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名生却始终没有说话,那兜帽遮了他半张脸,几乎等于完全看不到,也不知道他什么表情。
梁靖还一度觉得是不是因为段名生的双眼很丑,所以才要遮起来。
梁靖也曾经一度很想揭开段名生这兜帽,一睹这人真容。
毕竟从这剩下的半张脸来看,段名生算上江湖人,但也应该是戏本上风流倜傥,横袖不携风尘,挥刀落发无声的那种。
但每次他把自己想要揭开段名生兜帽的想法一本正经地告诉周析的时候。
周析总会看都不看他一眼,便冷淡道:“别作死,你打不过段名生。”
只是这时候段名生跟一尊神像似的坐在梁靖面前,梁靖心里又开始痒痒的,几次差点没忍住,伸手就揭开段名生那兜帽。
但他的手刚伸到被子边沿的时候,段名生忽然低声问:“你怎么知道?”
梁靖一下子没有回过神,也没有听清楚,便问:“你说什么?”
段名生深呼吸之后,才提高声调:“我说,你怎么知道,苏棹不是周析杀的,遥山的火,不是周析放的?”
梁靖怔了怔。
屋外又忽然一阵山风,捎带了一阵浓郁的山间带水汽的木香进来。
梁靖吸了吸鼻子,轻叹一声,须臾后,才缓缓说:“就算真的是苏棹,周析也不会亲手对苏棹下手的,他会宁愿将所有痛苦都揽到自己身上,也绝对不会去对苏棹下手。其他人,他可能会,但是苏棹,他绝对不会。”
“也不完完全全是因为苏棹是他恩师养父...”
“而是他很清楚,苏棹的性命安危,如果和他连起来了,那就不是两个人的事儿了...”
“为公为私,那就是覃徐两国的事情了...”
梁靖说到这里,似乎喉咙有些难受,他皱了皱眉,停了片刻。
段名生见他如此,本也想着回头给他拿水。
但他刚动了动身子,梁靖却继续说道:“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梁靖说完,苦涩地勾了勾嘴角,又说:“而且,这也是那个真正干了苏棹的王八蛋的用意了。”
段名生没有说话,他一直面对着梁靖,却再也没有说话。
初初从江郊离开一路北行那几天,段名生还是一直暗中跟着周析。
这中间还有几次无意地和一同吊着周析尾的十五打了个照面。
一开始二人相见,十五还有些尴尬和紧张。
段名生一句话都还没说,十五就已经捏凑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借口来搪塞。
只是到了后来,十五自己一路跟一路摘果子来吃,有时见到段名生,甚至还会分他一个。
直到四月初十和周析烤鱼夜谈之后,段名生便离开了。
段名生走之前,只说了一句会在遥山上见面,便再无所言,周析知道,但也没说什么。
这些年下来,每逢清明重阳,元宵中秋,还有孤零零的四月十五,段名生都会离开一段日子,短则十天八天,长则月过有余。
后来段名生办完自己的事情,再跟着赶到遥山的时候,苏棹已经死了。
死于白鬼。
他那时见到周析,周析也少有地在紧张地寻他,但是段名生更加意外的,是周析那时候并没有用孟婆引。
二人见面的时候,段名生心中也顿了顿。
他从缅渠跟着周析一直到汝平,这十多年过去,他从未见过周析这般慌乱的神色。
但是他当时也没有问,只是周析却说了些让他有些意外的话。
周析当时有些着急地说,我现在要立刻回缅渠一趟,你不必跟我,留下来,保护好他们几位。
段名生当时心里忽然很想反驳一句,杜哑要我保护的人,是你。
而已。
但是他见到周析那般神情,心里也是停了停,话到了嘴边,自然也是没有说出口。
周析之后很快就转身离开了。
而那天夜里,遥山忽然起火。
当年周游留下来的房舍,竹亭,藏书阁,甚至那高峰的花草树木,一夜葬身火海。
尽管李叔沉他们几位还是平安下了山,但是却再没有人看到周析的身影。
梁靖听到这里,本想着戏谑两声笑,但气一下子堵在喉间,他忍不住咳了几声。
段名生一下回神,扶着他坐起,给他倒了点水,让他先润一润喉。
“然后呢?”梁靖自己双手捧着那茶杯,目视前方了片刻,才继续问,“然后呢,你就真的没有跟着周析了?”
