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晏吩咐禹辰遣人下去搜罗,乃是要耗上一番时日的。寻找贩卖生食铺子期间,其他人马自是也没闲着,皆是急急探寻各自线索而去。
不出三日,水部主事林崖与一列劲衣使便风尘仆仆地领命而来,说寻到了当年那位道士。
道士被两位衙差押着带上了公堂,他着一身打了补丁的旧色直裰道袍,头扎四角垂缨道帽,帽檐之下是一张颧骨高突的尖脸盘儿,鬓已添霜,一张脸蹉跎成了一张枯树树皮儿,芝麻大小的眼珠子儿哆哆嗦嗦地瞟着地面,嘴上尚还沾染着腥黄油渍。
道士身子骨儿清癯成了一具皮包骨,似是只裹了一张单薄的人皮一般,四肢瘦长枯黄,悉身泛散着一阵浓郁的腌味气息。
在场有些人不自觉捂住了口鼻,面露嫌惧之色。段慈前几日刚被那虫子吓着,今刻又被这人身上的酸味摄住了,在顾淮晏凝眉之前,他赶忙让人将道士先押下去,清洗一番,再换上一身衣物上堂。
哪知这道士不领情,死死护住自己的衣物,抓不动便瘫在地面上抵赖:“此乃是本道士的新装,有无量业力护佐,任何凡夫俗子皆不能染指,一旦脱下新装,便是对佛陀大不敬!”
在公堂之上胆敢一派胡言,段慈怒得吹胡子瞪眼,差点被岔气过去,就要遣衙差动手,坐在上首位置的顾淮晏倒是浅笑:“这样也无妨,段知府任他去罢。”
无人去揭道士身上的道袍,道士这才不瘫地抵赖了,自顾自儿地立起来,但这般一来,他身上那一股酸味便更是浓郁。
林崖也有点忍受不住,且对顾淮晏道,他携人刚寻着这位道士时,此位道士正在水城西南角的民巷子里,跟一群乞儿争抢一坛腌菜坛子,道士年迈力衰,寡不敌众,抢不过那些年轻力壮的,索性扒拉开了腌菜摊子的盖口,一把抓了满手咸菜塞进嘴里,一边狂嚼,还能往坛子里吐几口唾沫星子。
如不是林崖适时上前劝阻,那道士的身子骨差点没被那些乞儿拆卸下来,差点连命也保不住。
道士揉搓着掌心,身体病恹恹地支棱在地面上,没皮没骨似的,负责审人的景桃扫视他一眼,林甫捏着鼻子瓮声道:“侯爷脾性是真的好,不然,我早拎他出去净身了。”
顾淮晏命景桃开始审案,景桃倒是没先从案子问起,仅是问:“道士伯伯,你好像很久没吃饭了,是做不起营生,没铜板买米了吗?”
那道士讶于景桃的直白追问,少女眼神是关心,是雨露亦是热风,音色也极其温柔,无意之间卸下了他的心防。他曾前一看官家人就知道他们定是来寻他麻烦来的,但也没想着落跑,反正审案时官家人问什么,他胡乱答些什么便是。
但眼前这位幼龄少女不是在按常理出牌。
道士不知该回答什么,一张老脸拉不下来,只是嗫嚅着摸摸肚腹,温吞地道:“……还、还好。”
景桃翘着眸心观察道士的神态,继而循序渐进地道:“我记得道士伯伯几年前帮助朱雀桥解决了一桩难事,那位尚书大人给了您不少好处,您拿了这些好处,应当不至于落魄至此吧?”
话声仍旧温柔,但语锋犀利,字字句句皆露锋芒,让道士防不胜防。
少女话语转得太快,道士没个防备,一时忘了否认,仅是怔然地道:“你怎么识得陆尧大人……”
一启口,他心猝然一沉,糟糕,他露馅了。
此际,甚至连一些公堂之上基本的套话谋略,都是没了出场的必要。
段慈惊服少女的审问技艺之绝伦,林甫亦复如是,在场之人解决的道士应当是狡黠无比,他们应是要磨他磨很久,讵料,少女三言两语,便让道士不打自招。
景桃弯了弯眼角,问道:“道士伯伯是承认自己曾经参与过朱雀桥的修缮之务,对吗?”
