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光景,景桃剩下陶若虚和文才可以任自差遣,还有一列劲衣使谨候听命。
文才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问道:“景姑娘,我可以陪同前去吗?”
陶若虚哪能不知道文才脑袋里打着什么主意,就他那三大五粗的小脑袋,估计也只够用来验尸了,还遑论去现场勘案,去了也就只会徒生乱事罢了。
陶若虚腹诽着,正欲替景桃拦截住文才的妄语,讵料,景桃静思了片刻,温声道:“文才,我原是欲让你偕行,但目下,你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文才虽不能偕行了,但听闻自己还有事要做,眼底一亮,心跳如鼓,急声忙问:“什么事?”
景桃凝声道:“你要做的两桩事体有二,一则追溯真正凶器的下落。适才据你所述,尹三爷是个左撇子,若是握住刀柄,那么刺伤的伤口应是右朝向,而尸体上的伤口却是左朝向,可见弑害了庆元侯的人,是个右撇子。
“凶犯所用的凶器,便可能不是尹三爷的陶刀,那一柄陶刀是用来栽赃陷害的,凶犯弑害了侯爷后,把凶器替换上了尹三爷的刀,此一情状,未尝不是全无可能。若是无法寻找凶器,至少将凶器的具体面目以笔墨绘摹下,此些皆是重要物证。”
文才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第二桩事体,你去城南暗牢去一封信,把适才你所寻查到的凶器线索,即『尹三爷的陶制刀,与庆元侯身上的致命伤不符』此一事,完完整整地告知予尹三爷,让他心里有个成算。”
之前在京兆府的退思堂上,景桃听了尹遇的案供,听罢直蹙眉心,尹遇的夜眠一直让人堪忧,居然连夜半自己去了一趟渊竹阁都不知晓,甚至连自己做过什么,亦是都无法确证,景桃曾遇到过这样的嫌犯,这般人审起来格外麻烦。
若尹遇是清白之身,但他不知自己到底是不是清白的,审案全程下来,他的立场并不坚定与鲜明,容易捕风捉影,被人带偏。
一个夜眠堪忧之人,真的会在睡梦之中害人么?
更何况,尹遇弑父的动机又在何处?就如兰芷在堂上所述的,尹遇性情温和澹泊,但骨子里攒有一股子倔劲儿,若是决定做些什么事,任凭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尹遇嗜好制陶,与庆元侯时常有争执,偶尔龃龉,父子纷争只消不牵扯到爵位承袭、田产分置等利益,尹遇就没有作案的动机。
景桃命文才去将这条线索告知予尹遇,正是因于斯,她有意试探尹遇的反应,尹遇人在牢狱之中,消息极为闭塞,听风就是雨,景桃故意把饵放出去,就看尹遇会不会上钩了。
假令尹遇是清白的,他一定会写信说要见她。
因为提刑司是唯一能解救他的官府,京兆府认为他是凶犯,甚至连那些至亲之人也默认了他有罪,尹遇心中自是悲愤交加,又迷茫无助,几与绝望无异了,但此刻,有人说他无罪,并给他扔了一块浮木,让他获得了一线生机,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抱住这根浮木,死死不撒手。
景桃的成算便是在此,文才听罢,点了点头,把两桩事体的关键要点逐一记下,遂与陶若虚先回提刑司去了。
马车已备好,景桃策马一路去了庆元侯府,途经秋蔓坊与夏枝坊,她看到那贴布告的墙栏上张贴着什么,引无数人争先观看。
景桃问随身的劲衣使:“那墙栏处贴有什么?”
劲衣使是知情的,便解释道:“前几日暗牢突生大火,重犯林氏和南氏均是遭了火殛,尤仵作一并验过了二人尸首,林氏的尸首是本人无疑,但南氏的尸首是假的,京兆府尹桑大人获悉此情大怒,此女目无法纪,罔视大熙纲常,他遣人多次追查南氏无果,认为期间南氏可能由什么人庇护住了,南氏劫狱案由一纸状书递送到了御前,圣上因此下了通缉令。”
景桃点点头,兹事在她的意料之中,但她觉得此案疑点重重,又问:“可有查到真正的纵火犯?”
