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非欢曾在噩梦中无数次看清饕餮狰狞的模样。
撕碎身体,碾破骨骼,那种痛苦他一刻也没忘记过。
如今,饕餮吃掉了柳莺,那一阵阵突兀的闷响让他脑子里只剩空白,他眼睁睁看着余挽风走向自己,伸出手,像一个友善的问候,他知道自己必须要逃,可腿脚像被冻住了一样不听使唤。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在想很多事,比如柳莺死了白烈怎么办,他要如何解释,如何让白烈原谅他。
这些念头断绝了他在命悬一线时的所有思考,若不是剑光掠过飞雪,将伸向他的那只手斩断,恐怕此刻他早沦为饕餮的腹中之物。
“走。”
白烈一把推开沈非欢,黑色的妖纹已经漫上他的身体,血红染着瞳孔,简单的一个“走”字,从他口中出来都是如此艰难。
沈非欢晃了一下,回过神。
余挽风唇角含笑,一点也不慌张,倒是白烈,他的右臂已经濒临溃烂,血是黑色的,是如同锈水般刺鼻的味道,幽暗的光沿着他脚边蔓延,像蜘蛛网一样一层一层交织,亮成诡异的妖阵。
沈非欢恍然回过神,他迅速意识到混沌的妖力正在渗透,他……他竟然在用自己的鲜血刻画招妖阵,想以此彻底吞没白烈,在人间驻留下来。
“将军——!”
沈非欢怎可能走。
他现在走了,此处两只凶兽,白烈胜算渺茫。
如此想的还有余挽风,他根本不管白烈的情况,朝沈非欢直逼而去,但再一次,白烈手中的剑贯穿他的身体,撞着他的身体滚到雪地里。
“走!”
他几乎歇斯底里对沈非欢吼道。
随他声音而来,是白璃矮小的身子从后面窜出,重重撞在沈非欢身上。
“沈哥哥、沈哥哥。”
白璃泣不成声。
“爹爹、爹爹会生气的……我、我们快走吧……”
是温热的,转瞬而凉的眼泪。
沈非欢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恍然恢复神智,他一把捞起白璃,指尖带着钢丝缠住旁边的木桩。
耳边只听见“嗖嗖”的细响,风雪不止,动静迅速远去,白烈用尽全力压着余挽风,鲜血渗透他的发丝,染上他的眼瞳,在漆黑的夜晚,他无比清晰地看清一切。
看见余挽风身后巨大的阴影蔓延,看见无数皙白的手从里面钻出来。
他听见混沌在嘲讽,可是意识模糊,越来越分不清言语。
“你以为我会乖乖做你们的傀儡?”
紫色的招妖阵在黑色的泥泞中闭合。
妖纹爬上白烈的眼白,慢慢融成血红眼眸中的光。
“饕餮,你可真把我惹毛了。”
*
【煜都皇宫】
殿里生了炉,天却越发冷,蔚凌进屋时,紫菀儿刚喝完热汤,她瑟瑟发抖地舔着嘴,像只犯了错的小狗。
蔚凌身后跟了两个侍卫,止步在门外,其中一个提醒道:“殿下说半个时辰后就得回去,还请仙尊不要为难。”
“用不着这么久。”蔚凌顺手一挥,敞开的门“啪”地一声合并。
紫菀儿仰着脑袋,眼睛红红的,蔚凌本是冷着一张脸,见她后朝稍微柔和下来。
“没事吧。”他走到紫菀儿身边,揉揉那颗头发乱糟糟的小脑袋。
“我没事。”紫菀儿扁着嘴:“哥哥,那个太子殿下难道是妖怪?”
蔚凌:“我也不知道。”
紫菀儿飞快地说:“他会不会伤害你,我们要不要想办法逃出去?”
“不会,他要杀我早就杀了。”
顾煊承到底什么心思,蔚凌看不透,但事到如今哪儿还有逃出去的可能性?城中百姓沉睡,城外野鬼横行,无论哪一个,蔚凌都不可能一走了之。
何况,夏洲依旧没有音信。
紫菀儿凑近一些,双手拽着蔚凌:“夏猫猫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蔚凌蹲下身,任她拽着:“你今日在西亭山,可有看到关于夏洲的事?”
紫菀儿点头:“看到了,我…一直都在,差点以为会死。”
“看到了什么?”
“看到……”紫菀儿若有所思,片刻后又直摇脑袋:“太快了,其实我也没看清楚,夏猫猫想要杀死太子殿下,然后被黑色的东西包起来,后来夏猫猫,突然出现到我面前,我只记得他好像推了我一把,我突然什么也看不见,再然后…黑色的东西就不见了。”
那时,紫菀儿就在顾煊承身后寝宫的屋顶上,今日她潜去西亭山,原本是想看打探皇后的动响,没想到遇到这一出。
蔚凌苦笑,目光追随着炉中暗淡的火光:“难怪,在地狱门范围之中你还能毫发无伤。”
紫菀儿歪歪头:“是夏猫猫救了我吗?”
