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在鼓里?你当他宋穆是什么忠臣良将?”
梼杌不屑,嗤笑一声:“他手中握着南岭,控着澧朝上千条水脉,河堤一泄,洪水溃堤,澧朝疆域便毁之一旦,皇帝忌惮他。本座原也不想费力对付宋穆那老匹夫的,利用皇帝对他的疑心怂恿他起兵再好不过,可皇帝居然改变主意了,就因为一个女人?!”
“就因为一个女人,三番四次阻挠本座!”
梼杌语气忿忿,说话间指尖拂过宋珂的眉眼,“本座倒要看看他昊天究竟是要江山还是要美人?!”
宋珂惊骇,她与表哥初入罗刹境时的那场洪水,原来根由此处!
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
宋珂恍惚忆起罗刹境中那无场洪灾中无辜逝去的生命,小小孩童转眼间丧命于眼前。
而她贵为澧朝贵女,享尽荣华,却机关算尽为了一己性命苟活于世,甚至妄想逆天改命拯救宋氏全族。
却全然看不到这场因自己而起的浩劫,它的背后还有被累及的芸芸众生,千千万万条的性命。
宋珂遍体发凉,“百姓何辜?你若恨昊天,恨宋氏,何必赔上百姓千万条性命,他们与你又有何愁何怨?”
“真是可笑,天地不仁不公,本座还假惺惺谈论什么公道?”
他如蛇般猩红弑杀的眸子对上宋珂,鲜明的喉结滚动,“可美人,若是你非要论一个公道,本座也不是不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猝不及防的。
团团黑雾中显现一柄长弓,梼杌灵活闪身从身后环住宋珂,有力的臂弯钳制了宋珂的双臂,四臂张弓。
双手被他的强压在弓柄上,宋珂动弹不得。
猛地抬眼。
箭锋所指,冗道转角是被押送过来的阿耶阿娘。
洮杌下巴磕在她修长的肩颈处,附在她耳边凉凉,“一命换一命,射死一个饶你一命,射死两个,就放你离开。”
宋珂瞳孔放大。
“不要!”
她声音带上哭腔,大叫着挣扎祈求。
洮杌的身体仿若钢铁铸造,无论宋珂如何挣扎都无法左右,附在她手上的大掌将宋珂的手死死压在弓柄上。
禽兽!
他想要她亲手弑父弑母!
——拉弓。
——射箭。
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宋珂头朝后用力一击,梼杌不备,手上微松,箭“嗖”的一声飞出,将将擦过宋穆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之后深深扎进了阿娘不远处的冗道墙壁上。
宋珂趁他不注意,如滑溜的泥鳅逃出梼杌掌控。
宋穆将妻子牢牢护在怀中。
他半生戎马,一朝入狱,虽老迈之态尽显,却仍发鬓齐整,不输阵式,屹立在昏暗的冗道之中,如钢铁无法撼动。
宋夫人被丈夫护在怀中,她容貌端庄,气质华贵典雅,若不是忍无可忍,绝不会失语痛骂:“宋正平!你、你个忘恩负义之徒!”
天生的教养让宋夫人连咒骂都极其克制。
“呵呵。”
那妖物阴阳怪气笑的渗人,“真是有趣!”
旁人的挣扎怒意,在他看来不过是仅供观赏的笑话。
宋珂手握长弓,一步步向后退。
宋穆眸光锋凛穿越长长冗道,眸光扫过宋珂时有片刻停顿。
既而,他干涩的唇瓣上下轻阖直视‘宋正平’,“本侯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误信了你的挑唆,差点起兵谋乱。河堤布防图本侯早已烧毁,你就是杀了宋氏全族,也休想得到!”
梼杌眼皮未抬,声音缓缓从嗓眼飘出,透着杀戮的狠意,“那你就先去地府开路吧!”
骤然之间,梼杌杀气暴涨,浓重黑雾骤然升起,一道黑芒若飞刀暗器般骤然射出,已精准刺入宋夫人的心口。
一团黑烟在她心口上升腾,她痛苦地嘤咛出声,身体挣扎如断了线的纸鸢朝下坠落,片刻而已,宋夫人胸口就被血淋淋灼穿,人已没了声息。
宋穆恸呼夫人闺名,“婉晴!”
宋珂想喊喊不出声,她只察觉到自己的心在发抖,她的浑身都在发抖,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扑露露掉出来。
人在最悲伤的时候往往是感受不到悲伤的,唯余下震惊和愤怒。
“阿......娘!”
宋夫人原本心脏的位置黑漆漆已被灼得一片虚无。
宋珂只感觉她的声音颤巍巍,手也在抖,长弓落在地上发成脆响。
宋穆抱着妻子的尸首,猩红眼睛怒视梼杌,“你不是正平,你是个怪物!”
“哈哈哈哈哈哈哈——”
梼杌仰头狂笑,发出凶兽般的长鸣,“老匹夫,你现在才发现呐!”
“晚了!”
