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茗知道这是每一天的晨祷。于是她也不会去打扰,只是倚靠着门框等待,初升的朝阳,被树影分割成一点一点的,在她的脸庞上洒下金色的光辉,她望着那伫立在朝阳前的缄默黑色背影,在平地上投射长长的一道影子,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早上起来,能够看见所爱的人,真好。
巴托里·阿提拉黑色的波浪般的长发被山风吹拂,在光照之下有淡蓝色的光泽。秋茗听见从她口中低声吟诵出日常的祷词,听不懂,因为用的是故国的语言。秋茗想,等会要问她,那祷词又是何意,这样下一次自己便可和她共同祈祷。
这样的场景持续了一段时间。然后她看见阿提拉将左手缓慢地抬起,按在心口,右手举起,五指按在额头上,然后向下移至胸口,再指左肩,再指右肩。形状,如同手中握着的,一直佩戴着的那信物,其含义或许也是一致的。秋茗当然听过阿提拉讲述那个故事,知道那位由神化身降世于凡间,为世人承担罪恶的圣人的事迹。
她也跟着阿提拉的动作,右手指向额头,胸口,左右肩膀,也画了一个十字。她这是在向神致意,向圣人感谢,向灵明祈福。还是,只是单纯的模仿爱人的动作?
她自己也不清楚。
画十字似乎是晨祷仪式结束前的最后一个动作。阿提拉抬起头,转身,向门口走来,看见了秋茗。
“早安。”第一声问候。
“早安。”
第一声回答,“这才什么时辰呀?感觉好早哦。”
“大约五……寅时将尽。”
阿提拉看了看地上,自己拖得长长的影子,回答。
“昨晚没睡好吗?”
待后者走近,秋茗便仔细地看清了那张脸,她看见那张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消沉,疲惫,看见那白皙面孔却比以往少了几分血色,双眼周边却染上了一层黑晕。秋茗用手在自己的眼睛周边指了指,作为示意,“你看起来精神好差啊,阿提拉。”
“有一点。”
回答也似乎不同以往那般精神,“我做了一个噩梦,然后便不太能睡得着了。”
“啊,怎么这样?去补一会觉呀。”秋茗有些担心,不喜欢看到面前人的不佳状态,“你梦见什么了?”
“没什么。”
阿提拉望着对方,愣了一会才回答,稍后又补上一句,“我不记得了。”
“那,你快回去睡觉!”
“不用了。”阿提拉摇了摇头,卷发也随之飘动,“我暂时还不困。并且,马上还有事情要做。现在该走了,我本不想惊醒你的。”
“去哪里?”秋茗问,“做什么?”
“……买菜。”
迟疑的回答,阿提拉目光转移,避开她的视线,“蔬菜没有了。”
“昨晚不是还吃了菜吗?我看袋子里还剩一些的呀。”
“今天早上去看,腐烂了。”阿提拉说,“天气逐渐炎热,蔬菜也存放不了多久了。昨晚吃的菜已经是不新鲜的了。我本该昨天买米时一并带回来些的。”
“也不必今天就去……吧。”
秋茗不愿她离开。下山路途遥远,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她知道阿提拉并不愿意去做这件事。她不愿对方勉强,因自己而勉强,“一天不吃菜,也没事呀。”
“可谁知道我们要在这里待多少天呢?唉。”
叹息,不情愿又无可奈何的,“长期不吃新鲜蔬菜,身体会出问题的。”
……沉默,彼此各自想着彼此的心思。买菜做饭本是寻常生活中的小事,此刻对于他们来说却是很重要,很难抉择的问题。因为她们现在过着的,并不是寻常生活吧。
怎么会是呢?
秋茗感觉有些难过,早上初醒时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居住山林,与世隔绝的二人世界,听起来很美好,然而现实却是,她们是不得不困居于此的两人,被迫远离人世的。小屋中空空荡荡,唯有单薄的被褥,上锈的铁锅,掺着泥沙的井水,以及化为灰烬的篝火。她们随身携带的银钱铜板,在此毫无用处。她们的日常生活,连饭菜都无法保障。
这一切都是因为谁的执念呢?都是谁的责任呢?
