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迷蒙睁开眼的时候,门外也只是透进了那天清晨的第一缕光。
但是这缕光进来的时候也着实有些隐晦,黯然无神,无力地扫在梁靖脸上。
梁靖还没回过神来,心里却很想将方才做到一半的梦狠狠抓住。
梦这种东西,做到一半醒来,如果不好好抓住,它很快就会溜了。
要是一般的梦,溜了也就溜了。
用梁靖的话来说,就一个梦罢了,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
就是死活要记在心里,也不见得自己荷包里能多出银子来。
只是这个梦里,有那位疯子。
在梦里那位疯子好像还说了些话,梁靖醒来之后,甚至觉得那疯子是在给他托梦。
梁靖当时在想,如果真的是托梦,自己又没记住的话,那疯子知道的话,可能会很难过。
梦里的周析好像喝得多了一些。
虽说这个人酒量好,酒品佳,喝多了也不会怎么乱说话。
但毕竟是梦里,梦里多少不同寻常,也道寻常。
梦里周析醉酒之后,借着月色姣好,也少见地说多了一些话。
“我之前经常在想,想着把自己藏起来,藏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就这样藏着一辈子,谁也找不到我...”
“以前在缅渠的时候,我很怕听到别人说“回家”这两个字...”
“好像所有人...都有家...”m.χIùmЬ.CǒM
“那时候词青也会牵着我的手,说,“贤卿哥哥,我们回家”...”
“可是那时候,我回到苏府,还是很想躲到那个没有人找得到的角落...”
“书上都说,心安处,即家所...”
“可是我从仙寿,去到江郊,再去到缅渠,我走过涿中,浙官,佟林,唐岳,最后来到汝平...”
走过山清水秀,也走过金碧辉煌。
也见过雪落无声。
“可是...”
“天地辽阔,千山万水,何处是归途...”
梦里也好,醒来也好,梁靖好像有些明白,也好像有些不明白。
但直到他睁眼看到段名生坐在自己身边的时候。
段名生一如既往地头套兜帽遮着半张脸面对着自己,双手环抱在身前,那把用粗布捆了好几圈的刀也安然无恙地抱在手中。
梁靖好像有些明白了。
梁靖睁开双眼,一直看着梁顶,缓缓说道:“那天周析中的箭,有毒,是不是?”
梁靖睁开眼的时候,段名生本来就想起身往外走。
只是梁靖这句话出来,他反而顿了顿。
段名生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就只是那样不声不响,双手环抱在身前,垂着头,等梁靖继续往下说。
“我昏了,应该,三天两夜了...对不对?”梁靖稍微动了动脖子,却觉得后脖一阵重重的瘀痛。
他愣了愣,忍不住生气问道:“我都伤成这样了,杜守心还打过我!?而且你也不拦着她!?”
段名生这时终于有些受不了梁靖,他缓缓回头,对着梁靖沉声道:“你梦里嚷嚷着找周析,杜守心觉得你很吵,本来想干脆将你毒哑的,可是...”
“可是什么?”梁靖连忙追问,“她忽然良心发现了?”
“杜守心她身上没有毒药,”段名生波澜不惊地说,“继续,怎么知道,你昏了三天两夜了?”
梁靖心里暗骂,等自己醒来...
不对,自己骂不过杜守心。
还是等周析醒来,一定要让周析给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梁靖心里虽然愤愤不平,但如今自己动弹不得,最后还是撇了撇嘴,又示意段名生自己口渴,要喝水。
段名生按在自己刀上的手似乎狠狠地用了力。
片刻后他才深呼吸,然后才给梁靖拿来水,面无表情地伺候着他喝下去。
“继,续。”段名生“啪”地一声将那可怜的缺口茶杯用力放到桌上,再重新双手抱在身前坐下后,冷声道。
“小爷我来的一路,夜观星象...”梁靖虽然平躺着盯着那破烂屋梁有板有眼地说着。
但他余光力似乎瞄到段名生握在刀上的拇指动了动。
“你也别小瞧小爷我了,小时候跟着李叔沉那会儿,我是真学过观星...”
“继,续。”段名生强忍着没有在他后脖再加一手。
“我刚上这山头那会儿看了看天,就知道三四天之后会下雨,”梁靖不以为然地又斜睨了段名生一眼,
“我是听不到,但小爷我双眼还是利索着,方才往外瞧了一眼,那松树枝桠上还挂着水的,再加上这山里早晨雾重,如果昨晚下了雨,这水汽肯定更浓,小爷我睁眼的时候就闻到那味儿了,想了想,大概也两三天过去了吧。”
“然后呢?”段名生虽然语气不耐烦,但也是对梁靖吊儿郎当说出的这番话感到些许意外,他便又问,“那跟周析有什么关系?”
“除非杜守心真的忍心棒打鸳鸯要我和那疯子阴阳两隔给他下药,不然周析那疯子,是从城楼上摔下来都不死不伤的人,那日区区一支小箭,他自己都能拔出来,根本没什么大事儿,”
“他要没事儿了,见小爷我伤成这样,他肯定得衣不解带地守在小爷我床边...哪儿还能轮到杜守心趁我病拿我命...只是遥山那边出了这么些事儿,这一路,他那孟婆引,肯定没少点...”
