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鄜交界泾悯道,覃国北府军主帅梁靖营帐中忽然传来一道自汝平朝廷的急报。
当时梁靖身上的伤才刚好一些,勉强能够下床走路。
那日他从那信使手中匆忙接过那份急报打开时,是骤然眼前一黑,手一下子扶在桌边,却还是双腿一软,顿时向前摔跪在地上。
一直在他身边的李若愚和凌沛一见到他如此模样,也是同时吓了一跳。
凌沛赶紧上前将他扶住,梁靖浑身都在发抖,拿着那份急报的手向后颤抖着递给李若愚。
李若愚看见梁靖这副模样,心跳早已是蓦地加快。
他再拿过那份急报和凌沛一起看的时候,他们二人脑海中也是忽然“哐当”一声巨响。
如晴天霹雳。
帐外大雪,从昨夜便开始翻飞不止。
狂风怒吼,黄沙夹雪。
不久之前,汝平朝廷得知栎平侯重伤,北府军折兵有半,西北情急,朝野皆惊。
覃王闻信,既忧且虑,忽得重病,卧床不起,早已数日。
而不久之后。
高阳三十年,腊月十九,覃国太后,薨逝汝平宫中。
举国同哀。
凌沛还是一直单膝跪在梁靖身边悲伤且担忧地扶着他。
李若愚忍不住闭上双眼,咬紧牙关,双唇紧抿,手中紧紧攥着那一封急报,双唇都在发抖,却还强忍着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梁靖一手死死抓住凌沛扶着他的前臂,身上一直都在发抖。
而便是此时,梁靖忽然只觉得喉咙一阵发堵,身体里一道气息从里向着喉咙涌来,马上喉咙感到一阵腥甜。
一口瘀血便喷到地上。
许多年前,凌沛刚被梁攸带回昭安府的时候,梁靖还常住在宫里时,那时候他经常都会将凌沛带入宫中。
只是那时候因为凌沛不能说话,梁靖也是才回了宫没多久,那周身臭脾气也还没练出来,二人又长得瘦瘦小小的,在宫里便总是被那些稍微年长一些的孩子嘲笑欺负。
凌沛性情不争,自然就是不会出手。
但梁靖就是见不惯这些人恃强凌弱,那时候就他那小小一人儿,上前要和人家争辩理论一番。
便是有一次,就在那大孩子的拳头马上要挥到小梁靖脸上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稚嫩却坚定的“住手!”。
李若愚从小便是一副谦逊有礼,温文儒雅,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更加有李家的名声在外,是没有人会与他为敌,也没有人会来招惹他。
但也没有人会怕他。
只是那日李若愚一声“住手”,那群大孩子回头一望,却是顿时便都吓得只朝着他那边连连鞠躬道歉,紧接着便都灰溜溜地逃走了。
自然就是狐假虎威的把戏了。
那时候,直到老太后牵着李若愚的手走到梁靖他们二人跟前,梁靖还下意识地将凌沛拉到自己身后。
然后还忿懑不平地觑了李若愚一眼,小声嘀咕了一句。
“谁要你多事。”
李若愚那时候一张白皙的小脸都被梁靖气得通红。
好不容易才憋出了五个字。
“狗...咬...吕洞宾。”
老太后那时是忍不住哈哈笑了两声,伸手又将凌沛从梁靖身后牵出来,然后慢慢蹲下,将他们仨围在自己面前。
“以后啊,你们三个都多些到哀家宫里来,好不好?”
而又一年前,他们离开汝平,出师西北之前,老太后也曾经将他们三人都召入宫中,分别给了他们每人一份平安符。
老太后那时候还是精神抖擞。
“这是哀家,不久之前,亲自到伽蓝寺给你们三个求回来的,”
“你们无论去到哪儿,都千万要带在身上,”
“知道了吗?”