坚持不肯离开,只为一个毫无意义,毫无实现可能的念头。
却让身边的人背负困难。
“我走了。”
阿提拉转身,走入屋中,找到一个麻袋带上,袋子空空荡荡,低垂着在他的手中晃动,像一只拔过毛的死鸡。她沿着山路离开,出发,向着密林中走去。
“等等,等等。”
他回头,发现曲秋茗一边朝她叫喊,一边将小屋的门关上,锁好。秋茗的手中也同样拎着一个空麻袋,“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留在这里看家吧。”
阿提拉的话是徒劳的,曲秋茗已经小跑着到她的面前,身上也披了件黑色的斗篷,“你跟着我去做什么呢?”
“帮你分担一些。”秋茗回答,微笑,“不能总是你一个人扛着,对不对?”
“没那么多,不需要两个人。”
“不能总让你一个人扛。”坚持。
“……好吧。”
他犹豫片刻,还是同意了,点点头,继续走路,“走吧。”
“走吧。”
曲秋茗跟上。山上小路坑坑洼洼,她脚步轻快,一步一跳,似乎已从刚才的沮丧中摆脱,又变得快乐起来。能够和身边人同行,她是很快乐的。
巴托里·阿提拉却还是和先前一样,脚步有些沉重,低着头,心事重重,精神不佳。秋茗心想,她昨天晚上的确是没有睡好。
不知他做了什么噩梦。
“夏先生。”
行走在城中,夏玉雪听到背后传来熟悉的呼喊,她知道对方是谁,只得回头。
“吴队长,又见面了。”
她看见吴九朝她走来,打招呼,身后还跟着几名捕快。虽然心里思绪万千,但是她脸上还是摆出微笑,“昨日才见,今日又见,真是巧。”
“是啊。”
吴九回答,也是带着微笑的表情,“夏先生这么早进城,赶着上课呢。您辛苦。”
“不,我今天并没有课。只是趁着赶早集的时候,买菜而已。”她举起手中的篮子,“乡间虽有菜地,但毕竟种类比较单一,所以我也常来城里的早市买菜。”
“这样。”
“吴队长,找我有事?”
“不,不不,我今天也并没有什么事。只是日常巡查而已。”吴九回答,摆摆手,但一双眼睛却盯着夏玉雪,目光打量着,“正巧遇见,便来打个招呼。”
“这样。”
一模一样的回敬,“您是辛苦。若没什么需要我做的事情,吴队长,我的菜已经买好,我也正要走了,下次见。”
夏玉雪的话说完,转身便打算离开。她其实并没有买好菜,篮中只有几捆茼蒿。但她不想再与面前的人接触。对方眼神中的怀疑和刺探,她怎么会察觉不到?当然走为上策。
“诶,先生留步。”
当然,她也知道,不可能这么轻松便可脱身的。刚刚迈开两步,只得停下,再次转身。
“确实找我有事,吴队长?”
“是啊,呃,实不相瞒。”
吴九又走上前,挠了挠头发,看起来似乎有些为难,当然,是伪装,“最近遇上个情况,不是很清楚,恐怕要请教先生。”
“我倒是不知,吴队长也知晓音律?”
“不不不,不是这方面的问题。”
吴九笑了起来,摆摆手,“说来也话长,夏先生。我和手下还赶着办事,不如边走边谈。耽误您一点时间,劳烦同行。”
并没有给自己拒绝的机会。夏玉雪想,看来今天这个麻烦事情是摆脱不掉的了。只是不知对方这次要做什么,或许只是借机问话,或许是诱骗,或许是摊牌。但不管是什么,她都要面对。
“这……好吧。”
犹豫片刻后,她回答。
“那么,请。”吴九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顺便招呼身后的一个捕快,“嘿,小莫,过来帮夏先生拿一下东西。”
“谢谢。”夏玉雪将篮子递给捕快,跟着吴九走去,“吴队长,不知我们要去哪里?”
