过去的事务。
她叹了口气。
“先生,怎么啦?”蔡小小回头,看见那书籍,“什么呀?佛经?先生你在哪买的?是阁子院吗?买这个做什么呀?纪念品吗?”
“……我也不知道,小蔡。”
一堆问题。夏玉雪手拿着书,心里想着,口中念叨着,抬头看着蓝天中的白云,不由得又叹息一声,“纪念品,或许吧。我也不知道。”
她将书重新收好。
马车继续沿着大路向村庄走去。
过了不知多久,可以看见地平线上升起炊烟。
菜确实买多了,她想。如果她能像过去那样信任自己记忆的话,这篮子里的菜,的确比原本买的要多一些。
正午,山间的猎户小屋,升起炊烟。
曲秋茗望着铁锅里煮着的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发觉自己实在没有烹饪的天分。更何况,她做饭时也不够专心。
她在想,等阿提拉回来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呢?
要不要说,自己遇上了一位过去认识的人?
要不要说,那个人就是追捕她们的捕快领队?之前还遇到过的?
要不要说,自己对那人说的话?
以及,她们今天的午餐,也是源自那人的供应?
秋茗用汤勺搅动着那糊在一起,黑不溜秋的青菜,烦恼着,不安着。害怕自己做错了什么,会让人不高兴的事情。
这本该是她们的事情,复仇。但如今却又牵入了第三个人在其中,使得这件事情变得不那么……私人。这复仇的事务,似乎已不再只属于她们两人。
阿提拉会希望如此吗?
秋茗有些后悔自己当时那样做了。然而,吴九对她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这本就不是她该独自承担的责任。她想,这也不该是阿提拉应当独自承担的责任。
今日见到吴九,令她又回想起很多过去的事情,过去的生活,过去的经历。过去,和家人在一起,简简单单,平平常常的生活。过去的幸福,过去的快乐。
那是已经很久不曾体会得到的了,如今,复仇已占据了她大半心灵。不然,她又为何还要执着地留在此地呢。
吃着粗糙的饭菜,住着漏风的房屋,入睡时倚靠的只有坚硬的地板,她的背到现在还因此有些酸痛。
唯一值得慰藉的,就是身边,阿提拉的陪伴了。
屋子里弥漫着煮菜的香味,秋茗觉得,或许自己的手艺也没那么差。她终究还是饿了,嗅着香气,望着火堆,看着铁锅中翻腾的菜汤,她开始浮想联翩。
她想,待这一切结束之后,她要和阿提拉去哪里?
回组织,回那座监狱?恐怕不会,她并不想再继续做杀人的事情了。
那么她们二人,又会去哪里呢?又会做什么呢?
秋茗想,待尘埃落定之后。她的恨意最终也会消散的吧。她最终,也是会再次获得快乐,获得幸福的吧。有所爱之人的陪伴,可以过着像过去一样美好的生活。
不过,她连这一切该如何结束,都未曾想过。
该如何结束?这复仇,令人痛苦的复仇,究竟会以怎样的结局结束呢?
她不知道。
曲秋茗坐在火堆前,汤勺搅动着饭菜。此时已是中午,她在等待伴侣回来。对方同她约定过会在中午回来,为何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她有些不安。
她又开始想,自己是否该向对方解释这菜的来历?该如何解释呢?
就在曲秋茗这样想着的时候,敲门声响起了。
有节奏的,短短长长,是约定好的暗号。
她放下汤勺,去开门。
“回来啦,阿提拉。我——呀!”
门闩刚刚拨开,门刚刚拉开。秋茗便看到门口站立的黑色身影,低垂着头颅,卷曲的长发遮掩住面孔。她正开口说话,那身影便摇摇晃晃地,向屋内倒去,伏在她的身上,于是那未说完的话便成了一声尖叫。
她扶着怀中的人,好不容易才平衡住不致摔倒。她感觉自己的双手变得湿漉漉的,发觉那件黑色衬衫上,多了好几道破口。其下,苍白的肌肤沾染红色的污渍。一道道狭长的伤口,狰狞着汩汩流血。很明显是剑伤,很深的剑伤。
“阿提拉,你没事吧!怎么了?”
她不敢摇晃地太用力。
但对方只是一时眩晕。巴托里·阿提拉站稳脚步,但是身躯依旧靠在曲秋茗身上,使得后者身上也沾染了血污。他举起一只手,紧紧搂住曲秋茗,让两人贴得更近。右手依旧戴着臂铠,攥住袖子,于是淡绿色的衣服上沾了更多的血污。深山中洗衣服很不容易,两人携带的备用衣物不多了,但秋茗也不在乎。
曲秋茗感受到,通过身躯传递来的颤抖。
“怎么了……你被那些捕快围住了吗?你们……厮杀了吗?”