当年他们三个,每逢入宫,最喜欢便是到太后宫里,围着那锦鲤池子,奔跑嬉戏。
而老太后,便是由迎安公主搀扶着,站在一边喂着锦鲤,看着他们欢笑打闹。
那一池锦鲤尚在。
喂食的人便仙去了。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1】。
时隔经年,人去楼空。
当日梁靖是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马上便下令军中,全军挂素,以道哀思。
次日清晨,愁云惨淡,大雪翻飞。
梁靖三人在军营东边十里之外,设坛祭拜。
三人一身缟素,外面皆披着素色狐裘,在那简陋的灵坛之前,向着东方覃国方向,行三跪九叩大礼。
大雪落在他们裘衣上,脸上,头上。
他们在那条向着太后宫中的宫道上,走过了春暖秋霜,寒暑不辍。
从垂髫小儿,到束发金冠。
从四书五经,到朝堂争锋。
有些人将他们送出城门。
却等不来他们一份捷报。
锦鲤长卷波,太师辞阁游。
李若愚和凌沛再将梁靖扶起来的时候,梁靖忍不住又连连咳了许久。
再回到营帐的时候,梁靖再三看着那份急报,回头才问李若愚,这几日,还有没有收到杜守心的消息。
李若愚摇摇头。
梁靖那时只是愁眉不展。
片刻后才自言自语地说,快了。
“快了。”
万里之外的淋河覃徐交界处,天灰暗淡,雪落不休。
周析一身缟素,外披素白狐裘,站在江边,一下又一下地向着江面上撒去素纸,口中念念而道。
快了。
素纸夹在大雪之中,融为一体。
周析双眼通红,直觉心里一阵钝痛,胸口一道气息不能上下,一直堵在喉间。
“皇祖母,他叫周析,姓周名析,字贤卿...”
“贤卿...好名字...”
“贤卿...其实你也很好...”
“贤卿啊...人活在世上,不会永远一帆风顺的...”
“佛言有道,人生若茶,甘苦一念...”
昨日他们收到那份急报的时候,何茵顿时便站不住,幸好身边孟耘徵一下将她搂住。
何茵当时张嘴许久,却都不知道说一句话。
周析双手一直按在案上,一直低着头,双眼缓缓闭起,双手却渐渐开始发抖。
之后孟耘徵带着泪眼婆娑的何茵去到江边一处无人的地方,孟耘徵才抱住何茵,轻轻拍着她后背。
过了好一会儿,何茵终于忍不住啜泣,整个人在孟耘徵怀中不停颤抖。
孟耘徵也是忍不住抬头闭着眼,不愿眼泪掉下。
离开前,老太后和孟耘徵说,你这次回来,哀家便去跟大王求一道情,让阿茵嫁给你,好不好?
孟耘徵小时候,老太后曾经问他,耘徵啊,你长大之后,想做什么?
孟耘徵那时想了很久,才说,霍将军那般的人。
老太后那时笑着点头,又说,我们耘徵,将来定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离开前,老太后看着何茵一身男子打扮,英姿飒爽地在她面前舞了一套剑法,也是拍手叫好。
“我们家阿茵啊,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
昨晚夜深人静,大雪簌簌,四下寂静空灵的时候,周析才一个人走到江边。
手中一份,是莫道远前几日秘密送到他手中的密信。
另一份,是汝平朝廷送来的那份急报。
快了。
因为已经入冬,两边战事也是稍微停歇。
而至除夕夜,两边军中皆是挂素,没有铺张,只是营中简单聚在一起吃了一顿年夜饭,便无再多。
梁靖那时身上的伤都还没好透,那晚他披着一身貂裘,高台上站在冰冷月光下,对着军中坚定而道:
兵行西北已一载,千军甘苦与共,浴血黄沙,旌旗战鼓而心望四境安宁,以之雄骑持戢,而孝万里苍疆,以血祭四海安定。wWW.ΧìǔΜЬ.CǒΜ
得弟兄如斯,乃吾三生之幸喜。
吾乃覃朝皇子,当军主帅,今领此位,辞旧岁之囹圄,迎明日之晨晖。
吾不敢为各裘拜锦衣玉食,钟鼓馔玉,高官厚禄,只吾一日为覃之王侯将相,梁氏学宗之后,千军为守中原而马革裹尸之恩,吾此生为义,为忠,为孝,死而不失不忘。
吾以今宵明月为证。
明年今日,千军归府。
梁靖话音落下,仰头便将手中那碗烈酒一饮而下,紧接着便将那酒碗往地上使劲一扔。
酒碗破碎一地。
军中万千迎酒。
周析在营帐里,帐外寒风凛冽,簌簌作响,而周析却一直站在那地形泥模,左手在身后转着红珠。
