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会将这一生中那些最为重要的瞬间一一回放。
而与何隐宽而言,他眼前出现的第一幕,是在他年少时候。
战火连三月,硝烟抵唐岳,门楣断如柴,子散各离远。
第二幕,是当年他一个人,抱着那一捆家门书卷,山长水远,无处归途,只身流离遥山脚下。
然后遇到周游。
第三幕,是他当年初入汝平。
尚还未是大王的覃王,那日亲自到汝平城门口,恭敬谦逊地接他入城。
昨日何隐宽得知孟耘徵已经回到汝平城外的时候,他正孤身一人,站在家中后祠里。
他将三支檀香香脚对整齐,然后摆在香案上后,才双手负在身后,肃穆地面对着唐岳何氏列祖列宗的牌位。
“古话皆道,凡夫落地惹尘,一生难得有三,良人,知己,伯乐,”
“良人年少识得,本应携手到老,白首琴瑟,却因子孙的虚仁虚义,而枉然离去,”
“知己遥山共学,人各有志而别,因惧纠由,而留百岁于江郊,却因此自以为是之举动,而陷八门,陷宗主,陷贤卿于日后艰难。”
何隐宽凝视着自己父亲的牌位一直低声说着,本是语气平缓,只是话到此处,也是忍不住垂眸轻叹。
片刻后,他才继续说道:“伯乐千里迎卿...先王...先王便是不肖子孙隐宽,这一生的伯乐。”
“先王孝上礼下,年少有为,心怀天下,策马黄沙,身先士卒,一生只志在平息高阳硝烟,平定天下辄乱,回复社稷安平,归还百姓安稳,”
“隐宽此生何等有幸,能追随君王如此,能得如此伯乐以礼相待,视为亲友...”
何隐宽越是往下说,语气是越发的激动。
只是他说到这里,还是停了下来。
目光留在香案上那三支檀香上,也只剩悲哀的苦笑。
“先王一世英名,为国为民,是死而后已,这一生的英名,本就应该名垂千史,不应留点滴诟病...”
“生死有命,隐宽...隐宽也是自知此命难长了...只是人之将死,却是难以做到问心无愧,九泉相见,却是无颜以对众人...”
“也幸而郁重还念宗氏门族之光宗耀祖,留有孩儿,如今阿茵亦有耘徵照顾,我也该为唐岳何氏,为先王,为宗主,甚至为贤卿,赎去当年自己懦弱自私的罪过了...”
何隐宽在周析那一声“看好阎王”喊出时,便已经从梁靖手中夺过阎王。
阎王直刺入他胸前的时候,在场没有一人能够立刻反应过来。
殿外的阳光越发的刺眼。
两边站列的群臣皆被这措不及防的一幕震惊不已,各自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那些上了年纪的老臣,有如廖孝明,有如华内侍,阎王刺入何隐宽胸膛的一瞬,他们也是骤然失神,瞠目结舌,目光直勾勾地定在何隐宽身上,甚至差点摔下,许久不能反映过来。
孟耘徵自何隐宽边说着话边走入殿内的时候,本就已是疑惑不已。
而何隐宽之后再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他心跳已经是飞快,甚至无端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便是在刚才周析那一声大喊的刹那,孟耘徵眸上寒光一凛,一个箭步便跨上前去。
只是最后一还是差了一步。
差若毫厘,便失之千里。
而梁靖,在何隐宽忽然从他手中夺过阎王的时候,他便已经骤然站了起来。
阎王终究还是刺入何隐宽胸前的时候,梁靖更加是整个人定在原地。
殿内寂静无声。
只有周析,眼睁睁地望着何隐宽松开阎王之后,便“啪”地一声顿然双膝跪下,紧接着又侧身倒在地上。
刀口处涓涓淌出殷红的鲜血,鲜血又在地上散开。
何所谓天命。
何所谓人生。
周析悲痛欲绝地合上双眼。
眼前却蓦地浮现起七年前,自己初入汝平那年,那晚深夜在何府与初次相见的画面。
原来,竟也已经是七年了。
那晚那杯涿中黔蔻的苦涩和甘香,仿佛还留在周析齿颊。
那晚何隐宽微笑着跟他说,弱者弱处去,强者强处行。
庸者庸处尽,贤者贤处随。
后来,五年前,在遥山上。
周析看着自己的灭门仇人,自己的恩人恩师为自己挡下一剑而死之后,何隐宽也跟他说,
去做你觉得应该做的事,其余的,交给我等。
不必挂虑。
又后来,他又从遥山回到汝平。
那晚也是在何隐宽府上。
何隐宽李叔沉孟鹤山三人,用他们的方式,来赎走周析心底里对他们的惭愧之后,何隐宽跟他说,
汝平,不过是你们的发身之所。
乱世,才应该是你们的目光所在。
再后来,不久之前。琇書蛧
周析收到殷柏龄的求助密信,当晚便去了何府找何隐宽解闷的时候,何隐宽跟他说,
只要是你认为是问心无愧,且应当如此的事,你只需大胆放手去做。
这才是当年宗主所说的,行经绝处,而绝处逢生。
七年了。
到底何所谓江中八门?