“先生,您应当知道这城西北角,靠近城墙有座寺庙。”wWW.ΧìǔΜЬ.CǒΜ
吴九边介绍边走,走在她身边,“有些年头了,是座古刹,叫阁子院。平常香火也旺盛,先生从前该去过那里,熟悉道路吧。”
“对,我去过。”
夏玉雪回答,面色平静,走着,步伐平稳,不会显示一丝慌乱,“离我们挺近的,三条街就到了。只是不知,我们去那里做什么。”
“我会向先生解释的。”
寂静黑夜,家家户户,早已熄灯。街道上也不会再有人来往。然而,从某一处转角,某一个阴影遮蔽的巷口之中,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踏上空无一人的大街。那白色衣衫,在晚风之中飘摇,如同雪花。那个夜行人,斗笠上垂下的白纱遮掩面容,手中的剑,泛着寒光。步伐节奏稳重,脚步却没有一点声音,不会惊起行道树木上栖息的鸟雀。谨慎地四处观察,似乎期待着,从街道两旁的无数阴影之中,不知何处会突然出现敌人。然而并没有,她便知道,敌人均埋伏于目的地之内。她便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一场恶斗。
夏玉雪朝着阁子院走去。
阁子院的确距离集市不远。一行人走在路上,她看着街道两旁的房屋,树木,熟悉之余,不免感到有一丝陌生。毕竟,上一次走过同样的道路,是在黑夜,白天黑夜,相同的景观也会很不相同。以及毕竟,上一次走过同样的道路,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两年未曾再去。
如今故道重行,不免会想起些记忆。
那并不是非常好的记忆。
寺中此时并无多少人。一来,因近日多处殿堂老旧,需要修缮,暂时不对香客开放。二来,此时正是早课之时,僧人多数在诵经,只有几位年轻的知客僧接待他们,菜篮也顺便寄存了下来。夏玉雪身处空空的寺院里,听见不远处文殊大殿中传来的诵读声,看见月台上那两棵高高耸立的古松,不由得又再度回想起过去。记忆潜伏于心中,令她感觉沉重。
过去,过去从来没有过去,始终还会回来。
夏玉雪感到左肩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她抬起左手,看着的却是另一处早已痊愈的伤口。
听见,来自过去的声音。
“我等着呢。”
充满恨意的声音,在这寺院中回响,在她的头脑中回响。
“我来了。”
她在心中答复。如今来此做什么?
当初,来此又做什么?
满腹心事,她的脚步却不停,继续跟着吴九和捕快,绕过文殊殿向里走去。直到面前出现一栋建筑。过去,她并不曾有机会见到这建筑,现在却终于看到了。那是藏经阁。
“多有叨扰,小师父。”吴九向知客僧行了礼,知客僧离开。他走上殿台,走到门前,按特殊的节奏叩门。
门打开,门内站着的也是一名捕快。
“吴队。”
“有什么动静?”他问。
“暂时没有。”
“好。”吴九转身,对身后捕快命令,“你们各自去指定位置,等候指令。夏先生,请随我入内。”
捕快领命四散,夏玉雪走入藏经阁。她之前从未入内,一开始是不能,往后是不愿。
大门在身后关上,那个开门的捕快坐到门旁等候。两人踏着台阶上楼。藏经阁第一层做法事,第二层存放经文,第二层放置着书架,书架上是一册册佛经教典。夏玉雪双眼从那些书籍中扫过,目光稍稍停留在其中一本看起来并不特别的典籍上,然而很快便又再度不动声色地调转开来。
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他们继续向里走。经过书架后,来到窗前。窗前亦有两名捕快坐在那里,匍匐着身躯,透过窗户纸上的两处破洞朝外观察。看到吴九来了,其中一人转身。
“吴队。”
“有什么动静?”吴九又问。
“暂时没有。”也是同样的回答。
“好。”他转身,手伸向夏玉雪,对捕快介绍,“这位是夏九先生,是我请来相助的。”
“夏先生。”他们互相打招呼。
“这两位,还有刚才那几位是我从济南带来的手下,现在暂时在衙门充任捕快。”吴九又对她介绍,“他们都听说过了先生的事迹,都对您深为敬佩。”
“过誉了。”
夏玉雪点点头,判断局面,应当是与自己无关。这令她稍微放心了一些,然而依旧警惕,“那么吴队长,您找我前来此处,究竟所为何事?”