“他是梼杌,本身便与诅咒并存,应该是他发现你,所以在地狱门吞没的一瞬间选择救你。”
寒风吹得窗户哐当在响,屋子里微寒渗漫。
紫菀儿的眉头皱成了小麻花:“夏猫猫会不会…为了救我死了?”
蔚凌摇头:“地狱门杀不了他。”
“可、可是……如果夏猫猫没事,为什么不来救我们?”
紫菀儿担忧的提问,蔚凌无法回答。
岳尔珍死了,夏洲失去了契约,覆盖在煜都上方的封妖阵会持续消耗他的妖力,对他来说,拖得越久越是难熬。今日以顾煊承的意思,天明之时,便是斩断人间与妖域之时,无论孤魂亡灵还是妖魔鬼怪,都会变成搁浅在烈阳下的鱼,倘若在那之前无法重振契约,或是灭亡,或是归返,无论哪一个,都会让他与夏洲从此分离。
这是他一直所想的结果吗?
曾经是。
甚至从妖域返回人间时,这都是他一直在尝试的可能性。
“哥哥,你说到了明天,一切真的会好起来吗?”紫菀儿可怜巴巴。
蔚凌回过神,再摸摸她的头:“会吧,我想想办法。”m.xiumb.com
说完这句,他站起身,紫菀儿既然没事,他也稍微放心,现在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倘若真如顾煊承所说,那么今夜,便是他了结恩怨的最后期限。
“哥哥。”
见蔚凌要走,紫菀儿坐直了身子,急急忙忙地说:“你一定要找到夏猫猫…他一定不会丢下我们的…”
蔚凌笑了笑,转头看着紫菀儿含泪的脸,轻声道:“嗯,我知道。”
*
城里的封妖阵不太稳定,士兵七零八碎,气氛很奇怪。一些尸骸趴在角落啃食活人的尸体,偶尔能听到求救声,但风雪太大,根本找不到方向。
沈非欢抱着白璃,把挡在前面的尸骸砍碎几只,他轻功好,翻越城墙难不到他,只是他也没想到城里竟然落魄成这幅模样,看着满地惨状,沈非欢心里很不是滋味。
白璃倒是很安静,不说话也不哭,像是睡着了,直到沈非欢落在一家酒楼的屋顶,踹开窗户翻进去,听见里面传来住客的呼噜声,白璃才小心翼翼抬起头:“这里安全吗?”
“不安全。”沈非欢摸出小刀。
“沈哥哥,你要干什么。”
“杀人。”
“可是…”
沈非欢一向不爱解释,可旁边的白璃睁着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望着他,无奈之下,他轻声道:“虽说这些人受结界影响陷入了无法逆转的沉睡,但城中歪门邪道太多,最好谁都别信。”
白璃不说话了,只是直愣愣盯着沈非欢手里的刀,不知为何,沈非欢总觉得手中的刀无比沉重,他垂目看着呼呼大睡的平民,最终把刀一收,抄起拳头往那人脸上揍了两拳。
他下手不轻,两拳头不仅把鼻血揍了出来,牙齿还飞了一颗,好在那人呼吸平稳,丝毫没有被惊动的样子。
白璃把他牙齿捡起来,小心翼翼放到那人旁边,又问沈非欢:“现在能信了吗?”
“嗯。”沈非欢应了一声,开始在屋子里找东西,他抽走取暖的厚被盖在白璃身上,又找了些新衣服和食物。
“好好休息,别乱跑,这里楼层高,暂且安全,明天我去办点事,如果我没回来,你就想办法自己逃出去。”
白璃裹着厚被缩在地上,沈非欢看着不顺眼,干脆把熟睡的大汉拽下来丢到屋子外,让白璃去床上坐着。
“你要去找爹爹吗……?”白璃把厚被裹得很紧,不知为何,除了刺骨的冷,他依旧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嗯。”
白璃认真地说:“我会武功,我能保护自己。”
沈非欢没立刻回答,他先是找了个水壶,找到取暖的炉子,他取出随身携带的小爆竹,用丢在桌上的卷纸生起火,他知道白璃一直在看他。
“你娘亲死了,你知道吗?”
