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桃和叶羡槐在柴垛背后避着,只听那屋外传来一阵微急的槖槖靴声,两人一顿,视线穿过柴垛稻草的罅隙,却见那一道黑灰的少年人影从屋外入内。
此人在自顾自儿地低怨着什么:“……让小爷独自来这种臭胀陂湿之地找东西,真有够晦气的,人都死没了,哪还留有什么遗物?”
景桃听着轻佻倨傲的声腔,蓦觉耳熟,眯着眼敛着光,待那人影走得近些。
景桃看清来人着一身松青色滚镶宽褃裘衣,轻束墨玉冠,手上揣着一柄湘妃竹制就的折扇,扇面用得是上等丝绢,上头绣以穿花蛱蝶,扇柄尾端打有一孔,一枚上好的羊脂玉悬绕于虚空处,流苏飘渺,金乌的淡金微芒落于玉石身上,衬得玉身熠熠生辉。
从头发丝儿开始一直至鞋底板面,无一处不精致,每一处都描摹着“小爷贼有财”的雍容阔绰。
这厢可不就是尹家行四,尹放?
景桃记得尹放的左腕有伤,但却见他左手随性散漫地执着绣扇,那腕间上的烫灼之伤,似是形同虚设,对他而言并无大碍大恙。
尹放不知柴房有人,他没有掌灯,只能依稀借着铁窗之外的光,在柴房内一通摸索寻找,但转悠了一段时间,仍是寻遍无获,他亦是愈发心神不耐,面露薄愠之色,一脚踹倒了地面上的一只粗木方榻。
“砰”的一记噪响,方榻在黑灰地面上砸出一阵闷响,空气颤了三颤,万千尘埃翻飞,不慎惊掠到了避在柴垛背后的二人,叶羡槐不知尹放人前人后竟是两幅面孔,有些诧然,身子禁不住朝后一缩,极不巧地,袍袂下的手压在了柴枝之上,发出了“咔擦”一记轻微的折裂之响。
“是谁?”
尹放闻着动响,心中一番惕凛,那一柄手掌处的缎面绣竹扇,顷刻如一柄开鞘的刃,“歘”的一声翕动张开,他给自己扇了扇风,一边缓步朝着声源处迫近,一边凝眸逼视。
“是谁躲在柴垛背后?快出来。”
晦暗之中,景桃与叶羡槐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用眼神交流,叶羡槐先是露出愧意,继而抬腕抚在身后的一块红泥板砖,景桃垂眸见到红砖,默然三秒,对叶羡槐摇了摇头,叶羡槐只好讪然松手。
尹放抬着下巴颔,手腕一沉,扇面复又收拢回去:“喜儿,可是你来了?”
尹放故意把声腔放缓:“识相点,把东西给小爷,指不定小爷还能保住你的命,若你不从的话,就休怪小爷刀剑无眼了。”
景桃微惑,那一日困于柴房之中的人不就是喜儿吗?可她不是被大火烧死了么,尹放怎的会来寻她?
还有,尹放要寻何物?
那革履碾在粗糙的地面,每迫前一步,皆让这逼仄的空气益发沉抑几分,步履声愈迫愈近,景桃的心神亦是愈发绷紧,断不能用那什么红泥板砖往那尹四身上招呼过去,若能打昏,两人虽能逃脱,但势必会打草惊蛇,若他有些身手的话,两人是打不昏他的,反而还会受他牵制。
景桃在暗自忖度计策,叶羡槐却是暗自撩开一角袖袂,皓腕之上是隐而不发的冷银袖箭,冷箭如蛰伏的蛇身,吐着淬毒的芯子,锚定尹放身上的要害处,冷箭上的毒,无臭无味,往往能弑人于无形。
景桃视线往柴垛背后一掠,忽然间,视线聚焦在了某处地方。
眼看尹遇就要走到柴垛二尺之外的位置,他投落下来的黑影,即将笼罩住两人,气氛剑拔弩张,情势变得万分急迫,闷燥的空气仿佛生了无数张利齿,啮咬在二人的肌肤上,冷汗自叶羡槐额庭淌下,千钧一发之际,景桃轻轻捂住了叶羡槐的嘴。
“啧,还不肯出来么?那小爷就——”
下一息,尹放遽地踱步至柴垛跟前,视线落在眼前的景致上,微微戾狠的神色猝然怔住,剩下的话淹没在了喉舌间——
那柴垛背后,居然空无一人?!