梁靖说到这里,似乎有些黯然,顿了顿,他才继续道,
“但这都三天过去了,我这儿半点儿孟婆引的味儿都没有,就知道他根本没有来过,”
梁靖有理有据地说,
“再说,我不说别的,就单单从伤势来说,小爷我肯定要比他伤的重,就算,我说就算,你和杜守心非要分开看着我和他,一人看一个,那也应该是杜守心看我,你去看周析,但是现在你就在这儿了。”
梁靖说完,还一脸认真地扭头看向段名生。
只是这刚扭过头,又觉得后脖一阵疼痛,他忍不住又低声骂了句“他娘的”。
段名生没有接着他的话往下说。
梁靖骂完之后,也重新平躺好,注视着屋梁,眨了眨眼,才沉声说道:“那天我闭眼之前,其实就隐约看到你和杜守心过来了,这也只能说,周析身上的伤,只有那一箭...”
“如果那一箭,能够伤得这么深的话...”
“那就只有箭上有毒...”
“而且当时我整个人晕头转向地也没想明白,这会儿我倒是更加确定了...”
“那些人就是何荻派来的,箭上下药这种事儿,是他能做出来的...”
“而且这种毒,杜守心,现在还解不了...”
梁靖说到最后,语气很明显低落了不少,只是他说完之后,却又苦涩地自嘲笑了两声,没有说话。
段名生看着梁靖一直仰头定眼望着屋梁,他终于才又问:“你怎么知道,周析会在这里?”
梁靖又苦笑一声,轻叹一口气之后,才接着道:“从遥山离开,他还能去哪儿...知道了真相,还了当年惨案一个掷地有声,换作是我,我也会先回仙寿一趟。”
段名生稍微转头看向梁靖,这时候门外忽然刮了一阵山风,将这破茅草屋门外那棵松树晃了晃,将屋檐上一滴一滴落下的水珠又晃掉了些。
段名生刚刚没有骗梁靖,梁靖后脖那一道瘀伤,确实是杜守心下的手。
就是昨晚的事。
昨晚也确实下了一场大雨。
周析身上中的那支箭,确实也是带着毒。
杜守心,也确实还没有找到解药。
但是段名生没有告诉梁靖,昨晚杜守心打完他之后,还踹了他一脚,然后却又快步往外走去。
外面下的是滂沱大雨,杜守心像盲头苍蝇冲出去的时候,段名生顿时愣了一下。
后来他再跟出去的时候,却只见到杜守心跪在一处断崖边上,双手按在泥土地上。
从背影看去,杜守心整个上半身一直在一抽一抽地发抖发颤。
倾盆大雨像一颗颗石子一般打在她后背,杜守心浑身都湿透,却只是一直在垂头痛哭。
直到段名生撑着一把破伞站在她身边,稍微挡了那么一点点雨,杜守心才忽然转身,用尽全力将段名生往外推。
然后她痛苦地对着段名生哭喊,你是不是有病?这把伞他娘破成这个样子,你还他娘拿来挡雨。
段名生当时没有说话,只是默不作声地回到她身边站着。
就那么站着,没有说话。
但是杜守心却一直双手撑在地上,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落下,她不停地抽噎。
“为什么偏偏是我...”
“为什么偏偏是我要承受这些...”
“梁靖才多大?周析做错了什么?就因为他娘一个是姓梁的,一个是什么瑔廊遗孤,就要他们去面对这些...”
“段名生...我真的没有办法...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治周析...”
“刚刚梁靖那臭小子,一醒来就在嚷嚷着周析...”
“我脑子里都是空白的...”
“周析...”
“我真的好怕...我怕周析死在我手上了...”
“你他娘段名生...当年为什么就没有阻止他用孟婆引...”
“哪怕打断他的腿也好...”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
那时候杜守心还骂了段名生不少话,但是段名生也还是一直沉默不语。
他就是那样一直打着伞,站在杜守心身边。
一直到了快天亮的时候,那场大雨才停下来。
杜守心也才吸了吸鼻子,拽着段名生的衣摆站起来。
说了句“以后别用这破伞了”,就大步往回走。
段名生现在再看着梁靖,梁靖脸色虽然苍白,但神色却要比昨晚双眼都还没睁开就吵着闹着要找周析时要平静不少。
过了一会儿,梁靖才又缓缓说:“苏棹,不是周析杀的。”
另一边,杜守心扶着刚醒来的周析,走到门边上靠着。
周析身上衣物松松垮垮,他依傍在那掉漆的门框上,望着远处山头,在浓雾中隐隐跃上的一轮红日。
他咳了两声,缓缓说道:“苏棹,不是我杀的。”
梁靖又说:“遥山,也不是他烧的。”
周析继续:“遥山那场火,不是我放的。”
梁靖顿了顿,才回头对着段名生问:“但是...”
“但是,”周析回头看着杜守心,“我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梁靖继续:“周析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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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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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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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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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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