沈非欢冷声,把这个残酷的话题丢给白璃。
白璃愣了一下,慢慢地埋下头去,也许是冷,也许是害怕,他稚气未脱的身体颤抖不已。
“娘亲…被、被太历院的人,抓住…他们……”
话音断断续续,最终归于沉寂。
之前在雪狼军营见到白璃和柳莺,柳莺举止引起白璃的抗拒,沈非欢是看在眼里,想必白璃早已发现自己的亲生母亲被太历院做了手脚,却又顾虑余挽风而没有揭穿。
“我告诉了爹爹,爹爹让我不要怕,爹爹说…让我和你先走……他、他会想办法。”白璃吸着鼻子,声音很轻,他一定是吓坏了,却又害怕被沈非欢看轻而故作勇敢。
沈非欢叹了口气,他把炉子搬到床边,招招手让白璃靠过来取暖。白璃很听话,拖着厚被凑了过去。
“不想被骂就乖乖听话,你还小,别老想着往火坑里跳。”沈非欢撑着脸颊,心里盘算着炉子的火光比想象中更亮,也许这屋子很快会被人发现。
白璃说:“沈哥哥虽然是哥哥,但看起来也不大。”
沈非欢:“我是娃娃脸,真实年纪和你爹差不多。”
他张口胡说,分明是因为“无损”所以停止成长。
白璃惊讶,眼睛睁大,直愣愣地望着他:“难、难道是沈伯伯?”
“……”沈非欢:“还是叫哥哥吧。”
白璃苦笑一下:“幸好还有沈哥哥在,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沈非欢暖和许多,手指总算恢复了灵活:“我是个灾星,没什么好的。”说完,他把刚才来不及收起来的小刀递给白璃:“拿着,防身用。”
白璃摸摸自己的小腰包,摸出一把小短剑:“我有,比你的长!”
沈非欢:“不是长短的问题,上回你偷偷去我屋里玩儿的眼珠,你看,在这儿。”他把刀柄一转,居然取了下来,里面放着的,正是夏洲的眼球。
白璃震惊:“是、是那个……”他突然想起夏洲曾让他不准说,于是干脆跳过身份确认,直接说后半句:“他会帮我们干掉…余妖怪那样的妖怪吗?”
“余妖怪?”
“就…余院长。”
“我不知道,也许心情好的时候会帮忙。”沈非欢对余挽风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光听名字都浑身不舒服:“拿着吧,你长得可爱,招他喜欢,穷途末路的时候就对着眼球求救,多说几句好话,兴许能保命。”
“哦…”白璃乖乖接过刀。
沈非欢看了他一会儿,又问:“对了,那个项链给我看看。”
“项…项链?什么项链?”白璃抬头,下意识捂住胸口。
白璃不会撒谎,满脸写着为难,显然是有难言之隐。沈非欢倒不是想抢走,只是童心未泯的好奇罢。
“不给算了。”沈非欢换个念头:“那,把你的剑给我看看。”
这下白璃同意了,乖乖交出剑。
沈非欢垂目看剑,片刻后得出结论:“剑是好剑,但不实用,没开过的刃,杀人费力。”
白璃也委屈,眼神里更是被沈非欢的话激起了悲伤:“剑是…娘亲被太历院带走前偷偷给我的,她说,如果她变得不对劲,就用这把剑杀了她。”
沈非欢摸着剑上有浮华的白金雕纹,这把剑虽然不实用,却是价值连城的传家之宝。
“我做不到,沈哥哥。”白璃痛苦地闭上眼:“哪怕最后真的会害死爹爹,我也做不到……”
是啊。白璃怎么可能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下手,哪怕柳莺沦为妖邪痛苦不堪,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对于堕入妖道的人而言死才是解脱。但是,白璃年纪还小,要他做如此残忍的决定也太可怜了。
可怜?
为什么。
沈非欢对自己一闪而过的念头感到诧异。
白璃这孩子明明被白烈和柳莺像宝贝一样捧在手里,为什么自己还会觉得他可怜?
就因为,柳莺是他亲手杀死的?
事到如今,反而成了他心里残留的那点儿同情心?
“剑要好好收着,然后赶紧休息。”
沈非欢不想浪费精力,他把剑还给白璃,然后靠在床柱旁休息。
身体暖和了,他有些犯困,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哥哥不睡吗?”白璃歪着头看他。
“你别管我,呆会儿我得灭了炉,你好好保暖……”
他担心今夜太长,难免会招来麻烦。
白璃又睁着一双圆眼睛盯着他,十分主动地拉开自己身上厚被:“我可以和你一起睡,两个人更暖和。”
沈非欢受不了他,耐心都快被磨光了。
白璃撇撇嘴,自讨没趣地裹回厚被:“那,我睡一会儿再和你换,哥哥也要休息好,我们才能一起找爹爹。”
“睡吧。”沈非欢随手灭了炉子,不再搭理他。
……
……
*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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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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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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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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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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