只是忽然他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光,右手蓦地按在桌边凑上前,偏着头,阴鸷冷漠地盯着泥模上,淋河对面的地方。
又低声喃喃道:“太,子。”
覃国汝平城里,万家带素,并无铺张。
而当晚,淄亭李府里,李叔沉,何隐宽还有孟鹤山三人都在李叔沉的书房里。
便是这时,李本初忽然敲门便走进来,对着各人行礼之后,便快步走到李叔沉身边,将一封密信交到他手上。
李本初又低声道:“这是宫里阮夫人让公主带出来交给父亲的。”
李本初说完便退了出去。
李叔沉自己先打看眯着眼看完后,才传到何隐宽二人手上。
之后他才肃然道:“快了。”
徐国缅渠城里,因战争在前,家中空缺,无人庆喜。
莫道远一人在自己府上书房里,也是随便用了晚膳,便再无出去。
直到夜深,门外忽然飘过一个身影,莫道远顿时起疑。
他转身抄过自己的长刀,便皱眉警惕着往门外走去。
谁知他还没走到门后,门外便传来三声急促的敲门声。
莫道远停在门后,没有开门。
门外便又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焦急地低声道:“莫老先生,是我,词青。”
莫道远心中是大吃一惊,立刻便放下长刀把门打开。
怎料他刚把门打开,一身黑袍头戴兜帽的苏词青便立刻冲进屋里。
莫道远再把门关上之后,苏词青迫不及待便带着哭腔问道:“莫老先生,贤卿哥哥呢?听说大哥带兵去淋河了,贤卿哥哥是不是有危险了?大哥真的要对贤卿哥哥动手吗?有没有什么...有没有什么...是词青可以做的?”
苏词青说到这里,甚至便想着要跪下。
莫道远一见便立刻扶起她,苏词青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只是她一挥袖子,便将脸上泪水擦掉,吸了吸鼻子,又说:“莫...莫老先生...你一定会帮贤卿哥哥的...是吧?”
莫道远当时长叹一口气,才说:“贤卿,很快就要入缅渠了。”
“那...那...那词青可以做些什么吗?”苏词青一听,脸上先是一喜,紧接着又着急问道。
莫道远盯着苏词青双眼许久,又说:“你千万保护好自己,便是了。”
而到高阳三十一年,正月初七,风寒,多云。
今日清晨,徐军苏玉俍本还在自己帐下和将士们商量着什么,一小士卒忽然来报,说覃军忽然派出一求和使者,如今正在我们营帐前。
苏玉俍一听,顿时便往外走。
只是他才走到营前,便看到一熟悉人影,身披素白狐裘,手握旌节,旌节上的铃铛在风中铃铃作响。
甚是诡异。
只是苏玉俍一看到此人,便立刻停下脚步。
二人遥遥相望了许久。
苏玉俍蓦地愤然拂袖,转身便要离开。
只是又有一士卒忽然上前,将一封盖着覃军帅印的信送到苏玉俍面前。
苏玉俍垂眸看了那封信许久,忽然转身,面对着周析,一下便把那封信撕碎。
紧接着他又对那士卒愤然道:“让他滚!”
直到二月初五,汝平再次传来急报。
覃王薨逝,太子梁尧即位。
那日周析和梁靖都在各自营下。
周析手下压着那份急报,喃喃自语:“一个朝代...”
“终于结束了。”梁靖低声说完,沉痛地合上了双眼。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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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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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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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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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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