音落,一记黑雾如罡风般直直射向宋穆。
宋珂从来不知道,原来她能有这样灵敏的速度,更加不知道,她竟然能以这样的速度奔向死亡。
胸前的黑雾灼烧着心口,疼得厉害,疼得宋珂叫不出声,她眼睁睁看着黑雾融进胸口,血染透了绒缎的衣裙,像在心口绣上一朵艳色的杜鹃,摄人心魄。
身体倒下的最后一刻,她看见阿耶难以置信的眼神。
阿耶大概不明白为什么一位素未谋面的姑娘会上赶着为他挡下这致命的一击。
其实宋珂也不明白。
她想说,实际上是脚先动的手。
她这么怕死,这么惜命!为了活命,她不惜绞尽脑汁,拉着病重的姑母下水,冒着欺君之罪去骗皇帝的宠爱。
可是,今晚阿娘在眼前去了,若让她亲眼看到阿耶也如此,不如死了好些。
纵然阿耶将她献给皇帝,对她常常苛责,可他是南岭宋氏的顶梁柱啊,是姑母爱戴的兄长。
最最重要的是,他是她的阿耶啊.......
原来死也没什么可怕!
过了不知多久多久。
当宋珂躺在遍野尸首的山巅醒来时,她看着阴沉沉的天,脑海里的第一个想法就是——
好像就这么死了,其实也没什么可怕。
罗刹境改不了凡人的生死,死了一回便是换个场景重新开始。
这个规则,在宋珂初入罗刹境时就体会过了,那次从滚滚洪水的夺命爪下直接入了红尘翻涌的绿罗帐,而这次呢,再睁眼却孤身到了龙泉山上。
这个时节,大概是春天。
龙泉山上开满了殷红地的杜鹃花,和遍地尸首血色相称,红得惊人震撼,凄迷绝丽。
大概是死过一回了,宋珂竟不怎么害怕,她有点麻木,还有点心酸。
阿娘痛苦的嘤咛仿若还在耳畔,宋珂的恐惧掉进梼杌在阿娘心口灼出黑洞洞的虚无里,永永远远的消散了。
微风轻拂,嫣红的杜鹃花瓣随风轻颤,花香和着尸臭萦绕在宋珂鼻尖。
她孤身一人像一缕游魂,幽幽荡荡翻了一座又一座山,不知疲倦的到了山脚,又上山头,又走到山脚,宋珂无痛无惧,无想无念,没有目的地的,只这么走着。
她不知道这些人为何而死,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就这么走着,一路上一个活人也没见着,遍地只有死亡的尸首的味道。
死了好多人,好多好多。
多少人的阿耶阿娘,兄弟亲朋葬送在了这里。
也就是葬送在了未来的南岭,未来的龙泉山上。
在春天,在杜鹃花旖旎盛放的时候......
日升月落了大概三个轮回,宋珂感觉不到饥饿,也没有寒冷,就这么走着,当再一抬头时,她看见了挂着“南岭”二字匾额的城楼。
城门外南岭百姓饿殍满地,城门内是红巾军被一举扫空。
城郊不远处,有一处草棚,那里挤满了人,宋珂恍惚在人群中央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她恍惚走近,那人低眉垂目,带着抑制不住的帝王气韵,满眼仁爱的看向她,如同爱戴他所有子民一样的平等的爱。
“姑娘,可是要讨碗粥喝?”
哦,原来他是在搭棚施粥。
宋珂没说话,呆呆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孔。
一碗清粥被塞到了她手中,米香四溢,暖暖地温着手心。
眉心有一条龙纹的少年走近,视线在她脸上一扫而过,在虞洮耳边附耳轻声,“君上,皇后娘娘到了。”
虞洮威严端方的颔首,最后扫了她一眼,如同扫视他所有子民一样。m.xiumb.com
他步步庄严,踏着权利辉煌,向着赤金仪驾边彩绣华髻的女人走去,他伸手扶她下车,颜色亲和地赞赏她,“剿灭□□,收复南岭,右相功不可没,朕该多谢皇后。”
那女人面若芙蓉,笑得羞涩温顺,胸前带着的牛眼大的金珠熠熠生辉,更衬得她繁丽高贵。
她福身答谢,“毕氏原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之后,她又柔声道:“太后刚刚薨逝,又处置宋氏朋党不久,还望陛下注意休养,千万莫要为了救济灾民而伤了龙体根本呐!”
虞洮颔首,“皇后体贴,朕甚欣慰。”
宋珂遥遥望着眼前一切,山河百废待兴,澧朝帝后和睦,而宋氏,万劫不复......
如果没有她,这应该就是一切原本该有的模样吧。
三日来,宋珂首次觉得脑袋有点晕,眼皮沉地吓人,天旋地转地打翻了粥碗,清脆的碎裂声,不远处的虞洮朝她看过来,宋珂从那双眼中看出了探寻、迷惑,却没有看出半点的柔情和爱。
她的脚步蹒跚,转身一步一步走远,她想回到南岭,回到龙泉山的尸骨之中,那里或许才是她该有的归宿。
眼前的晕眩越来越浓,她仰头看见斗转星移,世界重叠,有竹叶,有微风,有杜鹃,有清粥,有农家院烧得噼里啪啦的灶火,有月光融化在沽城河水里的温柔。
她恍惚之间对上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那么熟悉,里面有浓情蜜意,有担忧挂念,有无限思念.......
宋珂听见虞洮的声音划过竹叶,穿越时空,柔声在唤她,他说:
“阿珂,你终于找到我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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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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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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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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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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