莫不是他的错觉?
怎么会!
尹放拿扇柄叩着自己左手的虎口处,敲了几敲,他的太阳穴突突发胀,烦躁地挠了挠鬓发,适才那一通折裂的轻响,只不过是风声所致?
尹放骇眸突瞠,惕凛地扫视一圈,柴垛背后并无甚么人影,他心中绷紧的细弦适才松弛开去,只叹自己有些捕风捉影了,但他又没有十分松懈,此处无法寻得想要的东西,难不成落在别处了,只不过他尚未寻着罢了?
甫思及此,尹放又匆匆离开了柴房。
只听那略微急躁的步履声,渐行渐远,渐至无声,又过了约莫半刻钟,确信尹放真正离却了之后,只见那柴垛旁侧的一扇厨灶墙面,突然洞开一扇窄洞,景桃和叶羡槐顶着一张被炭灰抹黑的面容,缓缓爬了出来。
方才于万般紧迫之时,景桃反而冷静下来,撞见那厨灶的墙面处居然辟有一处地上暗渠,想是此暗渠是与烟囱相通,专门用来排烟通灰的,景桃便是捉着叶羡槐齐齐避了进去。
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尹放,从未进过柴房,理所当然不晓得暗渠能藏人的门道,更遑论去上前探查了,而今他离却,景桃终是先暂先歇下了一口气。
叶羡槐不大自然地以袖袂掩住手腕,惑然问道:“尹四爷刚刚来柴房,好像是要寻找什么重要之物,并且他所要寻找的人,竟是喜儿?”
叶羡槐凝着眉心:“如此一推,尹四爷与喜儿难道相识?但这又说不通,替老夫人死去的人是喜儿的话,那么喜儿早就烧死了,那么尹四爷为何又要寻她呢?”
这也是景桃的困惑,之前她一直认为喜儿是替老夫人死去了,但目下观之,喜儿似乎尚还活着?那真正死去的人又是谁?
景桃且先不管这些,她从袖袂之中摸出了一只被烟灰熏得乌漆墨黑的香囊,此则她在方才的暗渠之中寻到的,假或她没猜错的话,这一只香囊,应该便是尹放所要寻找的东西。
叶羡槐看到香囊,视线微黯,让景桃拿给她看看,她用手指摩挲了一番布料,又看着香囊的绣工,缓声道:“这个香囊的作料,我认得,是锦绣坊才有的手笔。”
景桃挑挑眉:“锦绣坊?”
叶羡槐解释道:“这一只香囊设色乃是鹅黄衬碧,用料与织法,以及上头的绣纹是芙蓉杨柳,我刚刚试了一试布料质感,是蜀州过去五载里新进贡的燕云纱,至于那绣纹,用得是青碧细丝,针线却是驰名江南的苏绣。
“燕云纱乃是京圈闺秀常用之物,而锦绣阁世代礼佛,待民十分持平,不仅做的闺阁女子的生意,也十分照拂普通百姓的生意,不论是用料还是织法,都是上乘,价格还是亲厚,是以在京中备受女子推崇,我旧时也去锦绣阁购置过锦囊和衣裳,遂此,也对锦绣阁的针织之物小有涉猎。”
景桃眨了眨眸子,她都不知,一个小小的锦囊,竟会这么多门道。
这个香囊并未缀有玉佩之类,想必其主人倒不是什么名贵身份的。
景桃解开了香囊,里中不是什么寻常香料,而是几味中草药材,她细细凝视几眼,盖有佛手、甘草、当归、乌药、白芍黄芪之类性温药物,之前,在彻查老夫人药浴草药之时,在中药草名录之上,景桃也见到过这些名字。
叶羡槐扫视这些药草一眼:“这个香囊可是喜儿的?”
这香囊的主人,亦是深受瘢痕蹉跎之苦,但景桃摇了摇头:“虽说喜儿罹患瘢痕,但以她的遭际,若是要以草药疗愈,倒是不太可能用香囊这种附庸风雅之物,我私以为,香囊的主人应该是与喜儿同样遭罹瘢痕的女子。”
叶羡槐瞠眸:“难道,那一天被关押在柴房里的,除了喜儿,还有第二个人?”