那劲衣使摇摇头,审慎道:“府尹大人还在追查。”
在暗牢里,起火源只有一处,那便是在关押林愈的地牢里,林愈若是要自刎,根本不会引火自焚,看来想必是谁要杀害她,堵上她的嘴。
林愈背后一定是有大人在庇佑着,否则这五年来她为何可以女扮男装隐藏这么久,抹去身份,连一丝风声都没有,想必是背后有人帮她兜底,现在林愈被杀害了,可能对那个大人而言,林愈已是毫无利用价值了,强弩之末,便是弃子。
景桃没再继续问下去,第一宗火殛案进展还是很快的,第二宗火殛案情势比较复杂,牵扯众多,真凶到底是一人还是多人,尚未可知。
壮阔磅礴的侯府一朝沦作废墟,府内每个人似乎都蒙上了朦胧的面纱,真实面目一径看不起真切,景桃待到抵达侯府,已是一刻钟后的光景了。
骤雪初歇,淡金色的曙色覆照天地,景桃隔着一段不近的距离,便是看到府外立着一道女子身影,竟是叶羡槐,她应是到了有一段时辰了,肩膊上落了些雪碎,景桃没猜到叶羡槐的来意。
循理而言,初验和初审过后,叶羡槐倒是没了去现场走一遭的必要了,她为何会来此?
景桃下了马车,裹上了毛氅,叶羡槐也听到了马蹄声碎,近身前去,与景桃浅作一揖,主动道:“昨夜验尸深得景姑娘恩诲,我收益颇丰,亦是受之有愧,晓得景姑娘会来此处查案,遂是一早就在此处候着景姑娘了。”
难得对方词句剀切诚挚,不再咄咄迫人,景桃也跟着客套了几句,叶羡槐左顾右盼了一番,好奇问道:“侯爷呢,你怎的没与侯爷一起?”
景桃道:“侯爷去了一趟仲平伯府,方才审问府中一些爷,发现仲平伯府可能与这一宗火殛案有纠葛。”
叶羡槐更是好奇了:“仲平伯府可是上京的名门望族,三代为官,这种贵胄能与侯府有什么纠葛?”
景桃到底也是有所提防,没把实况全部坦露,莞尔一笑道:“若是好奇,你可以去伯府寻侯爷问去。”
叶羡槐笑:“景姑娘怕是说笑了,我哪有那么大的脸去问侯爷这一桩事体,不过,景仵作一人来庆元侯作甚,可是要追查什么线索?我若是能帮上忙得,一定尽上绵薄之力。”
景桃便道了来此的目的,叶羡槐点点头:“正好,我来此有一段时辰了,到府内四处踩点,顺手绘摹下了一张图纸,景姑娘若不介怀,可看看图纸,不知能否对寻觅遭囚之地有所帮助。”
真难为叶羡槐如此好心,景桃虽然受用,但难免有所顾忌,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如此襄助,可是想让我帮你做什么事?”
叶羡槐没有拐弯抹角,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枚珍珠耳珰,对景桃道:“在京兆府暗牢突生大火的那一夜,林愈和南栀二人的尸首被抬了出来,我应命前去验尸,但行路极为匆忙,一只耳珰在失踪了,此物虽不贵重,但系家母传给我的信物,意义匪浅。
“我记得提刑司那时候前去救火,我私以为,耳珰可能是被提刑司的人捡拾着了,但我不好意思直接入宪台问,届时定是要费几番周折的。思来想去,我觉得景姑娘会较为好说话些,就来求助景姑娘了。”
景桃没料到叶羡槐此来助她勘案,为的竟是一只耳珰。
往细里琢磨,提刑司事务繁冗繁忙,而叶羡槐一介京兆府午门仵作,失了些女儿家的物件,亦不愿贸然委托桑念,让他去向提刑司打探耳珰之下落,更何况,桑念为了第一宗案桩可谓是忙得焦头烂额,应没那心思去打探什么东西。
叶羡槐觅求无门,不得已,适才委托景桃去做这件事,景桃就正是提刑司的仵作,这个行事逻辑是成立的。
景桃思及此,言语也亲厚了几分:“这样,待我傍午查案告一段落,便回提刑司为你打探一番,帮你问个明白,约莫明后日便能予你答复。”
叶羡槐眼底掠起一抹亮色,恳言谢过了景桃。
两人开始协同查案,景桃往值守的衙差和武卫示秉了腰牌,那些人见过后,忙行了大礼,让景桃和叶羡槐一径入内了。乍出照壁,穿过垂花门,在前院的花厅里,景桃摊展开了叶羡槐提供的图纸,偌大的侯府尽铺展在一张画纸之上,景桃寻出墨笔,先圈出了清雪院的位置。
清雪院坐落的位置在侯府的东偏北,与庆元侯所处的位置是在对角线,景桃的视线跨过了清雪院,在东角门和北角门来回逡巡,东角门离清雪院近些,当初喜儿应该是从此门入内的。
朱颜并不能直接将喜儿引去清雪院,一定会寻觅一处囚禁之地。
这个地方,越少人越好,起码足够禁足一个人,且不易遭人觉察到。
内院宅邸是不容易藏人的,下人所栖住的外院倒是容易许多。
