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圈过后，李叔沉将每一笔数目都记得一清二楚的账单送到周析手中时，周析心中也是堵了半天。
隐约也能想象到家里那位小阎王看到这白纸黑字时的脸色。
但又只是再看了两眼,心中便是刹那醍醐灌顶。
感激，自然是感激。
便是梁靖说的那句，“难为人家七老八十满头白发了,还来为你操这个心”。
但感叹,也自然是感叹。
只是这么些年过去了。
仙寿瑔廊惨案，已经过去十四年。
自己来汝平,也两年将近有三。
有些事曾经痛彻心扉,有些事曾经横眉冷眼,有些事曾经耿耿于怀。
但好像,曾经那些让自己终日惶惶不安的鱼线,也开始不那么可怕了。
偶尔想起曾经那些一个人受尽折磨的时候，还是会胆怯。
只是那时自己害怕阳光,这时才发现，艳阳也不只是会刺眼。
也会带来温暖。
早前在仙寿村里养伤的时候,周析也曾经在一天夜里，小酒几壶之后,问过段名生。
在我得知当年我身上所有的无妄之灾，都是出自钟平侯之手时，我在他灵前厉声问责过他。
我也说过,等我查清当年瑔廊惨案真相，让我知道凶手是谁，我一定不会让他余生好过。
但是,我纵然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们。
但我好像,也没有再特别恨他们了。
为什么？
段名生那时候沉默了很久。
直到他酒壶里最后一滴酒都落入喉中,他才说。
因为你心里，现在有更重要的人，和事了。
但是段名生也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
因为你现在，不是再用恨，来支撑你活下去。
而到今日早上，周析恍然明白李叔沉他们用意时，心底里许许多多的话，既然已经有人愿意替自己赎走，自己又何苦多言。
便只剩下一句，“诸位好意，在下心领了”。
人世间，千言万语，贵在一句心照即可。
李叔沉当时也只是笑了笑，拍了拍周析肩膀，便和孟鹤山一起离开了。
只是周析还一直坐在那个位子，看着桌上那堆骨牌，看着何隐宽正一张一张整齐有序地放进一个略显陈旧的红木匣子里。
紧接着老管家便端着茶盘走进来，细致地给他们二位面前各放了一小玉杯，杯中清茶袅袅。
老管家关门离开后，周析才低声说，黔蔻。
何隐宽点了点头，提了提嘴角，一边继续收着牌子，一边淡然道：“两年前那杯茶，老夫留至今日，也不枉了。”
周析挽珠的手轻轻攥住小杯，少顷才抿了一小口，说道：“既然李老先生要已经用这种方式，来赎走了晚辈对当日不敬的过错，那晚辈如今，也不必再多言了。”
何隐宽手上动作顿了顿，慈祥地微微笑了笑，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却没有再收拾那些骨牌，只剩下□□张在桌上。琇書網
何隐宽拿过茶杯也抿了一口，再细品余香后，才将杯子缓缓落在桌面，又伸出食指在那匣子上点了点，问周析道：“贤卿可知道，这副天九牌，是何人所造？”
周析闻言，心中不由顿了顿。
但沉思片刻后，却自嘲地摇头轻笑一声，又道：“如此下来，今晚输的银子，晚辈心中难免是有些委屈了。”
何隐宽也附和着笑笑，将茶杯往旁边拿开后，将其中一只文子和牌拿在手里，自己又看了两眼，才递给周析。
周析狐疑双手接过，才低头仔细地再看着那张和牌。
“天九文子和牌，上片一点，下面自左上至右下三点，此为和字牌，”何隐宽一直凝视着周析，这时他又问，“若我不提起，昨天夜里六十四圈过下，你可有发现，这和牌上下片的三点，反方向上，有未着色的两点？”
周析这时才忽然惊觉。
他略为意外地抬头看着何隐宽，何隐宽却也只是和蔼地笑笑，说，那是我当年，不小心弄错的。
当年在遥山上不过一年，周游有一晚，整晚将自己困在房里，挑灯奋笔疾书，神色凝重。
而那八位小孩子，一整晚都鬼鬼祟祟地在窗边门口处偷看，却也没有人能知道所以然。
直到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未亮，周游便将他们都叫醒了，然后将那张白纸摆到桌上。
那张纸上画出了一副天九牌，文子武子共三十二张。
周游当时只说，他们必定都见过这天九牌，会不会玩没关系，今日日落之前，你们且先按着这图式，造一副出来。
那日便是莫道远，简无终还有李叔沉去林子里砍竹子，杜哑王芝负责将竹子削成牌状，然后苏棹，何隐宽，还有孟鹤山负责刻画图案和上色。
其实后来何隐宽也有问过周游此举用意。
周游当时一脸正经：“没有什么用意，只是单纯手痒了。”
那天夜里他们确实也能按照要求将那副骨牌交到周游手上，简无终甚至还给做了一个简单却大体的红木匣子给装着。
周游那时很满意，笑着又说，明天开始，我就将我必生在这牌九上的技巧，都传授给你们。
说完便揽着那小匣子往屋里走去。
只是何隐宽那时一直垂头跟在他身后。
到了周游房间，周游便问他，怎么了。
何隐宽也没有说话，只是从那匣子里，将那两张文子和牌拿出来摆在桌上，然后将错的那张递给周游。
周游当时看到，也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就知道的一般。
他也只是点点头，又笑着和他说：“我先与你打个赌，明日一日，倘若有一人发现了这点错处，我便替你洗一□□裳。”
到了第二天，所有人的心思全部都集中在周游的讲解还有一圈又一圈的实练上。
众人兴高采烈，有说有笑，根本没有人留意到那凹下去的另外两点。
那晚何隐宽再去到周游屋里，周游正拿着那张牌，在烛光下仔细看着。
不等何隐宽开口，周游那时先问他，你擅长棋道，那我且问你，棋局上，越到残局，便越会出现弃子而胜的局面，此之为何？