景桃站起身子:“我也不大确信。尹四爷没有寻到他想要的东西,势必不会善罢甘休,他可能也是晓得什么,但对官府定有所隐瞒,眼下我们只能抢在他前头,先去锦绣坊一趟,把这只香囊的线索调查清楚,至少要晓得这只香囊的主人是谁。”
起初,景桃怀疑之人只有那世子爷尹隐和老夫人傅氏,傅氏假死要寻个替死鬼,但今次观之,这个看似是个狂悖轻佻的纨绔四爷,暗地里似乎也与这一宗火殛案有所纠葛。
景桃重新捋了一回庆元侯府的嫡庶子女,尹家一共四位公子哥儿,世子爷和尹四皆是嫡出,尹四是幺儿,但最为养尊处优,尹二爷和尹三爷是其他姨娘所生,庶出子弟,但均被老夫人养在膝下,看起来与世子爷和尹四相处融洽。轮到承爵一事上,素来是立嫡子,但世子爷并无承爵之心,二爷谋得一官半职,但是庶出。
若是要承爵,本当是嫡次子尹放最为适宜,可庆元侯却欲图将爵位让予尹遇,只因四子之中,尹遇的品性与气度与侯爷最相似。这般一来,尹放看上去与自家三哥关系融合,但私底下倒是多见锋芒的?
但这是尹放对父亲的不满,怎的会与傅氏扯上关系?
疑绪重重,剪不断,理还乱,两人当下也不耽搁了,一阵风似的出了柴房,绕过照壁之时,刚要步出垂花门,景桃忽然想起了什么,后背陡然沁出了一身冷汗,道:“遭了。”
叶羡槐正走着,听景桃这一声,也顿住步:“什么遭了?”
“我们来时,马匹就停放在马厩里,尹四爷来府邸,少不得会经过马厩,那么他定是看到我们的马匹,知道我们就在府上,但并没有声张。
“如此一来,他方才在柴房里搜寻东西之时,听着动响,验察过后又离去,可能是知晓我们就藏在柴房里,并故意佯作没有发现我们。”
景桃说着,来不及走了,直接在抄手游廊上疾走,一路疾步至马厩,即刻翻身上马。
叶羡槐追在她身后,气息微喘:“纵使这个尹四发现了我们,又当如何?他还能拿我们怎么着,我们是官府的仵作,他敢对我们做甚么?”
“尹四爷是不敢对我们做什么,但并不代表他不会去抹煞证据。尹四爷到柴房,定也是要抹煞证物的,但眼下证物在我们手上。”
景桃呼吸一紧,勒缰坐在马背上,看着天际处变幻莫测的浮云,“那一日柴房里若有藏有两个人,喜儿尚还活着的话,那么她为了躲避侯府的眼线,一定会藏到某个地方,喜来顺这个地方肯定不能待着了。”
“为何不能待着?”叶羡槐也翻身上马,“喜儿为何不能将自己遭人绑入柴房一事告知掌柜?这般一来,也省的我们七拐八绕去寻证物了。”琇書網
“若是告知了,你觉得那掌柜会信么?”景桃反问,“一个身微言轻的酒博士,说那侯府老夫人要拿她当替死鬼,要杀了她,谁会信呢?绝大多数人都是不信的,只觉这个酒博士在打诳语、说胡话,若是喜儿现身,正好也中了那凶犯的计策,凶犯反倒能寻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杀了她,堵了她的嘴,那才是最可怖的。
“喜儿是至关重要的人证,她知道柴房里的真相,知道那一夜大火烧起之前,清雪院内到底在筹谋什么,这些她都知道,我们必须寻到她,决不能让尹四爷先行一步。”
叶羡槐听罢,眸色凛然,忙着一夹马肚,二人双双打马而去,溅起了一地烟尘。
半个时辰后,两人赶至锦绣坊,景桃遽地翻身下马,拿着腰牌和香囊去找了那迎候的童仆,童仆见到腰牌,倒也不慌不忙,但行止格外恭谨,先让二人在一静室等候,她这就去寻阁主。
又半刻钟后的功夫,阁主前来,见着这香囊,又看到了香囊里的药材,眸色顿了一顿:“这个香囊是草民赐予内院一位侍婢的,怎的会出现在官人手上?”
景桃不答反问:“敢问阁下,此人现在何处?官府有急事相询。”
“刚刚尹家四老爷来阁内买了些布匹,且点名让那婢子带着回喜来顺客栈去了。”
景桃眸心一凛,她来迟一步。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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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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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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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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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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