段名生当时不是不想跟周析。
而是当日就在段名生要离开赶着去追周析的时候,忽然来了一群刺客。
那群刺客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对李叔沉他们下手。
虽说他们几位都有些功夫底子,而且莫道远的武功更加是常人之上,再有老当益壮,本来区区狂徒,根本不是他们对手。
但是当日忽然偷袭的那群刺客所使的招数,并非寻常。
甚至当时段名生看了,心中也不由震了震。
尽管当时段名生一心只想跟着周析,但是看着这群白须烛残的老人和一位杜守心,他当时还是留了下来。
再加上一位段名生,那些刺客自然就不是他们对手了,很快就溜了,之后段名生还是先将他们一路护送到浙官。
而之后,段名生见他们没了性命之忧,便想着立刻启程往缅渠而去。
谁知他刚发步,杜守心却忽然拉住他,说现在去缅渠来不及了,到仙寿一趟吧。
而他们刚到仙寿这边附近山头,远远便瞧见梁靖单人匹马往仙寿这边赶来。
然后就看到梁靖遭到那同一群刺客的袭击。
然后又看到一袭白衣的周析思思然出来救人。
段名生出手的时候并没想过要取人性命,但是周析当时招招致命,那群刺客很快也全部倒下了。
也就剩了那么一个射箭的漏网之鱼,段名生刀未出,那人也直接归西了。
当时杜守心立刻跑过去的时候,梁靖身上本来就重伤,晕过去也说得通。
而周析当时不过中了箭,而且中箭的地方也不是什么要害地方。
但是杜守心跑到他身边的时候,周析却已经脸色苍白,双唇发紫,甚至要靠白鬼做支撑才能站稳。
梁靖没有说错,周析身上中的那支箭,确实有毒,而且是杜守心没见过的毒。
就像那些人使出来的招数,也是他们没有见过的招数。
“不,”梁靖这时候忽然皱眉低声打断,“那箭上的毒,杜守心可能没见过,但是那些刺客武功的路数,你肯定见过的,但是你不敢相信罢了。”
段名生还是坐在床边那板凳上,他怔了怔,稍微抬了抬下巴,停下了说话。
“你段名生,当年行走江湖走南闯北的,江湖传闻,你当时几乎是跟独孤求败似的,就这点拳脚,你肯定看得出来,”梁靖目光一直留在被上,他缓缓继续沉声道,“你只是觉得不可能。”
“江湖功夫上,我虽然懂得的没你多,但是那些人十有十一二,都是何荻派出来的,而何荻梁尧那俩王八蛋,最近又和宋观海勾搭上了。他们要对付的是江中八门,他们要是派出自己的人,那几位随便就看得出来,就该露馅儿了...所以他们要下手,肯定是会借宋观海的人的...宋观海那种臭小子,自己在燕西背后养的人,自然不会是寻常剑客...”
“而至于杜守心,她只是慌了...”
段名生本来听着梁靖说话,拇指一直在那身前的刀身上来回上下摩挲着。
梁靖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了拇指上的动作。
而另一边,一直倚靠在那摇摇欲坠的门框边上的周析,左手一直转着那串红珠,视线一直停留在远处山头跃跃上升的旭阳上。
少顷,他才缓缓低声道:“我身上中的毒,杜斋主你并非不知,而是慌而难则行道,乱而不忆有识罢了,慢慢想,能想到的...咳咳咳咳...”
周析说完,忍不住又用拳抵在嘴前,咳了两下。
“你少在这儿装的跟什么都懂似的,”杜守心听得周析这句话,心头本怔了怔,但周析两声咳嗽,却又教她忍不住责道,“你现在,比谁都没资格来说我。”
“是啊…”周析微微笑了笑,轻声道,“我从来也没有比旁人有什么资格。”
一阵山风吹过堂,将山中气味携带着花草清香带进屋里,渗杂在屋里残留的孟婆引幽香当中。
屋里床边上的那小香炉里,还蔓出丝丝缕缕的白烟。
他们所在的这座破庙,建在一处断崖边上。
这破庙破得连大门门匾上的三个字,也只能依稀看出左下角一个掉了一半漆的“由”。
但是绕过那佛像之后,居然还有两边两间相对的厢房。
只是这两处厢房实在怪异,门,不是对着庙里头开的,而是向外开的。
开门就能见山。
当时杜守心和段名生带着周析梁靖二人来到这破庙道时候,梁靖是已经昏死过去,周析也不见得还多能清醒。www.xiumb.com
只是周析也昏过去之前,死死拽着段名生,将一小包孟婆引塞到他手里。
然后咬着牙说了一句“帮我点了”,才昏了过去。
杜守心当时看着段名生手里攥着的那一小纸包,咽了咽口水,才使劲地带着梁靖先进屋去。
之后她替二人把脉之后,一个人坐在那断崖边上很久,一直遥望着对面山头,没有说话。
直到天暗下来时,段名生走到她身后,杜守心才吸了吸鼻子,沉声说:“周析...”
“周析...”
杜守心当时念了周析的名字三次,都没有能够说下去。
直到最后,她才回头,抬头看着段名生,低声道:“周析他从缅渠回来这一路,没有断过孟婆引...”
“日复一日...”
“他回缅渠之后,究竟都经历了什么...”
三日之后的今天,杜守心虽然能让周析稍微醒来,但是周析身上的毒还是没能清除。
可是周析方才那一番话,杜守心虽然嘴上在骂,但心里却仿佛闪过了一道光。
她没有再跟周析说话,只是一个人便往外走去,走到庙前,却刚好碰到走过来的段名生。
之后杜守心背着药篓子,再往山里去。
段名生一直跟着她。
段名生手里,一直拿着那把破伞。
段名生和她说,梁靖方才让他转告一句话:
“不要急,就算周析有什么三长两短,也不是你的错,都归小爷身上,他要真死了,魂魄也该缠着小爷不是你,他要缠着我,小爷也乐意。”
杜守心没有说话,只是她心里却想到了她离开时,周析说的一句:
“不要急,你杜守心是柒月斋斋主,如果连你都救不了,那便是我周析,命该如此了...”
段名生二人离开后,梁靖也重新躺下。
只是他刚躺下没多久,忽然身边却笼了一圈熟悉的气味。
很快有人将他的手轻轻握住。
之后还在他掌心写了两个字。
子誉。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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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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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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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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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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