“请过来看。”
吴九领着她走到窗前,戳穿一个窗洞,夏玉雪通过孔洞朝外看去,发现对面,窗户所对的方向,是寺院自有的一块耕地,种植青菜。此时正是成熟时,田地中一片翠绿。
“大约是一个月之前吧。”吴九站在她身边,开始说明,“管菜园的僧人发现菜地中被人偷去了约有三四十株菜,当时报了官,但也找不到贼人。”
“的确不好寻找。”
夏玉雪回答,“可能只是县城之中的闲杂人等,一时兴起取闹,偷了菜回去吃或卖掉。事后要找出确切何人所为是很困难的。不过吴队长,这种寻常偷摸,还不至于劳动您费心至此,派人日夜看守吧?”
“当时也没注意。”吴九接着说,“但是之后,直到现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城周边的村庄陆续有报案称菜地,或者粮米遭贼光顾,细细查访,发现每隔三五日便出现一起,并且地点四处分散,这就有些不对劲了,您觉得呢,夏先生?”
“或许是团伙流窜犯案吧。”夏玉雪回答,离开窗洞,“吴队长,我也不是办案的专业。您问我的意见,我又能帮到您什么呢?”
“夏先生,是这样的。我知道您居住的村庄,曾经屡遭山贼流寇侵扰。您也曾在村里领导村民们防御。所以我想,您或许能够帮忙想一想,提供意见。这种情况您有没有见过?这有没有可能,是太行山的贼人下山偷摸犯案?”
“只偷菜粮?”
“是的。偶尔也有肉食,但不曾盗窃过财物。反而,很奇怪的,都会留下远高于应有价值的银钱抵偿,所以一开始会主动报案的人也不多。”
“这样,可能是山贼吧。”原打算离开,听到对方的说法后,夏玉雪突然又对此事表现出几分兴趣,“如果寨中粮食短缺,山贼的确有可能会下山搜刮。为免引起注意,便采取偷窃的形式。留下银子,或许是就为了堵口。”
“嗯,有道理。”
吴九也是沉思的模样,“只是,隔上三五天,偷的最多也只有供五六人食用的量。若是山贼,这点量恐怕不足维持。”
“或许是小股分散?独立出的?”
“有可能。”点头,“若真是山贼的话,我们就该警戒了。这些贼人不会久行此道,我担心日后,会有什么大的行动啊。”
“的确。”
点头,“吴队长,还是您见识得当,考虑周全。”
“目前身任此处安防,自然要事事留心。”吴九似乎对这夸赞之词很受用,微笑着,“以小见大,观一叶可知……泰山。”
“的确。”
谚语说错了,夏玉雪心想,“那么我也该回村,通知防备一下才是。”
“且慢。”
吴九阻止她离去,“先生不妨在此稍候片刻,或许我们很快便会亲眼看见贼人光顾。”
“光天化日,会这么大胆吗?”
“之前数次犯案,也都不是在晚上。或者清晨,或者下午。”
吴九分析情况,目光却不曾离开窗孔,依旧观察菜园,“这一个月来,县城紧密防备,夜间街道巡逻,安保周全。我想对方也知此情况,故而不敢轻易于夜间进城行动。反而清晨黎明,守卫换班,有机可乘。并且此时正是庙中早课,僧侣多数在诵经,菜园无人看守。”
“还是您专业,考虑周全。”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也只是在碰运气,还不知今日,对方是否会光顾此地呢。劳烦夏先生再耐心等候些时间。待早课结束后再走。”
“自当奉陪。”
于是一时间无话,藏经阁中,几个人等候着,可能会出现也可能不会出现的目标。从远处的文殊大殿中传来诵经声,微弱,但长久持续不断,令人有些犯困。吴九和捕快在窗前观望,夏玉雪无事可做,便在这楼中四处走动起来。经过一排排书架,望着一册册书籍,再次在那本特别的书面前停留下来。犹豫着,最终却还是离开,又回到窗前。
反正已是过去的事情了。
“夏先生,说起来这阁子院,我听说过……”
或许是等待的确难熬,或许是被诵经声弄困了,吴九再次开口,聊起天,“……大约两年前吧,山东的贤才,刘松居士曾集会江湖侠客,于这寺中的伏击白衣人。不过最后还是让对方逃了。两年前……夏先生,您上次来广昌县暂居,是什么时候?”
“也是两年前。”她不想聊天。
“巧了。那您当时不会正好遇上这事吧?您知不知道些什么消息?”