道士也瞒不住,自知不能硬扛着。当年他为陆尧大人解决桥墩之难况,陆尧确乎给了他塞了整整十两银子。
当时病疫肆虐之后,生灵涂炭,稻田无人耕种,海产无人猎捕,黎民面临粮食紧缺之况,病的病,死的死,饿殍遍野。
道士原想着要拿这一笔银子去城外囤置谷梁粮产,低价购入,昂价卖出,以致趁机发一笔横财。
但他南下到了万洲,旋即被光怪陆离的赌坊拽住了眼球,更是禁不住坊间小厮的诱劝,一鼓作气流连赌.场,企欲以小利博大利,但没过几日,十两银子不仅被赌坊吞了进去,自个儿还欠了一屁股子债。
穷困潦倒之际,他为了躲债,只好踅回了豫州。
打从沾染上了赌.瘾,他气运一落千丈,再也遇不上如陆尧大人那般的官家大户,也无人寻他看房看屋看风水,他日日摇着串铃晃着襜旗,走街串巷,到头来一桩营生都无。
近几年他愈发潦倒,存蓄败光,也就只好沦作乞儿,与那些浪荡少年一同争抢食物去了,乞儿还勉强混得比风水师傅好的,虽称不上体面,却也能糊口。
林崖所目睹的他争夺那一况,便是他每一日穷困挣扎的常况。
回过神来,道士牵强地扯了扯嘴皮子,看着景桃,点了点颅首,破罐子破摔道:“对,陆尧大人说他朱雀桥有个桥墩的位置,那水泥铸不进去,遣人请本道士去观望了一番,本道士也就去了。”
景桃看他一眼:“如此,您是如何解决此难况的呢?”
道士摸了摸道袍袖袂,道:“本道士当时观瞻了一番朱雀桥的风水,确实不太好,易惹怒河伯,遂此用一至阳之年出生的少年葬在桥中,乃是上佳之策。”
公堂之上又是一瞬地岑寂,针落可闻。
顾淮晏眉心掠过一丝暗色,淡淡地看了道士一眼,但没有出声。
景桃凝着眉,话语沉了沉,问道:“可还记得那个少年的身份?”
道士摇了摇颅首:“将人献祭给河伯一事,乃是由陆尧大人亲自操劳,本道士仅是浅表见解,一向绝不躬自掺手。”
景桃命林甫将长命锁和衣物拿了出来,给道士观望,“此则数日之前在桥墩内从尸骸上挖掘而出的附物,并且死者乃是瘸腿,你对这些可有印象?”
道士的视线在长命锁和衣物上边都转了一遭,还是摇了摇颅首,拖腔带调地道:“都是五年前的旧事了,纵使本道士真见过那位少年,但此际也是忘得真一干二净,小仵作你看看,你还得记五年前一个陌生人长甚么面目、佩戴何物么?”
“让你答,你倒还反问起来了?”林甫替景桃愤愤,面色微愠,低声斥道。
那道士歪了歪嘴角,不再言语。
气氛正僵窒不下,堂外一位劲衣使来报:“水部员外郎魏醒来拜谒侯爷。”
顾淮晏扬了扬一层的眉宇,淡淡颔首:“让他进来。”
魏醒踱步至内堂,嗅着一股腌酸之味,面色自是也不比林崖好太多,他躬身朝顾淮晏拘礼,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份陈旧名册,且道:
“禀侯爷,五年前曾参与过朱雀桥的民役名录皆在于此,经下官一番详查,名册之上五十四人,有十九人感染了瘟疫,不治而亡。另三十五人,大多尚栖居在豫州城内,少数栖居北地,眼下卑职均已让人去找,预计三日之内能集齐人。”
名册递呈在顾淮晏手中,他观阅一遍,点了点颅首:“有劳员外郎了。”
魏醒如受鼓舞,数日之前的抵触情绪一扫而空,颇为恭谨退在一旁。
林崖见魏醒有巴结侯爷之势,也不甘落下。
想必魏醒通过什么渠道,收到了陆尧大人死在狱中的风声,心有戚戚焉,怕那幕后凶犯下一刻将主意打在了他身上,只好先跟武安侯站队,在武安侯的庇护之下行事,项上人首才能护住。
在接下来数日之中,工部水部对待此案和武安侯的态度,隐隐约约地,升了一个质的变化。
道士虽只是一个唆使之人,但终究有不可推脱的罪咎,暂先被官衙关押,期间他老老实实,没再闹腾些什么。
此间,叶昭诸觉那边陆续传了消息,官府的司案库未能搜掘到与吴长生失踪有关的案牍,但让苏泓连夜绘了一幅人像,张贴在了城内最为显眼的布告栏上,且布下重赏,不出多日,来官衙上提供与吴长生相关线索的百姓如入江之卿,络绎不绝。
线索如浪潮似的接踵而至,但滥竽充数者占据绝大部分,数日下来,千千万万线索之中,也仅有一两条有助于案情进展。
其中,提供了线索的来者是个庖厨打扮的短髯男子,面貌敦实,精壮干练,同时他也在东巷津渡经营着一座大鱼铺,以生食鱼片之特色鲜食而驰名远近,食客与回头客们皆喜称其为旺叔,彼端,禹辰也赶巧寻着他。