“不,是她,她。”
巴托里·阿提拉回答。声音,有愤怒,也有恐惧,断断续续,仿佛惊魂未定,“我……我判断失误了。我本以为,没有了血,没有了那些神怪灵异,她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原以为,我可以战胜的。但我却忘了,她毕竟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毕竟还懂得如何用剑,如何战斗,如何杀人。”
“夏玉雪?”
“我被打败了,我逃跑了。”他继续说着,望着对方。秋茗看见脸上带着汗水,和飞溅的血迹,那双蓝色眼眸,泛着泪水,“或许,是因为我本身受伤的负担,或许是因为武艺不敌,但不管怎样,我失败了。我无法打倒她,秋茗,无法杀死她。对不起……”
“你快坐下来。”
秋茗把他扶到火边,转身又去找行李里找药包,“我来给你处理伤口,别再说话了。”
可是,背后,蜷缩在火堆边的人,依旧喋喋不休。
“我……我没有能力,秋茗,我无法替你复仇,我以为我可以,但,我没有能力……”
“阿提拉,别再说话了!”
她叫喊着,一通乱翻,心里着急又难过,偏偏此时双眼开始湿润,视线开始模糊,“这本就不是你的责任,你不必独自一个人扛起所有负担!”
“我没有能力……现在,没有……但,或许,或许我也可以拥有。或许……可以拥有像她一样的能力,一样的血,在哪里,或许,在那里。在那里可以获取,原先的蛇窟……那女人,酒,血,血,我也需要血……需要……需要更多的血——”
“别说了!”
曲秋茗终于找到了药包,还有针线。后者的呓语令她感到不安,她唯恐阿提拉神志不清,即将昏厥,对于内容,却并没有听清楚。她拿着药包和器具,快步走回,“清醒一点。我会替你治疗的,你会没事的。”
她跪在他的身边,自顾自地解开那黑色的衬衫,看到肩膀,两臂,体侧,身前,一道道恐怖的伤口,一处处都流着血。秋茗终于忍不住开始哭泣。她用盘子装着将弯曲的针,放到火前炙烤预备,她先取水配药,准备擦拭伤口。
“是。我会没事的,别担心,秋茗。我并没有生命危险。”
巴托里·阿提拉此时似乎已恢复清醒,伸手,钢铁的护手甲轻轻触碰身边人的头发。坐在火前,衣衫,还有臂铠已经褪下,上半身只着黑色的束胸。系在脖颈上的信物摇曳着,闪烁银光。这本是很令人心动的场景,但是一处处狰狞的伤口,只令曲秋茗难过。尤其是左臂的那一处圆洞,至今仍未愈合。阿提拉若无其事地微笑着,让她更加难过,“要害避开了,她是故意的,她并不打算杀死我。”
“我要开始处理伤口了,会有点疼的。”
“嗯。”
巴托里·阿提拉似乎并不在意,坐在火堆前,看着架在火上的铁锅,铁锅中的菜汤翻腾,“嗯,秋茗,你还是在别的地方买了菜回来呀。”
“是……这件事,我待会再告诉你。”
“是你煮的?”
阿提拉右手支着下巴,看着锅里的菜。曲秋茗在她身旁处理伤口,药水刺激创伤,会是很疼痛的。他并没有表现出如此,脸上依旧是微笑,“看起来……嗯,对吧?”
“……”
“我午饭只吃米就——秋茗,你轻点!”
“抱歉。”
“好吧,不该浪费食物,那可是罪。我也吃菜吧,介意先尝一尝吗?”
“呃……”
“……”
“怎样?我是不是……不该加酱油?”
“……不会,很好啊。”
“那皱什么眉嘛?”
“这么好吃,我要闭上眼睛,仔细品尝。我从来没有吃到过加酱油的炖菜,还很好吃呢。只吃一口便知道,你做的是世界上最好的。这一勺剩下的我可舍不得再多吃了,来,都给你,张嘴。”
“才不要呢,阿提拉。”
曲秋茗躲过汤勺,汤洒到她的衣服上,原本已沾了血渍的衣服上又添了油油的汤渍,更加难以洗净。她却不加理会,反而笑了起来,带着眼泪,破涕为笑。这平平常常,并无什么意义的一幕,令她感触颇深。秋茗想,未来,以后,最终,自己的生活会不会就是这样的。由无数个这样平常的小事组成,这或许就是她未来,日常生活的一个小小缩影。远离仇恨,远离责任和负担,远离痛苦和悲伤,和所爱之人在一起,简单,幸福,快乐的生活。琇書蛧
那样是很好的,待一切结束之后。
“兑些水或许还能补救一下,秋茗。”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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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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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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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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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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