“当时……的确见过些陌生的江湖人,但并不是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也没放在心上。直到今天吴队长告诉我,我才知道原委。”
“这样。真可惜,当时参与者,如今大多已亡故,就是上个月被杀死的那些人。剩下还活着的,此时也难以联系到。那位松居士也隐身世外,至今不曾有听闻出山。我本希望,能从您这里获得些关于白衣人的资料。”
“爱莫能助,吴队长。”
“也不知她当时来这做什么……”
“——吴队,有情况!”
“什么!”
身边捕快低声的叫喊,让吴九的注意力再转移回调查事件上,他凑近窗孔,招呼夏玉雪,“夏先生,快过来看。真巧被我们碰上了,是偷菜贼!”
“来了。”
应着吴九的话,她快步走到窗边。她走得太快,太轻,也太急切,和之前的步调不同。吴九朝她瞥了一眼,并没有忽略到这个细节。
夏玉雪也穿开一个窗孔,凑近,仔细地观察。
“看见了吗?翻过墙头的,一个人,穿黑斗篷,戴着兜帽看不清脸。”
“看见了。”
她回答,自然可以认出那身影,那装扮,“不知是何人?”
“定然是山贼。”
吴九笑起来,那笑中的得意也不加掩饰。预判正确,内心的猜想和分析得到实例证明,算无遗策,他本能感到满足,侦探工作的乐趣就在于此。有朝一日,自己内心,对面前这女人的猜测,一定也可得到证实,“夏先生,您看,被我说中了。”
“吴队长果然神机妙算。”
夏玉雪敷衍地恭维,依旧盯着菜园中,墙角下的那黑衣人,“不知接下来当如何?”
“我早已安排手下埋伏。就等此人偷窃之时拿下,人赃俱全。”吴九对她说着,已不再观察菜园情况,转而望向夏玉雪,笑着,大谈特谈,而后者依旧在看,“到时审问,定然可以知晓其中原委。”
“嗯,理应如此。”
夏玉雪心里盘算了一下,吴九手下的捕快有多少人在此?方才跟随前来的,七八人,预先已在这等候的呢?或许也是七八人?他可以战胜十数捕快吗?
不关她的事。
她又没法做什么行动,也没理由做什么行动,然而……
“吴队,看,又来一个!”
吴九听到手下喊,再度凑近孔洞。看见那黑衣人站在墙角下,脚边多了两个麻袋,一定是方才从墙外扔过来的,这说明他有同伙在外。
验证他的推断,围墙刚刚越过的位置,又出现一双手,攀住墙头,墙上又出现一个身影,同样的,也穿着黑斗篷,戴着兜帽,看不清脸。
“又来一个,嗯,夏先生?”
像是询问,更像是自言自语,“两个贼配合行动。好,就将他们一网打尽。”
夏玉雪并没有回应他的话。
“吴队,现在怎么做?”
“不要急。”
他镇定自若地指挥,看到站在墙下的第一个黑衣人等候着。第二个黑衣人蹲伏着,迟疑了一会,然后跳下去。他微笑起来,“好,贼已入网,待他们戒心松懈,我们便——”
“——呃,吴队?”
吴九的话说到一半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了。因为他看见,方才第二个黑衣人向下跳时,落地时歪了一下,踉跄着向前倒去。然而此人反应很快,身体迅速向后一仰,保持住平衡,没有摔倒在地。
然而兜帽却借着惯性滑落下,只是一瞬间,吴九看见了第二个黑衣人的脸。
一张他熟悉的面孔。
“哎呀!”
曲秋茗迅速地将兜帽重新戴好,环顾四周,不见一人,这才放心。幸好刚才没有人看到她的脸。
“没事吧?”