景桃和林甫特地去那一间铺子观望过,鱼铺主推的是特色生食,诸位食客无生不欢,捻起尚还在蠕动的生虾或者生蟹,沾着特制酱料,张口便来。景桃和林甫在里边待着不足半刻钟,便因水土不服逃了出来。
旺叔说他识得吴长生,当年,这小伙子儿时不时来铺子内点上一份最便宜的凉拌鱼剁,虽说话讲不利索,脑瓜也呆,但心地却是善良。
旺叔记得比较清晰地是,五年前病疫肆虐的仲秋时节,津渡码头全是家内揭不开米锅的病民,病民沿街行讨,叫苦连天,绝大部分的贩铺皆是避之唯恐不及,纷纷赶人,甚至有些铺子的店家拿扫帚对病民连踢带打,唯恐他们的病传染到自家身上。
旺叔原本也想赶人,但吴长生却塞了一大袋铜板给他,让他烧些热饭热菜给这些病民,铜板有多少就做多少。
旺叔晓得这些铜板都是吴长生辛苦当临时工挣来的,原欲婉拒,但吴长生态度很坚决,旺叔拗不过他,心一软,按他的话来。
当时气候恶劣,气温骤降,白昼居然还添了霜降,一位来讨饭的女童衣装单薄,身上满是血伤,许是被其他鱼铺派来的杂役殴打过的,她爬到旺叔铺子前,没来得及说话便昏过去了,吴长生急得将身上的唯一一件外衣裹在女童身上,还将她抱起来,抱入铺内,让旺叔施予些温水暖粥。
旺叔与妻子温氏也育有一个女儿,见到女童这等孱弱面貌也格外心疼,遂是生了怜心,请来了郎中,却不想那郎中一拭女童的腕脉,遗憾地摇了摇首:“女娃去了,医不活了。”
那女童是个孤儿,东巷的百姓都晓得,但他们亲眼见着吴长生抱着女童逐渐发冷的病尸上山葬了她,少年与女娃非亲非故,却愿意给予善意,他们殊觉长生是个善良的傻子。
旺叔起初也以为吴长生是个孤儿,但吴长生说他有亲生父母,甚至还有弟弟妹妹。
吴长生的爹娘就栖住在豫州城城郊一处较为偏僻的沿海村落里。
在旺叔的指引之下,一个不见风云的晌午,景桃跟着顾淮晏去往吴长生的故里。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投鼠忌器,这一趟来的人不算多,皆是着常服,除了两人,还有林甫和禹辰,劲衣使皆是留在了府衙上,随时待命。
村落与崇旺村无甚两样,民风颇为淳朴,一行人寻着吴长生所在的屋舍前时,长生的爹娘都正伏在庭院的屠宰台上刮鱼片,他的幼弟幼妹都在前前后后帮忙打下手。
旺叔迈着沉重的步子,进了屋落,说官衙上来了人。
长生的爹娘和弟妹听闻是寻找了吴长生的尸体,俱是惊怔,老半晌,男默然女默泪,幼弟幼妹的脸上到没有波澜,反而略带嫌色。
一行人进了屋,景桃拿出长命锁递与吴长生的爹娘,俩老人家接过,长生的爹是个常年下海的硬汉,看着那一挂长命锁时,身体有明显地惊怔,就连周遭的空气亦是凝固了数秒。
长生的娘黄氏推搡了长生他爹一下,吴力农这才咳嗽了几声,面色还是一滞,道:“长生的确有五年没归家了。”
“我就说嘛,他应该是已经死在外边了,”吴力农对黄氏笑了笑,笑得有些苦涩,“不然他哪会弃下咱们这些白发人呢。”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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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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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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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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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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