周析这一路,从仙寿求生而出,跌撞行至江郊,懵懂走进缅渠,孤傲驱行浙官,终究还是坚定步入汝平。
他启蒙于瑔廊周氏。
他生养于缅渠苏氏,涿中莫氏。
他医治于逢鸿杜氏。
又受教于佟林简氏,太桥王氏,淄亭李氏,长白孟氏。
还有唐岳何氏。
江中八门,这八位老人,何曾不也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一腔热忱,满怀抱负,至死而真正做到忧国忧民。
居庙堂而忧民,处江湖而忧君【1】,为天下兴亡,而各领风朝。
他们一位又一位乱世贤者,从硝烟里出走,又无惧无畏地步入了各自的烽火。
最后还是成为这泥土地里的森森白骨。
然后又在这片高原大地上,用自己的血肉,堆砌着一趟又一趟的朝代。
何所谓乱世?
周析一直不敢睁开眼。
他还是不愿意去相信,去看到,这样一位冷静睿智的老人,为了保护自己的生与名,为了守护他一生追随的贤君的名与声,从今往后,便是再不能看到他坐在那幽静的茶室里,淡然微笑地招呼着他。
贤卿,老夫这煮着的,是今年新收的涿中黔蔻,你要不要来尝一尝?
两行热泪从周析眼角缓缓落下。
心痛如绞,更加是让他身体内外的伤痛一瞬之间一同跃发。
他忽然只觉得心头一阵烈痛,紧接着一道腥甜从喉咙涌出。
他忍不住狂咳几下,忽然之间,一口血喷了出来。
周析一下子双腿发软便当场跪下,紧接着又是侧身一倒,便昏倒在地上。
梁靖骤然将目光转向他,一声“周析”差点便脱口而出。
只是他不过是左脚只迈出了半步,又停了下来。
他双眼通红地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周析,双手在身边早已是紧紧握住双拳。
在场鸦雀无声。
殿中两边的群臣皆惶然,面对此情此景,所有人都只哑口无言,只知你我偷偷相望,但人人脸色早已发青。
两边群臣中,李沿等人早已是眉心紧锁,却也只是一直颔首,与同僚余光相传。
而站在殿中的华内侍,始终紧盯着地上何隐宽的尸首。
甚至那流出的鲜血一直缓缓蔓延到他脚边,他也是纹丝不动。
廖孝明在周析倒下的瞬间也是卒然怔了怔。
而孟耘徵明明听到身后动静,却也只是一直沉重地凝视着梁靖,不苟言笑。
梁靖眼里血丝密布,他整个人都早已是绷紧,目不转睛地盯着周析半晌,才咬着牙,强忍着颤抖,低声喝道:“秋书!李沿!”