“没事。落地时被石块跘了一下。”秋茗说着,听见不远处持续的诵经声。此时清晨卯时,朝阳初升,已经开始变得有些炎热。身上披着厚厚的黑斗篷,她感觉有些闷,“现在没有人呢。”
“专门选在僧侣集中早课时前来。”阿提拉回答,拾起地上的一个麻袋,“我们快行动,摘些足够食用几日的菜就走。不要摘太多,不便存放。”
“嗯。”
于是她们便弯腰开始摘菜,地里的菜正是成熟之际,绿油油的很新鲜。但时间紧迫,她们也无暇拣取,或大或小,就近的顺手摘下,根系还裹挟着泥土,便放入麻袋中。
秋茗感觉有些紧张。她可是清楚意识到,自己现在做的可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她总是有些抵触。
曾经战斗,杀戮,行刺,也不曾有过的负罪感,此时偷菜却令她不安,这可真奇怪。毕竟,过往所行的,即便于法不容,至少情理上还能自圆其说,她至少可以解释说那些死在自己剑下的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至少算是除害。然而如今所行的呢,却完全是为求自身满足的偷盗行径。
很卑劣。
然而却感到刺激,感到轻松有趣,就像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像孩童的恶作剧。所以即便抵触,她也没停止犯罪活动。秋茗一边为做窃贼而感到羞惭不齿,一边又继续偷菜。偷菜,还是在寺院偷菜,在神佛眼皮底下犯事,她真是堕落。
曲秋茗俯身弯腰,随手摘下身边的白菜,丢到麻袋里面。阳光炙烤她的脊背,她感觉到自己的额头上渗出汗水,空气中弥漫泥土和水肥的臭味,她的指甲缝嵌了污泥,一双鞋子也陷在地中,不时抬手擦汗,于是脸上也脏脏的了。肮脏的犯罪。
她觉得很开心。
不一会,麻袋开始变得沉甸甸的,看来分量已经足够。于是她便站起来,弯腰不知多时,背有些发酸。她捶一捶自己的脊梁,四处观察,依旧是空阔的菜地,空阔的天空,天空下可见的建筑,唯有南边一座阁楼,并无人前来揭发自己的罪恶。
犯罪成功!
“阿提拉,可以了吗?”
“够了。”
巴托里·阿提拉也停止摘菜,站起身回答她。秋茗看见他脸上严肃的表情,于是自己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愉快的犯罪过程结束后,良心再次占据高地。偷窃行径,本人偶尔为之,或许不会当做一回事,可是身边人呢?
偷菜这种事,阿提拉会觉得快乐吗?违背戒律,身为虔诚的信徒,却在这异国的土地上,异教的所有处,偷盗财物。阿提拉也会像自己一样,觉得快乐吗?自己犯罪,是为满足自己的私欲。阿提拉犯罪,又是为了谁?
一阵响亮的钟声,令她清醒过来。庙里钟楼上的那座大钟敲响了,一下又一下,震荡她的心灵。空阔的菜园中,两个身着黑衣的窃贼相对而立,阳光在她们的身侧投下长长的阴影,她们的脚边,原本整齐排列种植的菜秧,已经七零八落,凌乱且丑陋。
“那么我们走吧。”
秋茗转身,打算离开了。方才的轻松的心情,再次变得沉重,“敲钟了,僧人的早课也该结束了吧。我们也该走了,以免被人发现。”
“吴队,动手吗?他们好像要离开了。”
“……”
“嗯,该走了。”
阿提拉说着,右手拎着菜,左手伸向怀中,取出一个包裹,“你摘了多少?”
“大约……”掂量,“……三斤。”
“我也差不多吧,足够四五天的量。”阿提拉想了想,从包裹中取出几块碎银,又另用一块布包好,将包好的银子放到脚边,“下一次,还不知要去何处寻找食物。”
秋茗看着她的举动,不由得感到心情更加沉重。
“走吧,阿提拉。”
“吴队?敲钟了,守菜园的和尚一回来就要打草惊蛇。咱们动手吗?”
“……”
“嗯……你先走,秋茗。”阿提拉站在原地,想了想,左手再次伸入怀中,这次取出的,是那小小的,系挂在胸前的银质信物,“我还需要做告解的祈祷。”
“告解,现在吗?”