何隐宽当时只看着周游，眨了眨眼，不知如何作答。
“棋盘上，弃子而赢，是因为弃一只看似重要的棋子，便会让对方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一子上，顾此失彼，从而舍弃全局，忘之大局，而至满盘皆输，”
“亦有相同，天九牌，规则便是如此，无论赢一圈，或是两圈，倘若不在最后一圈赢下，前面赢有多少栋，也不算赢。许多人便是只光顾眼前一局，而忘了大局筹谋，又或者只顾着将手中高牌留到最后，反而得不偿失，失之远线斟酌筹谋，顾纵而失横，”
“而又好比这一副牌，于你我玩家而言，牌子，不过就是工具，是你我进行如此游戏媒介，便是熟手工匠所造，亦难除瑕疵，圣贤皆有错，何况平凡家。而再有，一点瑕疵，你又怎知，不会是锦上添花，或是塞翁失马？”
何隐宽和周析说完这番话时，周析握着那张牌的手正挽着那串红珠。
何隐宽只看着那只手，恍然抬头，竟是有一瞬间失神。
当年那个夜里，周游便也是用那挽珠的手，攥着那只做错的和牌。
何隐宽长叹一声，才又轻轻拍了拍周析的手，说道：“如今朝廷朝势，覃国局势，天下形势，你我皆已明了，你之所以留下来，心中所虑，老夫自然明白。郁重，是老夫亲儿，子之过，父之失，子有过，父有责，倘若老夫以人论事，那定有失偏颇，又若是以事论事，那目光必然狭隘，但若以势论事，老夫是有一言可以相告，如今暗涌，并非只局限覃朝，并非郁重一人双手操控，也并非太子，抑或是子誉即位，而是天下纷扰，该将何去何从...”
“这是乱世，这里，是汝平...”
“但汝平，不过是你们发身之所，”
“乱世，才应是你们目光所在。”
周析将这些话说完的时候，梁靖已经躺下，反倒是周析坐在炕桌边上，慢慢吞吞地吃着糕点。
梁靖双手枕在头下，他喃喃重复着：“其实何隐宽说的没错，之前咱们要对付的，还是梁尧那败家子，又或者是何荻那狗狐狸，但是何荻这会儿出了这么一招，现在那位子就是一块臭猪肉，梁尧眼馋着，还不如让他直接把这残局接过去，我们再破釜沉舟。我们现在要看的，是燕西，柔化，甚至徐国...”
梁靖说到这里，顿了顿，才继续边沉思着边说：“大局...如今形势，若从所谓的大局来看，我们的担忧顾虑，无非就是鄜国进攻的同时，徐国乘虚而入，让我们顾此失彼，就算覃国国力强盛，但也难以做到两头兼顾。但这件事儿，其实也可以倒过来想，倘若鄜国一天不动手，就那徐国，其实也没这胆子冒冒然给咱脸色瞧，所以这会儿我们的精力，其实都还是得放在鄜国...”
周析这时抬头看着梁靖，将一黄皮咬开后，又对着梁靖点点头，将声音压得十分的低，却故意夸大嘴形地说：“徐国，可以留下，燕西，也可以定，”
“但是鄜国，一定要除。”
梁靖皱了皱眉，一直盯着周析，没有说话。
“鄜国比邻柔化，虽说他们之间长年都在你我斗争中，但是你难说他朝哪日，鄜国会不会和柔化联手，一同侵占中原。如此这些西蛮南蛮入侵中原而称霸之事，历朝历代皆有发生，”周析定然看着梁靖，继续低声却夸大口型地说，
“而且燕西人刚烈，说一不二，把鄜国留下来，始终是一个难以把握的隐患，所以鄜国，是必须要根除。”
梁靖这时骤然沉声接话：“陇西王蔺彻。”
周析点点头：“鹬蚌相争，渔人获利。”
周析说着，一直低着头看着桌上黄皮，梁靖蓦地坐起来，面对着周析，缓缓又说：“这时候刚好宋观海还在汝平，我们也还算有占了先机。九爷在燕西里头有人的，只要让人在宋观海回去之前在陇西王面前说两句，两句话而已，许多事便不同味道了。”
周析抬头觑了梁靖一眼，才低声又说：“这件事，必须是要有胆识之人，才能动手。”
梁靖点点头，不以为然地冷笑道：“你可别瞧萧九爷那庄子乱成那样儿，他那庄子底下养的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我兄长当年养起来的，放心用吧。”
周析这时也跟着冷笑一声，又瞟了梁靖一眼，又说：“你兄长做事儿，我自然不敢小觑了。”
梁靖瞪了周析一眼，没有说话。
周析却又低声道：“既然我们已经不急着要那个位子了，还不如顺水推舟，将计就计，干脆拿这个和太子谈谈，双方利益罢了，他也不是蠢材，有些话，一点就透了，让他安安心心地做到那个位子上，帮我们把这些破事儿都扛了。”
梁靖顿时皱眉，谁知不等他开口，周析一边拿着手巾擦了擦手，才看着他说：“这些是谋士做的事，不需要你插手...”
“我怕你一言不合，把人家太子府烧了...”
“那我到时候，就更难说话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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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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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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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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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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