一直站在梁靖身后的秋书,本也是惊魂未定,甚至双腿都还在发抖,眼泪不停地落下。
梁靖一声喊叫,他才顿时回过神来,抬袖立刻擦干泪水,快步上前走到周析身边。
这时李沿也已经从行列中站出,二人对视一眼,李沿便是在秋书的帮忙下背起周析,然后二人快步出了殿。
李沿背着早已不省人事的周析出了殿后,梁靖才沉重地合上双眼,又用指腹重重地抹去落下的泪水。
他喉结滚了滚之后,才颤颤巍巍地走到何隐宽身边。
梁靖双手拂开衣摆便在何隐宽旁边跪下的时候,在场群臣顿时紧跟着双膝跪下。
梁靖那时候一句话都没有说。
那日他从正午,一直跪到了夕阳西下。
他也还是没有站起来,也没有睁开眼。
直到殿外一阵晚风吹入堂中,梁靖才疲惫不堪地向着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下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
只是睁眼之际,入眼地又是那倒在血泊中的何隐宽。
梁靖小时候不喜欢何隐宽。
他跟孟鹤山交集不多,只是何隐宽又比起李叔沉时不时还带些幽默,还会玩笑,梁靖总觉得何隐宽就是迂朽古板。
就是老谋深算。
再后来,他甚至还骂过无数次,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何荻这种狗狐狸,果然还是要何隐宽这种老狐狸才教的出来。
只是梁靖每次这么骂完,也都觉得不太对。
同样是从何的,他的阿茵姐,就跟他们父子二人都不一样。
所以他有时候也会双手托腮,沉沉地想,这何隐宽,到底又是怎样的一个人。
才能教养出何荻何茵这般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再直到后来,大概就是几年前的过年期间,周析一大早说要去给何隐宽送黔蔻的时候,梁靖口中还是骂骂咧咧。
只是骂着骂着,最后也是跟着周析一同登门拜访。
梁靖还记得,那日何隐宽看到他也跟着去的了时候,何隐宽也是略显意外。
梁靖那日没怎么说话,几乎都是周析在跟何隐宽说着。
二人倒也没说什么,谈一谈铎川及楦遥以下六城应如何治理,又论了论朝廷内外如今的形势。
之后又聊了聊今年高阳各地的新茶收成,好像还摆了摆一盘坊间近来都在谈论的棋局。
但是终日下来,梁靖心里才叫意外。
何所谓江中八门。
那日到了后来,梁靖忍不住便又开始嗑起瓜子来的时候,何隐宽忽然笑了笑,又说,小侯爷还是那样爱嗑瓜子。
贤卿你还不知道吧,小侯爷从小不爱吃饭,就爱零嘴。
梁靖那时候又怔了怔。
其实细细回想,自己小时候跟何隐宽交集,真的不多。
就算算上自己小时候跟着梁攸一同念书的时候,那也是跟着李叔沉而不是他何隐宽。
自己跟何隐宽的交集,不过就是小时候他入宫的时候,自己与他见面了好几次。
不过就是匆匆几面。
也不知道是覃王在他面前时常提起,还是他都将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记在了心上。
八门立江中,分辅圣贤人。
唐岳孕何氏,纸笔定孤城。
梁靖如今再凝视着面前的何隐宽,何隐宽手里还攥着那条丝线。
梁靖终究还是不忍再看,沉重地又合上了双眼。
然后在那日入殿的斜阳万丈下,痛哭不已,泣不成声。
那日一直到天黑之后,秋书匆匆忙忙地又赶到殿里的时候,瞧见自己的主子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那血泊之前,他也是顿时觉鼻子发酸。
秋书连忙跑到梁靖身边也跪下,双手轻轻攥住梁靖的袖子,摇了摇,哽咽着说:“大王...别跪了...再跪...这双腿可又要难受了...”
梁靖这时候才慢慢睁开眼,稍微侧过头,声音沙哑问道:“他怎样了?”
秋书顿了顿,才吞吞吐吐地说:“先生...先生回府了...”
梁靖也没有生气,有气无力地又问:“没醒?”
秋书欲言又止,想了想,才又说道:“杜斋主...已经一直都在府上照料着了...”
梁靖疲惫地点了点头,扶着秋书便要站起,只是因为跪了几乎整整一日,站起的时候只道膝盖一阵酸痛,要不是秋书扶着他,早就摔了下去。
“备车吧,孤去看看。”
梁靖回到府上的时候,天已经全黑,周析也还没醒来,赤霞也回柒月斋捡药。
梁靖去到周析床边坐下,又垂头看了周析许久,才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一阵子后,他便是又起身走了出去。
只是他关上门不多久,周析便缓缓睁开眼。
紧接着,便听到了屋外一阵东西被使劲摔在地上破碎的声响。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秀书网为你提供最快的把酒长亭说更新,第 217 章 首发晋江216免费阅读。https://www.xiumb9.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