“犯了罪是不能不告解的,秋茗。”阿提拉说着,面朝东方,朝那清晨的朝阳望去,兜帽下的脸庞被阴影遮挡,“虽然此处是异教徒的寺庙,供奉的是异教的偶像,虽然此处没有神龛供奉,也没有祭司听取言辞。但这世间的一切均为天主所创,我等凡人所行之事,均落于天主的眼中。方才所犯罪过,怎么能不向天主忏悔?仪式很快结束,你先走吧。”
“不。”
秋茗回答,不仅没有离开,反而朝她走近,“阿提拉,你要是这样说,我也犯了罪,我也该和你一起做告解的。”
“你不是信徒,不需要这样做。”
他双膝跪下,右手也不再握着麻袋。装着菜的麻袋落在她的右脚边,左脚边是包裹起的银子。一边是偷盗的赃物,一边是留下的补偿,“但是若你内疚,也可以在此一起祷告。心怀诚意,你的过错也可以得到赦免的。”
“我愿意。”
“他们搞什么,跪在那还不走?吴队,动手吗?再不动手就真要被他们跑了。”
“……”
钟声停止,诵经声也停止了。
菜园之中的两个黑色身影,其中一个站着,低着头。另一个则跪在地上,并不顾忌泥土肮脏。双手握着信物,低声默念。
“万能天主,耶稣基督,圣灵荣光。前番告解于昨日,然自背井离乡,身处福音未泽之处已二十有一载,故礼数不得周全,祈请宽恕谅解。今日又行犯罪,匍匐投地,明告罪过,一片诚心,不敢丝毫怠慢……”
曲秋茗也在告解。双手合十,不仅向那位陌生的,独一无二的神,也向她熟悉的,这庙宇中供奉的诸多神佛告解。她听说过,这里是文殊菩萨的道场。
她希望菩萨能够原谅她们的偷盗行为,以及偷盗中的不敬。若不能原谅她,至少原谅阿提拉,因为这一切都是她的缘故,她自己才是始作俑者,是她的坚持和执着令罪行发生。
请原谅阿提拉。
“吴队,到底怎么办,给句话啊?”
“……”
“……我知晓自己所犯何罪,天主。但我不敢奢求您的赦免,您的宽恕。因我知,凡犯罪者必遭惩罚。我只愿,这惩罚能暂缓迁延。待我功成,待正义得到伸张之后,再受您的裁判。虽行犯罪,但我心中时常怀有忏悔之念,始终信仰您的神威。望主明察,念我此心此情,应允我的请求,将曲秋茗之罪加诸我身。虽地狱炎火之苦,亦不敢推辞告饶……”
曲秋茗想不出更多要对神佛说的话了。于是她便看着阿提拉,像清晨祈祷时那样,左手按心,右手在额头,心口,左右肩膀划出十字,她知道,这意味着阿提拉的告解结束。该走了。
“吴队?”
“吴队长,我看现在形势。她们迟迟不走,似乎另有预谋,似乎他们正等着被发现,被追捕一般。这或许是个陷阱,不如——”
“……不。我想……他们只是在拜佛。嗯,毕竟在寺庙犯罪,不管什么贼人都该会害怕报应。”
“您这样认为?”
“是的。”
“吴队,那我们……动手?”
“……动手吧。”
“……荣耀归于天主,我因冒犯圣威而惭愧,因犯罪作恶而悔恨,因背离天堂,身入地狱而恐惧。尤甚者,因轻慢全知全能至高无上天主之罪孽而惶恐不安。此上,我真诚告解,诚心忏悔,向善而行。阿门。”
“结束了。”
告解完毕,巴托里·阿提拉站起来,拾起沉沉的麻袋,对秋茗说。
“那么,我们走吧。”秋茗回答,转身向围墙走去,“再过一会,就该被发现——”
“铛铛铛铛铛——”
突然而至,持续不断的锣响,打断了她的话。秋茗转身望向那警报的来源,那天空下矗立着的阁楼。原本紧闭着的门户打开,从其中跑出一个兵官模样的人。
她听见那个头领冲她们叫喊,看见从四面八方不知何处涌出的捕快军人。
她听见身后,传来阿提拉的警告,让她快走。然而她的双脚却定在原地,动弹不得,扛在肩上的麻袋也掉在地上,一颗颗根须裹挟泥土的青菜滚落。
她想到自己刚才的告解,看来神明并不打算轻易饶恕她的罪孽。
阳光之下,曲秋茗身着黑色斗篷,边角被夏日的热风吹起,飘扬着。她的面孔隐藏在黑色兜帽的阴影下,她抬头,望见那阁楼上,在那位叫喊的,似曾相识的兵官背后,出现的一个白色身影。
看来神明确实不打算轻易饶恕她的罪孽。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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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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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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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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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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