景桃的目光从内宅移向了外院处,外院又与后院毗邻,府邸的花园、厨灶、柴房、假山鱼池,由一条细长的抄手游廊连接成一线,此些地方似是都可以藏人。
侯府的大火把花园和假山鱼池都烧毁了,厨灶和柴房是勉勉强强保存下来的地方。
叶羡槐指着柴房:“柴房离清雪院和东角门皆蛮近的,并且柴房是伙夫出没之地,府内侍役并不常来,若是藏个人,是可以瞒天过海的。”
景桃也正有此意:“我们去看看。”
两人绕出了花厅,外院里不少假山奇石遭致焚毁,原本扶疏的草木化作了灰烬,景桃前几日来此过一遭,但着重去内院查看老侯爷和傅氏的尸首,在渊竹阁和清雪院逗留的时间比较长,至于下人的外院,倒是没怎么观察过。
下人的厢房不比那些主子的院子,主子的院子宏伟宽敞,但下人的厢房密密匝匝挤作一处,如裹挟的蜂巢一般。
循照着地图,两人很快地寻到了柴房的位置。
柴房不大,光线十分昏暗,四面皆是堆叠的柴垛,南面有一处高高的气窗,柴房内有一股又咸又腥的湿闷气息,油腥味很重,类似酥油,但又似是什么东西贮存已久且发酵起来的气味,东北角的柴草里,有一块轻微地凹陷下去的痕迹。
景桃挑了一盏油灯,走近前去,温黄的光照落在柴草之上,柴草凹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至少佐证过一点,那处确乎曾经躺卧过一个人。
虽说能够确信此处曾经藏过人,但光是这一点证据还不够,为防遗漏,景桃还是道:“我们四处找找看,要是有什么线索,尽早搜集到。”
叶羡槐点点头,顺着那漆黑的石壁缓慢地寻了起来。
柴房的东西并不多,景桃挑着油灯检查过柴垛和火灶,来到了南墙前,起先没有燃灯之前,并不能看清什么,但既及光线晃亮起来,景桃看到墙面上,残留有一道道细微的划痕。
景桃眸心陡地一凛,走近数步,俯身去望,灰黑的墙面之上,划痕算下来,一共有七道。ωωω.χΙυΜЬ.Cǒm
此些划痕颇有章法,或是五竖一横,或是二竖一横,单独列出,似是有规律可循。
叶羡槐见到景桃发现了什么,遽地跟随上前,见到这些划痕,微讶道:“这些划痕,应该是在计数?”
她指着这七道划痕,一道划痕代表一个时辰,七个时辰,对应的时间恰巧就是在未时。
之前劲衣使打探来的消息,喜儿便是在未时入得侯府。
时间果真是对应上了。
讵料,景桃听罢,益发困惑了:“喜儿要记自己被绑的时辰的话,为何不写字,一道一道画下来,似是用指甲画的,极为费力,很是麻烦。”
叶羡槐噎了一下,反应过来,道:“不是你跟我说的,喜儿乃是喜来顺客栈的酒博士,这年头当个酒博士又不要求会念书写字,会招待贵人就成。”
景桃摇摇头:“虽是如此,但喜儿情况较为特殊,她从慈幼局被领养回去后,掌柜的堂叔让她念了几年书,她一定是会识字断字的,不可能连时辰都不会写。”
听得斯言,叶羡槐稍稍瞠眸:“你的意思是,被关押在柴房里的人不是喜儿?那么,画下痕迹的人是谁?那个喜儿又在何处?”
叶羡槐刚一话落,忽然袖袂被景桃揪住,景桃以食指贴在唇上,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柴房里似是传来了窸窸窣窣的步履声。
有人来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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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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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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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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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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